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53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在此次谈话中始终强势的卓思衡忽然循循善诱起来。

  宋蕴和其实已被说服,他一直没有想到好的解决办法,此时卓思衡替他完美解决,已是不能再好的上上之策,可这其中还隐藏着另一个问题。

  “大人说得好听,一处学塾而已,能用多少银两?可若是书院,这银子真要教宋家完全负担么?大人当真是狮子大开口,我不和大人哭穷,只是论理,我答应郡上开学塾是为方便自家雇工与茶园们的孩子,但若要顾忌安化郡,建书院费得银子也不是我宋家大风刮来的。”

  “宋老板还记得给岩窑的那一成吗?”卓思衡慢条斯理说道,“建书院的钱也不用你们额外多出,一年十分之一茶利足矣,对外就说是茶园和岩窑一同为两处郡上共修,书院的利润也归你们,人员从我们两郡遣派,也减少些你们郡上调派人手的俸禄开销,他们只会乐意,而自两郡选人,师傅的选择更多,优中择优,孩子才是最终的受益者。”

  这样一来,书院便成了一项投资,更是会不断持续增长的威望与名声……宋蕴和心中算盘敲得响,反正那一成也是要扔出去的,如今相当于省下一笔建书塾的钱,又能妥帖解决问题,岂不妙哉?

  此时他看卓思衡的目光便有了十足的钦佩感,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已将一切都打算好了,不给所有人留任何后顾之忧。

  可是就这样吗?这样想怎么都是他家赚了。商队的事本就是添头,而一成的利润换贡茶,此称号所能创造的获利只会多于投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这里面又出了书塾的钱,还有收益进项,他们家绝对没有亏,这生意是不是太容易了?

  不对。

  不管卓思衡的笑容再恬淡随和,宋蕴和也都是充满了戒备,只说道:“大人还有什么要求?”

  “还有最后一项。”卓思衡从袖口拿出一缕麻来,“宋家船队通达五湖四海,我想要你家的船队能在安化郡收本地剑麻制作的缆绳,当做咱们共谋的另一份利,如何?”

  这提议让宋蕴和呆愣在原地,许久,他忽然爆发出笑声来,摇头叹道:“大人,幸好你不是个商人,不然我家遭逢劲敌,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卓思衡只是笑笑,不谦虚也不认下,只道:“这便是我全部的条件,如果宋老板能答允,我有办法给岩茶弄到贡茶的名号,只要你们宋家愿意配合,这笔买卖我们都是稳赚不赔的。”

  “若是听了这些我还不相信卓大人的本事,那也太不会观人查世了。”宋蕴和笑着深吸一口气,“便如此行事吧!林林总总好些事还要再另行商议,我会通知我家大哥,贡茶的事大人也不必急,咱们一道扎实的办了,我信得过大人,大人也请相信我。”

  “我相信宋老板是一诺千金之人,能将如此大的产业置弄得规规整整分毫不错,单有能力是不足够的。”卓思衡心中松了口气,表面上还得装着真的是云淡风轻。

  “卓大人,我还有一事求问。”

  “但讲无妨。”

  宋蕴和直截了当道:“大人与我商议之事,大多共有互利,我家不必做赔钱买卖,郡上没有额外花费,最得益的是两郡的黎民……可大人若想实心实意为安化郡多谋利一些,为何不敲我家一笔竹杠?你手里拿着我家好多短处,就算真的苦苦相逼,我顶多在讨价还价上多转圜些银钱,其余便是没有什么施展的余地,拿大人没有任何办法,可大人为何不作此打算呢?”

  卓思衡此时就显得格外诚恳了,他朗声说道:“我是希望安化郡好的,可若只是安化郡好,并不是有远见的做法。我希望他周边的郡县乃至州府都能富庶,几处通起人员商贸,到处都能遍及繁利,若只是一处天府不得连携,再多的兴旺也没有根基和腹地,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所以我的全盘计划里,咱们两地都有惠及,宋家茶园越来越好,安化郡未必就不得好处,而安化郡日渐繁盛,宋家亦可从中得利。”

  如果不给宋家足够的利益,只是单纯威逼利诱拿贡茶的事要挟,只怕事成之后便难有后续,这就不是结下互惠共利的前景,而是结仇。但若能创造双赢局面,宋家也在后续能得到好处,他们当然甘之如饴投入百倍,安化郡能得到的就业与创收便可取之不尽。

  宋蕴和听罢敛衣正体,朝卓思衡深深拜去,口中道:“今日我宋蕴和方知‘官’字如何写就,请受此高敬之礼,今后大人有吩咐,只要能造福一方,我宋家责无旁贷。”

  卓思衡扶他起来,笑道:“是不是还以为要提着脑袋来这里和我较量一番?”

  宋蕴和略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要大人见笑了。”

  “对了,此次你我协商妥当,我还有一礼相赠。”卓思衡不给宋蕴和反应的时间,推开房门,做了个客气的“请”的动作:“宋老板随我来。”

  说完他抬腿就走,一时茫然的宋蕴和只好跟上,同他走到一个仓库前,卓思衡要人叫来吴兴开门,之后却教他们不必跟进去,只带满腹狐疑的宋蕴和进内。

  宋蕴和不知卓思衡还有何事,但见一束束靠近屋顶的细条窗照进的阳光倾斜出道道金色,而这金色里又满是细腻的淡淡光晕融化的感觉,仔细一看,原来是架子上几排形色各异的瓷器。

  可是……这不像是岩窑的烧瓷啊……

  宋蕴和诧异地看一眼卓思衡,得到对方许可后上前拿起一双掌共拢大小的瓷罐,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秾丽又淡雅的瓷器!琥珀色泽蕴于内,润透精光绽于外,此种颜色和质地,不是刚好极其符合岩茶的茶汤特色么?

  “大人,这是……”宋蕴和一时失语,“这是何物?”

  卓思衡也拿起一只小盏,仿佛要同饮一般畅然道:“岩窑烧出的新瓷。放心,我不会坐地起价,但宋老板要知道,这样的好物不能咱们独享,要给名声扬到天下各处去,还得借助宋家的本领。以此瓷来装呈岩茶,那它的价值越高,你的可入之利也就越大,我们可共乘的船又多了一个。不过这个不是我的条件,这是咱们生意的共赢的好开端,现将新烧的蜜瓷造响名声,后续之事想来也坦顺许多。我的另一个要求其实是……”

  “大人请讲!”宋蕴和对新瓷爱不释手,捧在手里真诚发问。

  “是谁教宋老板‘以退为进’的与官谋皮之术,此人可否引荐我认识一下呢?”

第81章

  司礼女官来自宫中,主持过内闱祭祀封妃等典仪,对各种礼制熟记于心,她告诉卓慧衡和其余四名女子,谢长公主不必叩首大礼,但长公主宣读圣旨时,务必稽首而待。

  说完,她也是笑笑,严肃的神情略有减缓,眼尾勾画出几笔岁月添就的纹路,慨叹道:“我侍奉两代帝王的内苑后宫,主引过无数祭礼和册封,却从未有幸能与诸位才学之女一道共沐学风之惠盛,今日首开此典,与诸位一道为天下女子之先河,何其荣焉。”

  五位女子听闻此言都心怀起伏,同谢女官。

  卓慧衡站在最前,今日她被称为“女状元”,这个称呼不算正式,但赵兰萱告诉她,如今帝京都这样称呼她,还道“卓氏一门,兄妹状元”,不可不谓佳话。

  她自己警醒自己,不可被美誉冲昏心智,却仍有种挥之不去的荣光感,伴随她的脚步,一级一级登上长公主府正殿的台阶。

  罗元珠身着女史淡紫色的朝服已等在殿中,人到齐后,司礼女官一一唱名,长公主华服宫装双手捧圣旨自后端步行出,宣读。

  卓慧衡按照司礼吩咐跪地静听,可惜诏旨中只言编书,却未点此次选撰考入选五人的姓名与籍贯。

  之后,便是各人职责,罗元珠为总编修,卓慧衡为协修,其余四女为编撰。

  长公主宣读完圣旨,静静看着阶前的六个女子,目光落在卓慧衡的身上。

  她想起前几日于天章殿,哥哥同她说得话来。

  ……

  “卓氏一门虽自寒苦远边归来,子弟儿女却都身负才学,着实不易。但更难得的却不是这个。”

  “哥哥的意思是……”

  “卓思衡身为长兄,膝下三个妹弟,自状元及第后却从未见他给家人议亲,他本可以借此攀附,以他的才德定然会有许多人想要以此结为裙带,可他并不为此走动,反而安心居家抚育弟弟和妹妹,从不将亲人的婚姻大事当做筹码。之前朕以为他是生性谨慎克制,如今观其妹之笔锋,可见是家学所承不齿裙带结利。”

  “是了,哪怕是身体不济事,以卓慧衡的样貌举止与德贤文才想要嫁入高势之门未必就行不通,可她一直在家抱闲悠居,事事以陶养身体为先,定然是卓思衡为她的宿疾殚精竭虑多有慈顾。他们家的三妹妹此次随卓思衡赴任,据说在当地行医,口碑极佳,最小的弟弟还在书院读书,那日我见了阿云堂姐,她也说这位行四的卓悉衡年纪虽少,却是个风仪高彻又稳重端方的君子,他家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好得没话讲,阿云堂姐说那日取试后接小令华回府,那位卓通判的四弟还亲自去接姐姐,我听了也是感慨,到底是共患过难的姊弟感情,旁的人家哪能比?”

  “别人不晓得,你和朕却最懂其中要理……确是此理啊。”

  ……

  此时,领旨已毕,罗元珠双手接过圣旨,供奉于案前,她肃容转身朝其余人道:“既已尊奉领旨,吾辈定当竭力相赴,此身才学尽皆诉诸笔端,不负天恩浩荡。编纂史籍,自古为长计,少亦有年,长则数载,期间若有婚丧,除去孝礼大义不可废,嫁娶亦不能动摇心志,当以为后世垂范而比德。”

  卓慧衡的父母都已过世,而至于婚嫁,她自是没有此烦恼。

  作为一个女子,能有除了相夫教子以外值得专注行务实之事,她已是不能期待更多。于私惟愿此身此生能不负所学;于家愿同兄长一道光耀卓氏门楣;于天下……她愿以女子之手记女子之能,凿民生之耳目,开一代之先河。

  ……

  瑾州,安化郡,岩窑窑厂。

  第一批正式烧成的蜜瓷是卓思衡看着出炉的。他和窑工一道撸胳膊挽袖子拉开封窑的砌砖,紧张期待,见成品琥珀般的光泽展现于世,令人目露惊艳,那种感觉实在是无可比拟。

  于是他看着这第一批新瓷被宋家驮队拉走时,好像送弟弟上学一般焦灼,心里十分不安,很怕它们被磕了碰了砸了,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宋蕴和离去前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一定将首现天下的蜜瓷当做性命一样守护,他还是不放心,一直站在路口看驮队的影子消失在盘绕山中,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人,你是不放心宋老三此人么?”吴兴从没见卓思衡这样的神情,他虽然也跟宋老三在生意上结了梁子,可对此人经商的本领和责任还是信得过的,“宋老三压货次次都自己来往,不怕苦累,可见是个务实肯劳的人,大人不必担心他不够稳妥。再说这条路他走了上百次了,不会出事的。”

  卓思衡心中苦笑,对于他来说,走的不是蜜瓷,是他给皇帝所出的为官这张试卷上写下的第一道问答题的答案。

  就算他再笃定坚毅,交卷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不焦虑吧?

  但这种想法是无法对人言语的,卓思衡只好笑笑表示是自己多心了。

  吴兴面露愧色道:“谁不说是呢!我之前还担心大人您可能和宋老三谈着谈着对岩窑不利,结果是我自己小人之心,大人对岩窑的大恩大德,我们是给您塑金身都报还不得了。”

  吴兴是个实在得不行的汉子,这样自己阴私想法的心里话也能张口就说,可见行事磊落,卓思衡也放心将宋家的钱银交给他:“人非圣贤,我当日心中的想法不便说出,吴窑主没怪我擅专窑厂之事已是宽宏了。不过窑主别怪我多言,宋家的银钱务必看管妥当,这笔银子将来会有大用,待到修建书院时,想必蜜瓷已名闻天下,那时烦请你以本地贤望的身份出来表示会资建书院,不必隐瞒银子的来历,就说是宋家和咱们窑厂共利的银钱,这也是实话。”

  只不过换了种说法。

  说起来,他这样的朝廷命官去找商人“寻租”“筹措资金”也真是太刺激了,那天他几乎里衣都湿透了,觉得自己就是在边走钢丝边抛起十来把开刃的匕首,哪个扔出去没有接稳接准都有性命之虞,但好在结果不错,除了令人意外的宋端。

  ……

  “大人……怎么知道?”卓思衡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后,宋蕴和讶然问道,“难道这也是看得出来么?”

  他行走商界多年也没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人和匪夷所思之事。

  卓思衡可以选择讳莫如深,但他决定说出来自己的判断:“从前与宋老板交谈,如同我也做了回商人,咱们二人在商言商,说话都务实不务虚,来回的试探和弯绕都是朝前一步便要逼退他人更多,我想宋老板寻常做生意也是这般言谈风格吧?”

  宋蕴和心道,他倒是论事知人,别具慧眼。于是笑着点头称是。

  “可这次,你在中间好几次转换交谈的方式,用得却不是‘话术’之道,而换成了道家的言辞路数,实在可疑。”

  “道家?”这宋蕴和就不懂了,他只知道老子和庄子以及几本道家典籍的名字,自己那个侄子也是不爱看书的,怎么就扯上道家了?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此乃道家先祖老子《道德经》中的精华,讲得是如何以退为进之道,那人想必也是这样教宋老板的吧?”

  卓思衡笑得可亲,在宋蕴和看来便简直是只浮汀山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心中惊讶于卓思衡竟然连侄子教自己那句‘柔弱胜刚,以退为进’都说出来,也又动了旁的心思:要是宋端能和卓思衡交往上,不论其他好处,卓大人的人品学问说不定能劝导自己这惯爱懒散胡闹的侄子两句,给他引上正途,也不失为他家的幸事。

  于是他也不隐瞒,将宋端的话一五一十告知。

  这回轮到卓思衡惊讶了。

  那个十八岁长得犹如明珠生辉风尘外物般的少年宋端?

  就一开始还抓蛐蛐那个?

  虽然卓思衡早觉得此人有点古怪,可那古怪的地方他却没往这上想。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论看人评人,他可能还差点火候。

  还要勤加修炼啊……

  宋蕴和在离去前,还表示会安排侄子来拜访,卓思衡欣然应允,也不知这小子到底什么根底,总要见见聊聊才能下论断。

  不过要做的事还很多,可能不是忙这个的时候,卓思衡正想和吴兴告别,却听远处来了好几个人,是几个窑厂见过的窑工走在前面,后面疾步跟着的正是陈榕。

  窑工给陈榕引路,他几乎是跑到卓思衡身前,递上封信说道:“三小姐让我务必赶来送信,亲自将此家书交到大人手上。”

  卓思衡心下一惊,莫不是帝京家里出了事?他赶忙接过来拆看,可看过之后,反倒面容变得比看前平静沉着好多。

  “没有什么大事。”卓思衡淡淡折上信放进信封,微笑转向吴兴,“窑主先回去看着还在烧的窑炉吧,我在此地转转,看看修山路后里堠该怎么立才妥当。”

  吴兴心思没那么细腻,卓思衡怎么说他便怎么做,陈榕却已有些了解自己这位卓大人,但也不解这奇怪的反应,明明三小姐交给他信时是泫然欲泣的神色,为何卓大人却如此镇定自若?

  “陈榕啊,你跟吴窑主一道先去窑上歇息,一路辛苦了,喝点水洗个澡,给马喂上草料。”

  卓思衡的话总是这样体贴又细致有条理。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陈榕想着,答应下来,同吴兴与其余人一道返回。

  卓思衡踮起脚看了好久,直到确认他们已然走远,才颤抖着手飞快拆开信件,看了足足三次,眼泪在信纸上却不止掉了三滴。

  他笑着去抹自己的脸颊,视线已然是模糊的,但兴奋和激动却如此清晰得积聚,四周已是无人,卓思衡拔腿往天上跳,边跳边笑,哭着大喊道:

  “我妹妹中状元了!”

第82章

  远在东南,卓思衡回到通判宅舍后还是和妹妹慈衡一道准备了一桌子菜,两人抱头痛哭庆祝慧衡高中女状元,然后将菜吃了个干净。

  此事给了卓思衡极大鼓舞和巨大的幸福感,他在桌上和慈衡感慨道:“我自己也中过状元,心潮澎湃也是有过,但如果说百感交集还得是你姐姐的这个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