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52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

  帝京,天章殿。

  清晨大朝銥嬅礼毕,皇帝天章殿例行问政所召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宣仪长公主。

  “哥哥这几天也太忙了,想见一面都见不上。”

  宣仪长公主入宫如回家一般,也不像寻常天家兄妹那样皇兄的叫,一句哥哥已是唤了快三十年,从未更改。

  “你自己也忙得不行,前几日罗贵妃想办个夏至的家宴,你那里还要亲自阅卷分不开身,仿佛真是当了科举的总官,怎么,今天想起朕来可是忙完了?”皇帝笑着说完吩咐人去拿来公主素日爱喝的茶爱吃的点心果干,又教人给椅子上拿个软垫——长公主早年因父亲罪死而被发落掖庭为奴婢,落下腰膝的寒痛之症,皇帝不许她久站,公主府上常年侍疾的太医也是专为此症奉皇命久居。

  公主自然是从不需要跟自己的天家哥哥那样客气,她笑吟吟坐下,其余宫人早就见怪不怪,待都按照皇帝的吩咐办好一切琐事,他们都徐徐退出,只留兄妹二人叙话。

  “妹妹已经将哥哥交待的事办好,此次选撰考入选五人已最后敲定,恭喜哥哥皇纲治下学风昭穆,德政遍及深闺,我朝女子也都深明大义洁行修善,所成文章真是令人击节赞叹!”宣仪长公主说到兴处,忍不住轻轻抚掌。

  皇帝欣然而笑,只道:“这样说是有妹妹你很中意的文章了?”

  “哥哥看这篇。”长公主自袖中取出一折,亲自上前递给皇兄,“我与罗女史已将其列为此次选撰考头筹,这可是咱们朝女状元的文章。”

  她说正事时的语气也有种娇憨在里头,皇帝被哄得饶有兴味,说道:“元珠那丫头出得题目这么刁钻,我还当没人能入她的眼,没想到你们竟然意见如此同一,那朕可得好好拜读了。”

  长公主拿来的是作答原卷,皇帝刚一展开,便咦了一声,略显诧异望向妹妹:“这字迹笔体怎么好生眼熟?”

  长公主但笑不语,要他继续往下看,皇帝笑骂妹妹故弄玄虚,却也专注看起,不知不觉被文章吸引,他不是轻易展露辞色的个性,但此时在妹妹面前也并不掩藏眼中的惊艳,连叹好文,看完重重一合,意犹未尽道:“真是词直理正古雅畅言,此等好文竟是闺中女孩所作?”

  “她们现场作答,想找人代笔也实在是不可能的,确确实实就是女子作答。”

  “到底谁家女儿教养得这样出众?”

  长公主但笑不语,又取出一折来,上面列有五位女子籍贯家溯和姓名,只见第一位上写着此文作者:

  选撰第一名,卓慧衡,朔州宁朔郡卓氏,兄卓思衡恩领正六品,任瑾州安化郡通判。

第80章

  自就任以来,潘广凌殚精竭虑生怕哪里做错给卓思衡添麻烦,卓思衡安慰他,但凡在任期内遇见官吏意外离任,多是本地其余官吏自下而上补缺,有些品级不够暂代职衔的特例也不是没有过,再说长史不过七品,虽说他是卓思衡推举,可潘广凌越级暂代也得了吏部照旧例的安排,手续公文都是正规的,无需忐忑,不如放开本领大胆做事。

  这样安慰后,在卓思衡动身前往岩窑前几日,潘广凌日夜苦读研究卓思衡给他留下的日常公文往来,终于有勇气第一次承担起重任,毕竟何孟春人还病着。

  卓思衡觉得,何大人可能还要病得久一些。这家伙虽说被吓得够呛,可每次努力着想要承担一部分自己刺史的责任时,卓思衡就搬去郡上最繁琐的公务文筹,厚厚一摞里大部分都是他已经做完的事,却仍留下待办时的原件,专用来吓唬何孟春。

  何大人一见卓思衡愁眉苦脸捧着这样多的事情来找他,立即打起退堂鼓,表示身体不济,尚需条理,何夫人骂过他两次,但想到丈夫可以在家陪着自己倒也不赖,便嘱咐卓思衡多担待些,若有人敢不服他,就说如今是代行刺史全职,看看谁人敢造次。

  卓思衡心道,那确实是没人有这个胆子的。

  更何况眼下他有了潘广凌的襄助,自己也得放开一点要年轻人去尝试,不必事事躬亲。

  于是他便打算只身前往岩窑。

  这次再去岩窑,卓思衡的心情便完全不同了,岩窑蜜瓷的成功让他此次和宋蕴和交涉的筹码又多了一个。

  不过路上,卓思衡忽然换了主意,由于形势的变化,他心中有个更大胆的交涉想法,如果成功,或许比原来的计划更适合此时他与安化郡的处境。

  抵达时,吴兴亲自带着几个窑厂老工头来迎接,大家无不兴奋,卓思衡笑着叫他们不许多礼,看见人人都是满怀喜悦说要让他也开心开心,于是他便先跟着吴兴去看连着几次烧出的十几批岩窑新瓷。

  “火候差不多已经掌握好了,还有醋的用量和颜色区别,只是不能用得太少,否则颜色和胎体就又会像从前似的,不够均匀。”吴兴带卓思衡去窑厂库房里查看不同批次烧制的蜜瓷,卓思衡发现吴兴此人做事极为有条理,他已将不同产次的瓷器按照日期标注分别列在不同架子上,又在旁边写懿驊记了烧制条件的区别和用料多寡,这样判断不同对照组下瓷器成品的差异一目了然,以此优化最佳批量生产的方案事半功倍。

  卓思衡很满意地赞赏吴兴一番,对方摸着光亮脑壳笑得很是欢欣鼓舞,卓思衡要他别受限于眼前的条件,他已经和潘广凌打算给窑厂加几个烧窑,先稳定下烧制的固定方法和用量,其余的事之后会迎刃而解。吴兴高兴得又要行礼,被卓思衡拦住,让他再费心看看能不能早些把流程固定下来。

  吩咐完后,卓思衡问道:“烧制蜜瓷的成功的事有教外人知晓吗?”

  “大人吩咐过不许声张,我们当然不会,除了潘司事……潘长史,还有我和三个窑厂里的老窑工头,没人知道此事,这个仓库我单独辟出来还上了锁,寻常没人能进来,大家都当是少了一批郡衙用的瓷器。”吴兴拍胸脯保证道。

  “好,这就好,一个是秘方要牢牢守住,一个是新瓷的事还未到能公开的时候,咱们总要一鸣惊人才是。”卓思衡并不故弄玄虚,该说的都说道了,他才谈别的,“宋蕴和已经到了?”

  “昨天到的,客房我们都收拾好了,给大人和他准备了谈事儿的屋子,很安静,就是没那么宽敞。”吴兴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终只道,“大人您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你们去歇着吧,我和他谈笔生意。”卓思衡轻描淡写一句,转身出了库房。

  此处只剩下吴兴和另一名老窑工,那人神色惊疑不定,见吴兴也是面露忧色才上前说道:“这次大人没带小潘大人和之前的跟从,自己前来见宋老三,会不会……会不会是要卖了咱们窑厂给宋家换好处才这样隐秘行事?”

  “你别瞎猜,大人是咱们的恩人,怎么会这样做?”吴兴斥责道。

  “可是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他一个当官的殚精竭虑替咱们烧新瓷,不可能没有所图……窑厂有了新活路我也开心,可是老大,我也怕卓大人人精似的,给咱们卖了咱们还给他数钱,这可如何是好?”

  “你不许说这个,谁也不许说,管好自己的嘴,大人借咱们个地方见客是我们这里的荣耀,别什么都往外说。”吴兴语气生硬,训斥过后又看向门口,卓思衡的背影已然是看不见了。

  ……

  整洁但狭小的厅屋内,茶还冒着热气,宋蕴和也是刚来。

  “见过卓通判。”

  宋蕴和还是老样子,不笑不说话,他给卓思衡行礼,又请他上座,卓思衡今天穿得是官袍,于是也受了,挨在上首坐下后说道:“辛苦你跑一趟,没耽误生意吧?”

  “都安排好了,没有耽误的。更何况大人这次叫我来是为了更大的生意,我自是不会错过了。”

  看来宋蕴和今天是不打算客套直接开门见山了,他本可以说自己为了见卓思衡当然推掉所有应酬恭敬前来,却实话实说得如此坦荡,卓思衡还有点不习惯。

  这可不是宋老三寻常太极推手一般的说话风格。

  显然他也是有备而来的。

  “生意大不大还得看宋老板的意愿,我虽是官身,但你情我愿的事情也不能拿来压人。”卓思衡比他更直接说话,“随宋老板商队去次茶园,着实开了眼界,这样好的茶和园却不能得一御批的封赏,的确可惜。宋老板一直心系此事,言辞之间多有透露,我并非不查。”

  “大人若能替我宋家三代完成这一心愿,我定当结草衔环!”宋蕴和起身就拜。

  “宋老板不必如此,在谈此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所以想问老板,还望如实相告。”卓思衡低头笑了笑,看对方点头才说道,“你说宋家三代的心愿便是要自家茶园产的岩茶成为贡茶。宋氏在江南三代经商,财名俱收,我虽是北方来此却也是早有耳闻,可为何在这之前,以你家能耐却没法寻到合适的官吏来疏通此事呢?”

  宋蕴和心中一惊,不知为何心底想起侄子的叮嘱来,又赶紧压下去,按照自己的说辞答道:“说来惭愧……之前何大人那边我们想走动过,可是大人他……不大愿意同商贾相交。”

  “不,这只是你这一代,前面两代人呢?既然此事已成你家几代心疾痼症,怎会没有做过其他努力呢?”

  卓思衡说完静静笑着,他声音不大,也不拿威视和严肃的语气压人,舒舒缓缓说出的话却比射出的箭还锐意刚猛直逼要害,他看宋蕴和沉默着,也不逼迫非得交待,选了个合适的时机悠然开口道:“宋老板,不如我来替你说罢。”

  “我自宋家茶园离去后又去了咱们瑾州唯一一处贡茶的产地,潮平郡的东姥山。”卓思衡站起身,踱步慢道,“那里的白茶作为贡茶已有数百年历史,享誉我朝。圣上平日里爱喝江州上贡的云雾茶,咱们本州上进的白茶多作赏赐,我也得过两次,确实清汤淡韵,别有风味。不过白茶园却不像它产得茶那样清淡通透了。除去常贡院设在本地的茶官管辖的贡茶园子外,其余整个东姥山到处都是零散的茶园,甚至鱼目混珠山下还有好些,我去一处处看过,各家都对自己的老板讳莫如深,哪有像宋老板这样坦率敢说知无不言的?其实也不怪他们,因为猜也猜得到,一种茶做了贡茶便是抬了身价,行销各地自不必说,其中利润之丰厚宋老板你是经商之人,只会比我清楚。那些大小分散的茶园定然是在郡内州内有本事弄到此地地契的人家所开所种,我想里面有不少宋老板家拜访过的熟人吧?”

  宋蕴和满头是汗,只沉默却不敢应声,连点头仿佛都做不到,脖颈往上都是千钧之重。

  “不必如此局促,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人家要么是本地富户乡绅,同官吏的关系自不必说,说不定里面还有曾在任的实权官员手上一些银股;而有些干脆就是官吏私下开设,自行方便。所以,他们为圈好自己的利益和产业独一无二的身价,保证整个瑾州只有一处贡茶园,怎会同意你家请求?”

  宋蕴和没想到卓思衡一个六品通判如此敢言!这便是在皇帝身边待过的练过的胆子么?他一个白身,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想到侄子宋端曾说,卓思衡此次摊牌必然会先将难听的话说出来,他已知晓他们一家的软肋,决计不会手软只朝这一处出击,侄子要他务必“抢一步说完该说的话”不给他命中靶心的机会,将主动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引导谈话到岩窑上去,这才是唯一谋利的突破口。虽然卓思衡的确如侄子所料直捣黄龙,但这话题也太恐怖了,他不敢造次,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敢欺瞒大人,也确实是……无法言及个中辛酸。”

  “所以我替你说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卓思衡笑了笑,“而我愿意帮你,是因为我新官上任在此地没有利益纠葛,你们宋家也是看重我这点,你才特意相邀,想给我点好处就此互惠,我说得对么?”

  犯国法的事儿被卓思衡轻飘飘笑吟吟说出来,竟透着股恐怖的意味。

  宋蕴和这下后悔没听侄子的话了,宋端顽劣躲懒人不靠谱,但脑子灵活,他的主意或许自有道理,不知此时亡羊补牢是否未晚?宋蕴和到底在商场打磨多年,心智和反应都是极快,只道:“大人说得没错……我却有此意,我家愿意襄助大人,无论大人在江南府有何所求,都可以商量,岩茶入贡一事请大人务必施以援手!”

  “就算我要你家茶园每年的分利?”

  宋蕴和惊讶得迎上卓思衡注视自己的目光,看不出他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此时卓大人脸上和蔼的表情半点没有变,可说出话来却直接聊到禁忌话题里去。

  官商勾结。

  ……“三叔,切记侄儿一句话,万事遇到死胡同就先以退为进,千万别硬闯,这个卓通判是个钢芯的软刀子,宰杀的时候你没感觉,可当他想抽刀,咱们的皮肉就都在倒刺上挂着了。”……

  谈话走向与宋端预料并无区别,宋蕴和自己一时没有更好的法子,便索性硬起头皮,按照侄子的话照做。

  拉他卓思衡下到水里去,可谓不成功便成仁,他若是做成这件大事,在宋家说话也更有分量,大哥必然高看他一眼,况且既然他家正常门路走不通,如今只好用些非常之计了。

  “我家茶园分利六分归公中,一分归我,剩下三分是给茶园其余所有雇工、茶农、驮队等均分,若是大人愿意助我们一飞冲天,在我这份里取出半分,公中取出半分,合成一份分给大人,如何?”宋蕴和一辈子奉公守法做商人,虽说也有些小的与官场之人的灰色人情往来,但都不算出格,此次却是他第一次挑战本朝律法的底线。

  汗水已经湿透里衣。

  卓思衡略有诧异,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沉吟一会儿,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分成的合理性与自己得的那一份有多少。

  在宋蕴和低着头咬着牙死撑镇定的时候,卓思衡终于开口了:“这一成可以划出来,但无需给我,我要银子用处不大,还有掉脑袋的风险,这又是何必?不如……银子就当是岩窑厂入股你们茶园的年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宋蕴和却整个人都惊骇到不能言语。他为商多年,此时的场景却是第一次见。

  “大人你……你不要?”

  “我不敢啊。”卓思衡大大方方地苦笑,“我还不想死呢。”

  这确实是实话……

  “可是窑厂……大人,不是我说岩窑,这里犹如枯木,早晚会被弃如敝履,如今除了我家,哪还有其他家愿意在这里下订?你将银子给到岩窑厂……”宋蕴和没有敢说后面的那句:难道是为了避人耳目?

  卓思衡明白他的意思,大声笑道:“可千万别多心,我说不敢,那就是不管什么办法都不敢的,而且我可以和宋老板你交个底,我的野心和志向绝非你们茶园一股可以买到,今后路还长远,我不可能将把柄留在上路启程的地方,宋老板是聪明人,想必也有青云之志,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断然不会如此,对么?”

  以卓思衡的能耐和本事,宋蕴和绝对相信他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谁不信就让那人来摸摸自己湿透的后背。

  可他不能这时候服软,于是又将话题讲回岩窑上来:“大人既然如此说,我便相信大人,但岩窑的事绝不能退一步,如果此时的岩窑蒸蒸日上,我们宋家与他强强联合,利字写作一笔,我当然没有个不同意的,可是此时若要我们扶老携幼一样带着岩窑朝前,只怕会成为拖累,那银子我们本就已经打算出了,话往难听了说,给到大人我还反倒放心,因为那是确确实实出了我的手心进了大人的腰包,大人买宅子也好置地也罢,总算是花出去有用处,可给到岩窑……那不是往枯井里扔银子,只能听个响么?我们又是图什么?”

  “说得好。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岩窑这样不好,为何你家茶园却还一直在这里订货?”

  卓思衡的话题十分突然,但此时宋蕴和已然镇定下来,成竹在胸地答道:“瑾州多山,三面封闭,只有一处临海,我们若是自外州订瓷,成本实在难以驾驭,尤其是岩茶还得经海路去到江南府的码头再走一遭,其间费用都是我自家船队承担,因此实在不允许我们随意更换……不过因为岩窑瓷器品质实在不够应事,待茶叶运抵南北方我家各处邸店,为在本地兜售,还得给岩茶按照各地买主的喜好装进瓷罐或是漆盒里再卖,这点没有必要欺瞒大人。我家这样做有我家的取舍,但要是岩窑真的越来越不济事。我们也只好换其他载物装着茶送出去了,成本也只得自行负担。”

  “你们不会。”卓思衡显得比宋蕴和还要更成竹在胸,“你说的固然是宋家岩茶选择用岩窑装罐运送的理由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那个。真正的理由是岩窑的烧制方法刚好对岩茶的运送条件最是满足,只是你们一直没有说穿,故而次次拿品质来压价,岩窑除了你们早没什么生意,投鼠忌器也不敢不从罢了。宋老板,你一定知晓,其他窑厂烧制的办法,多少会裸露出瓷器底部的胎体,而覆烧法大多用在官窑烧制,拿金银等物去补覆烧时漏出的口圈一周,美观又密闭了底部,价格却不菲。但岩窑却不是以上二者。岩窑的工匠当年久居伊州百年,学到的也是先朝古伊州烧窑的方法,乃是裹足支烧法:在烧成的胎底以支钉撑起,这样整个瓷器最后上釉都是完完整整,避免漏胎……这不是什么秘密,你当然知道,这工艺也是宋家岩茶选择岩窑的真正原因。”

  卓思衡说完将桌上的茶盏扣过来,果然足底有三个极细小肉眼难辨的小凹陷,便是裹足支烧时留下的痕迹:“初到茶园时你向我介绍,说岩茶九次焙香,干韵才可锁住岩茶厚润的香气,直到热水淋灌的那刻再奔发出来,才有浓郁的醇香扑鼻……我印象深刻极了。所以岩茶的运输途中不能沾水沾潮,否则会严重影响风味。而白茶半鲜润的叶子则无需如此,他们的茶客茶商买回茶后雇人背在筐里运出山即可,所以他们根本不必再多花这份银子。但你们却必须如此。寻常瓷器底部露胎,再细腻的胎体也有烧制后的细微气孔,瑾州如此潮热,山路崎岖,又要海运,抵达江南府大概需要五到十日不等,这期间若是岩茶受潮,风味全无!这项生意便没得做了。所以,并不是你们纡尊降贵同情岩窑,而是你们需要岩窑,需要这种只有岩窑才烧出来的密封容器……来将整个茶园盘活!”

  屋舍阴凉通风,宋蕴和却仿佛三伏天站在太阳底下,从头到脚都支站不稳。

  卓思衡什么都知道了,在商言商时让人知晓透底细便再无商议余地,只能任人宰割。

  他之前仍是不死心不愿相信,到底还是仗着自己多吃了几年盐看清了这位卓通判,尽管侄子已经再三提醒,可他觉得宋端到底没有做成过生意,不懂其中门道,也是一听一过,此时才知道自己已是一败涂地。

  “所以这样分出一成来,也不算拿银子投井玩,我说得对吧?”卓思衡调转瓷盏,低头莞尔,仿佛自言自语。

  “大人揭开我的老底,我也不能再说什么……既然如此,我想大人费尽心机,所求绝不仅仅只是银子,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让我这个败军之将也听听看。”宋蕴和此时方知什么是以退为进。

  “好,那我便说了。”卓思衡不打算弯绕,直说道,“我的条件有四个,第一条是继续同岩窑订货,只是不能按照压价后此时的定价来,要依照从前。”

  这条并不过分,这些年确实是他们在压价将岩瓷的定价下至最低,这些年的便宜也占够了,眼下被人戳穿,再交回去银子他们并不亏,只是赚得少些罢了。

  “第二,往来安化郡的宋家商队也得雇佣本地的乡民,至少得保证五人有一。”

  宋蕴和也不意外,若是和安化郡的生意做起来本就要新设商队驮队新雇佣人手,本地人知根知底再合适不过。卓思衡是想帮安化郡的一些本地人打开赚钱的路子,要他们有法子到外面去,有父母官如此,倒是此地人的造化,这事儿就算没有前面的交谈,他也可以当贡茶之事的添头加上。

  “第三,你们打算新建的学塾得建在浮汀山道中,也让我们安化郡北麓的孩子也可去念。”

  “这个万万不可!”宋蕴和沉下脸来,“大人,此事若不涉及茶园子弟,我大可以答应你,但若是将学塾设在山间,咱们的孩子难道要每天走几十里山路摸黑去读书么?您心疼安化郡的子弟没有书读,可我们永明郡我们宋家茶园孩子的前程便不重要了么?此事我绝不会答应!”

  宋蕴和能这样说,卓思衡深感其人虽是圆滑的商人,却也不缺义理,是真的造福一方之商才,于是他也严肃起来,将所想一五一十道出:“我虽是安化郡官吏,但绝非眼中只有自己的官声与官绩。我与你一路看过自浮汀山到茶园的路,原本你想修在道中,可让山乡与茶园的孩子都能兼顾得到,是否有此事?”

  “确实如此。”

  “但为何一直没有实施?因为你发现,这个距离让两边的孩子都不便读书。”

  宋蕴和听罢面色稍霁,为难地点了点头。

  “要是只顾着茶园的孩子,你又觉得不大妥当,因为山乡几处也都有宋家的驿站和商队的雇工,可要是挪学塾到南麓山乡处,你又没法同茶园的伙计们与茶农们交待。我知道你的难处,最好的办法是为了能让学塾覆盖更多的地方,将其扩大建成书院,容纳学生留宿求学。便好像我家亲弟弟所在的熊崖书院,他自帝京往来其实也算方便,却还是得在书院里一住就是十天,旬修归家。如今像样的书院都是如此,一是教学方便安排,又好督促;二是外地来求学的孩子好教收容。真正免除奔波之苦的不是离哪里的远近,而是书院是否能兼下多种需要。在浮汀山中设立书院,可教安化郡和永明郡浮汀山山里的孩子更近读书每日走动减少路程,而岩窑与茶园、乃至附近你我郡上的孩子都好来此地留宿求学。不然按照你取茶园和山乡居中的办法,只会让两边一天都走十里八里路,没人能得了舒服便利。待到学院扬名,或许还有瑾州其他地方来的孩子,咱们设立书院是为孩子计之深远,既然要计之深远,那便要看得更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