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55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第84章

  姜文瑶不胜悲苦地拜祭过卓衍与宋良玉,被卓慧衡请去客居梳妆匀面,而后又带她去看了如今自己和悉衡共用的书房,看了看悉衡写得字与慈衡回得信,姜文瑶虽仍是悲戚万分,但已有欣慰之情略展抒怀,再加上慧衡软语抚慰,已是能平气言语。

  “我心中明白,能见他们两个学有所成又平安喜乐,我该是满足了,阿慧,一直以来你每每安慰我,都让我足以舒心,再加上听说思衡在地方上颇有建树,我亦是深感欣慰……好与不好,都是命途如此,如今我已想开,不再强求。”姜文瑶说此话时目光仍眷恋在桌上悉衡所写的书摘要义之上,唇角的笑意里有含混不清的哀凉和平静。

  慧衡见她如此,仍是不放心,又道:“三婶,书上说北地坚冰千年难化,但我看人心有时比坚冰更难时易,我与哥哥自知双全难求,但总想着亲友般见一见能变成稀松平常之事也好……只是万事不可强求,你需要珍重自身,若是慈衡和悉衡哪天转了念头可你却……那不是倒让他们存了遗憾么?”

  姜文瑶沉默后认真点头,似是真的将此话听了进去。

  慧衡稍松一口气,微笑说道:“说起来今天怎么苓笙没来?”

  “那孩子蹦蹦跳跳的,我怕吵得你烦。”提到女儿,三婶舒展笑意道,“她爹也是这样想的,便要她留在家中,孩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咱们都想让她也像阿慧你一样虽是女儿身却也能读书读出自己的出息来。”

  “我的出息和哥哥比还差得远,不过苓笙那样聪明,若不要她读书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了。”慧衡莞尔道,“是梅叔叔在家里教她么?”

  三婶再嫁的梅子义卓慧衡见过两次,是个很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人,可处事却意外通达澄明,他知道三婶同从前婆家卓氏的子侄辈来往不但不阻挠,反而要她多关怀卓家无父母的孩子,只说不必在意那些旧事和迂俗,做人最要紧是良心得安。卓慧衡很喜欢这位如今刚自外任返回帝京的梅大人,他藏书盈栋,自己还去借过基本参阅,他听说是为编书,便赠与一些市上难寻的旧版刻本珍本给慧衡,要她务必尽心尽力。听曾大人说,此人很是铁面无私,前两年兴宁公的世子在国子监读书时纵仆打人,他照样依照法条给人赶出了太学,惹了好些权贵不满,然而在清流中却极有声威。

  “你梅叔叔管其他人的孩子是从来都板着脸的,可自己的女儿却舍不得,寻常苓笙拿笔就说累,他赶忙就带她出去玩,已是给女儿宠得不像样子了。我同他商量了一下,还是给苓笙送去闺塾吧。”姜文瑶笑道。

  “闺塾?”慧衡心想难道我是闷头编书太久,已不知道如今世上的新鲜事了么?

  姜文瑶点头道:“正是。自打选撰考以来,官宦人家看女儿才学也可挣得如此荣光,便有人给女儿请了闺阁女师教导,亲眷听闻又送自己女儿过去一同就读,这样慢慢传开,好多富贵人家有富余园子的都愿意请女师傅来定堂授课,一来二去索性开起闺塾来。我也想让苓笙去读一个,总好过天天在家胡闹。我哥哥听说后想着小芩园一直空着,又清净雅致,不如请来好的女师傅,在自家弄个小点的闺塾,三五个女孩能一处学来德才,也是自小的缘分。”

  卓慧衡没想到选撰考竟有这样的魅魄,使得官宦人家竞相任女子逐文,若是待自己所编书籍得成,或许又是一番新的天地了。

  ……

  大相国寺。

  万姓交易在正月最是热闹,整个相国寺内外摩肩接踵,卓悉衡和杨令显穿着正月的新衣,在眼花缭乱的摊位前时而驻足,时而低语。

  万姓交易好就好在无论贵贱,都得在地摊上捡货,好些王孙公子也不能骑马倨傲,最上好的锦缎冬袍和寻常人家的绨袍在摊位前挤来挤去,看着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

  卓悉衡发现好多摊位都宣称自己在卖蜜瓷,然而凑近看了,果然都是假的。

  如今帝京最风靡的便是这种烧瓷,可惜江南府的宋家独断了运输,岩窑似乎是地方小窑,产量狭少,故而在北方一蜜难求。据说好些人去抢买宋家的岩茶,只因此茶正是用蜜瓷裹装售卖。

  好多摊主都宣称自己是从宋家拿来的货,门路隐蔽,旁人有些看不出,但卓悉衡和杨令显却一眼便能分辨真伪。

  杨令显个子高,浓眉下却是一双细细的眼睛,声调总有种欢快感在里头,没话也能找出话来,他看过又一家假货蜜瓷,得意对卓悉衡说道:“你带给我那个蜜瓷笔洗真是好看,还好我不爱读书写字,放桌上当陈设不用挺好!”

  “哥哥又寄回来些蜜瓷,这个你要么?”卓悉衡从怀中掏出个笔枕,三个起峰两处山鞍,只有巴掌大小,但浓蜜凝固般的淡金之色却是小小一块恍如琥珀。

  “太好了!”杨令显接过来捧着看了好一会儿,谢过卓悉衡后说道,“我哥哥夏天回来,他每年都给我带些绥州的碳玉,我上次给你那个挂牌和镇纸都是,这次我让他带点新奇的回来,你再挑!”

  两人的姐姐都在编纂女史书,于是话题又去到编书上,说着说着路过一个北货行商叫卖慕州产的紫毫笔,两人驻足看了都觉得是好物,于是打算买回去几支给自己姐姐用。

  在这个摊位旁边的就是个卖文房的在吆喝,左一句有蜜瓷,又一句是瑾州来的真货,两人早已见了太多骗子见怪不怪,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专心挑笔。

  “你的蜜瓷可以让我看看么?”

  却有不懂行的人被吆喝吸引。

  卓悉衡听得声音清澈,侧头看去果然是个清隽的玉面少年,同自己差不多年岁,衣饰打眼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公子。

  做生意的摊主当然也看得出,立刻殷勤招呼,小心翼翼从身后的布袋里拿捧出个瓷罐:“小少爷,识货就看这个……”

  可他将瓷罐递给少年时却故意在其未接稳时先撤开手,瓷罐应声落地,周围的人都是被这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

  然而这些小动作都让卓悉衡看在眼中。

  “你……你赔我蜜瓷!”摊主借机生事,跳起来一把扯住少年袖口,怒道,“这可是我从瑾州背回来的好东西!教你给毁了!”

  少年百口莫辩,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似乎不善言辞,窘迫之余只好低声道:“多少银子……我陪你就是了……”

  “十二两!”

  那人脱口而出后,好些围观之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这一要价比好些农家一年的开销还多。

  少年似乎并未迟疑,用没被握住的手自怀中往外翻找。

  “等一下。”

  人们循声看过来,只见又是一个萧萧肃肃朗朗清清的俊逸少年开口说话。

  卓悉衡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一片方才被打碎的瓷罐碎片在手里,声音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这是假的。”

  言简意赅,但四个字让周围人都是愕然。

  使诈的摊主眼看肥羊入口却被搅局,恨得牙根痒痒,他看顾四周,见围过来的人大多穿着普通,便猜测其中无人见过真正蜜瓷的样子,说话便有了几分底气:“你这小子胡说八道!没见过好东西也敢编排!这不是蜜瓷什么是蜜瓷?睁开你没见过世面的狗眼看看底下的款,是不是瑾州岩窑?”

  摊主说话粗俗,杨令显听得耳际往外跳青筋,朝前一步眼看要撸胳膊挽袖子动手了,却被卓悉衡一只手掌顶住胸膛止住去路。

  卓悉衡并不恼怒,目光恨不得比声音还沉静:“这确实是瑾州岩窑的烧瓷不假,但却是去年六月前的烧制,岩窑的釉质改良前杂质极多,多是此种泥黄色,还有沉淀的褐色斑点,胎体也粗糙,改后才有的细腻光洁,釉质如琥珀黄玉似蜜蜡浓蜜的色泽,故此得名。而你的这个瓷罐只有前者的粗糙,并无后者的精致,怎么能说自己是蜜瓷呢?”

  杨令显想给卓悉衡鼓掌,毕竟他这位少言寡语的朋友这一口气已经将一天的话说完了。

  被讹诈的少年似见到救星一般,闪着圆亮的眼睛望向卓悉衡。

  可摊主怎肯罢休,见交头接耳的围观者多是被此小子头头是道条理清晰的话说得动摇了,忙厉色道:“放屁!什么玉啊蜜蜡,瓷器烧不出这颜色来,我这种就已是黄瓷里最好的釉色了!所以才叫蜜瓷这个名字,你这么能耐,倒是拿出一个给我看看什么叫蜜瓷?”

  “诶呦!我竟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杨令显听罢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卓悉衡方才送得笔枕,“我这朋友今日刚给我一个蜜瓷把玩,那今天就叫你开开真正的眼界!”

  真正的蜜瓷一露出流光溢彩的真面目来,顿时卓悉衡手中和地上的黄泥色瓷片便相形见绌,立刻成了云泥之别中那个不入眼的泥。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说今日可没白来大相国寺,能见到如今一器难求的蜜瓷真真是长见识了。然后又吵着要摊主放开人家少年,呼喝中京府布置在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各处巡逻的衙兵来捉人,吓得摊主卷起东西钻进人堆立刻不见了。

  人群看没有热闹了便也渐渐散去,方才无辜的少年此时也揉着被抓疼的手腕,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朝卓悉衡和杨令显深深一躬,背直垂首顿滞后是手臂自下而上的流畅一拜,动作之标准让时常跟着县主嫂子进宫谢恩领旨的杨令显都吃了一惊,他进宫前反复练习后流畅度也还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

  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上遇到哪家王孙子弟也不算稀罕事,尤其今天还是十五。

  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多谢二位仗义执言扶危济困,在下感激不尽。”少年抬头后轻声说道,“家中小妹喜爱蜜瓷,百求不得,在下做兄长的只好四处查问。在下不敢唐突要二位少年侠士忍痛割爱,可否祈请告知是从何处买来?好让我能给妹妹送上这元宵重礼。”

  他说得诚恳,又是给自家妹妹买东西,卓悉衡和杨令显都是有姊妹手足的,将心比心,要是自己姐姐妹妹想要个什么,他们也非得跑断腿去找不可,于是顿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兄台别客气,我说话直接,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个东西不是买的,眼下有银子也买不着。”杨令显很真诚说道,“这是我这位朋友的哥哥从瑾州给他捎来的。”

  “那……令兄还能再有机会带回来么?”少年圆润可亲的眼睛里满是不甘的执着。

  卓悉衡只是摇摇头,平静道:“他在瑾州外放,一时回不来。”

  少年微微一愣,看了卓悉衡半晌,似乎有所犹豫,杨令显不想他再纠缠,于是说道:“兄弟,我看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他哥哥不是做行商的,人家在瑾州做官,在安化郡当通判,就岩窑在那个郡,所以偶尔会寄回来几个给自家弟弟妹妹玩玩,要是贩卖那不是有违国法么?可不行的,你也别再求了,咱们也没办法。”

  卓悉衡最是敏锐,当杨令显提到自己哥哥的官职时,面前的陌生少年好像被雷击中一样弹动两下,后退两步,死死盯着自己看,那一瞬间少年眼神中又是诧异又是惊喜,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恐惧。很奇怪一个人能短短一眼的功夫变幻出那么多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神来,卓悉衡也盯住他,心想此人莫不是认识哥哥?

  可不等他问,陌生少年转身拔腿便跑,被他推开的人群散开后又骂骂咧咧的闭合,哪还能看到少年的人影。

  “这人!怎么这样!咱们本来就没门路,他听完就跑了!真是的!什么东西!”杨令显现在后悔救人了,可他看卓悉衡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不是生这位陌生少年的气,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你怎么了?”杨令显问道。

  卓悉衡静静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轻声道:“算了,我们走吧。”

  可他和杨令显走出几步,却仍是忍不住回头观望,心中想得仍是那个陌生少年到底是谁?

第85章

  “能与卓大人同游,真乃人生乐事一件。”

  “若真是乐事,为何宋公子推延至今才肯应邀?”

  宋端的客套话卓思衡似乎并不想笑纳,他也不恼,只笑着答道:“大人自到任上兢兢业业,这两年大事小情事必躬亲,您对我的疑虑会随着了解得越来越多而转淡,我们此时再见岂不避免更多无异议的推拉与试探,把臂同游才更加尽兴。”

  卓思衡发觉自己与宋端谈话不落下风,但也讨不到什么便宜,这个年轻人可谓滑不留手,但说话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仿佛在打太极,但被推回来的话又总能恰到好处契合疑问需要的答案。

  于是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言,二人沉默行进在安化郡最西陲的边地山间,此地春日雨露缠绵,今日却恰晴好,湿润的雾气正在散去,漫天的翠障下是山野间多姿的摇曳树花。

  安化郡居瑾州西北方,与临近的江州只隔一道九曲来回的盘岭,偏偏是这道卓思衡与宋端所行进的山岭阻隔了瑾州通往外界的西行陆路。

  这两年卓思衡已将安化郡往南的道路打通,如今永明郡来往安化郡沿两侧修好的山路只需一日有余,脚程好的驮队一日赶路便可抵达。因交通便利胜过往昔,加之岩窑闻名与岩茶的享誉,自安化郡与永明郡之间的浮汀山路一时成了州内最紧俏的道路,好些乡民会挑着自家的农产手作在沿途售卖,较为平坦的山脚处也一夜之间多了好些山乡里的客驿邸店。

  可向西一边却仍是封闭,卓思衡打算任内最后一年将通西作为最主要的政务。

  于是他今年巡查春耕便最后到安化郡西,自盘岭起,朝江州行进,而一直拒绝他邀见面要求的宋端也突然有了时间,主动邀约想一起出发看看闽越边地少见的楚风遗存。

  “瑾州为闽越旧国,可西临楚地楚水,人物风土全然不同,我也只是从前慕名,想来探看却被三叔百般阻挠,拖大人的福才有幸来此游玩。”

  宋端还算爱说话,不必卓思衡开口,他一路嘴也是不闲着,看到花花草草都要评略两句,卓思衡倒也爱听,此时又言及本地风物,自然也更感兴趣。

  “去年春耕前曾来过此地,但那时南路未修凿完毕,没有逗留只好匆匆赶回,时至今日才好漫步西山,可惜此地尚未有山路,委实难行,要宋公子劳累了。”卓思衡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小心收入怀中,随口说出的话也是和脚步一般不疾不徐。

  “大人是生长帝京长在朔州?”

  宋端忽然没头没尾一句话落在卓思衡身上。

  “嗯,我自小都在北方,及冠之年应考之后才有幸南下。”

  “奇怪,我看大人倒像楚人,尤其像一个楚地的名人。”

  楚地名人那可太多了,屈原项羽各个名存青史,卓思衡不知道宋端想说什么,于是只笑着静听。

  “大人很像我朝开国的白袍枢相也就是后来的楚安王云无涯云先生。”

  卓思衡当然知道这位云无涯何许人也:一介布衣乱世遭难,偶遇太祖得蒙恩召,王佐之才襄创基业,总之后世要是写本朝史书也必然会对这位有传奇色彩的开国元勋大书特书。但他身上最神秘的地方并非是前半生,而是谋定天下之后,他却辞官归隐家乡江州楚地,接受太祖唯一一个异姓王的封号,却只一人消受,请太祖勿要将此封传享自己的子孙。楚安王故此只有一位,但他的后代历来为天家厚待,据说云先生故去前要自家子孙不得求取入仕,他相信安享富贵乡里的尊荣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也是一种造化,当然也有人说云先生深精易学术数,曾为自己演卦,说他子孙将有败姓者毁百年家业,故此择另一种安荣荫庇后世子孙。更有阴谋论者相信,云无涯是为了躲避“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才藏愚守拙,反倒得了太平乡中的宁静富乐。

  总之关于他的传言几乎要成了一门学问,随着时间流逝才稍微平息,如今云家后人继续在楚地享受富足的安宁,云无涯的故事也逐渐变为传奇的话本,在市井之间流传。

  卓思衡觉得不管从哪方面自己都不像这位仁兄,不知道为什么宋端会这样说,于是说道:“云先生潇洒磊落,我自是比不上的,况且在我这个年纪,云先生便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日即将辅佐太祖成就霸业,这等才学本领我只能望尘莫及,绝非谦虚之言。”

  “大人是身在此山不知山高,在下幼时最爱读云先生的猎奇趣事,虽然大多是些哗众取宠的孟浪之语,但能引人发起如此多奇谲思语,云先生自有他神奇之处,我在未见大人时也是如此肖想,见了大人虽说没了那么多神秘,反倒更好奇大人究竟何许人也?我想云先生当时给人的感官不外乎如此。”宋端话说到此,朝卓思衡笑了笑,“原来此时身在此山的人倒是我自己才对。”

  卓思衡很想说,少看点老庄的书吧,你三叔来之前求我和你谈谈,劝你的聪明脑瓜潜心学问,去接触一下真正的人事物,可如今这样看来,这位宋小少爷是不太可能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过卓思衡也劝宋蕴和不要强求这些事,还拿慈衡举例,宋蕴和也只是叹气,说只求卓大人略尽绵力,其余如何便看宋端个人的造化了。

  于是卓思衡酝酿了满肚满腹的劝学之道,但话未出口,却被宋端忽然打断。

  “大人!咱们到了!”

  他语气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顺着手指看去,卓思衡也有些目眩神迷。

  此时在他们眼前的是安化郡西陲盘领中唯一一个小镇建阳镇,古旧城墙由盘岭青石碓筑,半掩半映在密林层榕之际,绵延山溪徘徊于重叠之隙,崎岖环绕,有种说不清的氤氲凄迷之美,此时城墙之上挂满朱红彩幔,又间隔坠上刻着玄鸟的木牌,身着彩衣行人正拥簇一位头戴面具的伛偻老者朝县城外涌。浩荡的队伍里不少人都是赤膊上身,肩扛横木,不知要做什么用途。

  “楚人善巫,此地春日开耕之俗与他出实在迥异。”卓思衡来之前自然做好了田野调查,他本来就是想看看此地风俗和道路,是否允许向西往江州的道路修葺,于是拍了拍宋端的肩,示意他跟上一看究竟。

  瑾州地处东南,虽说一年四季可耕,但许多喜湿喜热的作物仍然需要土壤温度达到一定程度和雨季到来后才能播种。

  来瑾州这两年,卓思衡不敢忘废根本,春夏二耕次次郡内巡查督促各县官吏谨守农时。如今安化郡虽然各处都是麻园和麻池,但各家各户如果保有一定量的自耕农田比例且每年如期耕种,每年的赋税便有一定减免,故而家家兴耕户户农垦,一到春日整个郡望都忙得不亦乐乎。

  建阳镇虽然风俗不同,但享受待遇当然和安化郡其他地方一样,故而春耕的热情高涨。卓思衡跟随一路舞唱的队伍到了田郊,只见此地已搭好了木质的祭台,赤膊的农人将肩上的横木一一垂下,两位同样带着青铜鸟喙面具身形纤细的随从扶着那位头戴赤红长翎与玄鸟青铜面具的老态之人一步步走上祭坛。

  那人摇摇晃晃的,几次都仿佛要摔倒了,多亏身侧两个随从始终搀扶才勉强登到台上,而后便是一阵卓思衡和宋端都听不懂的吟诵,而后以梧桐枝引燃火簇,焚烧承装在陶碗里的种子,再纷纷撒入人群,任由大家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