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赵寰笑了下,干脆道:“岳都统慈悲,对谁都怀着三分善意。坏不坏倒是一回事,关键是,他能不能适应北地的做事方式。我恨透了党争!”
岳飞听到赵寰沉下去的语气,不由得抬眼看向她,问道:“你让姜醉眉前来,是要她做转运使?”
赵寰点头,道:“陕西六路的转运使!”
陕西路如今只剩下了四路,两路在西夏手上。他怔了下,问道:“何时出兵?”
赵寰不紧不慢道:“越快越好,西夏那边一得到消息,肯定会派翔庆军出兵、迟早的事,我们得打他个措手不及。正好,夺回几城失地,就当过年庆贺了。怎样,岳都统,你可愿意领军?”
岳飞无奈,道:“我如今可还有何选择?”
赵寰冲着他笑,问道:“你底下的部将们太过复杂,他们可会同意你的打算?”
岳飞的兵将来源复杂,比不得太平时的兵将。在有共同的利益与目标时,他们能听岳飞的号令。
若是等到有更大的利益时,他们就能背叛他。赵寰绝不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这也是赵寰要围岳飞兵营的原因,她信岳飞,却不信他的部将。
岳飞想起先前他们的反应,斟酌了下,坦白地道:“我还得与他们商议。”
赵寰递给他一张纸,道:“他们不行,他们不能留在军中。我要把他们带走,去审讯。”
岳飞怔了下,伸手接过纸,看到上面写着一长串名字:“王贵,王俊,傅选,董先,庞荣,姚岳”,全部是他麾下的得力将领。“注”
前世时看到这份名单,赵寰就很生气。这些人背刺岳飞,陷害忠良,老天无眼,居然让他们得到善终。
虽说这辈子他们没来得及行恶,但人的本性不会变,他们绝不能继续留在军中。
岳飞是真正心怀大义,那批军饷,是他拖延了,等着她从北地调兵赶来。
当时在陆家园子,岳飞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只打金贼与西夏,还大宋河山一片安宁。
她们从浣衣院杀出来,要向抛弃她们的大宋讨要一份公道。
抛弃了岳飞的大宋,这份公道,她一并替他讨了吧。
赵构,秦桧,万俟卨,张俊......
赵寰解释道:“巨野那一站,我当时就想问,你的部下可会趁机诬陷你。后来又一想,毕竟是你兵营的事情,我不好插手,赵构还急需你,不会对你如何。此次不同以往,无论是抗金还是打西夏,与赵构的想法截然相反,等于与南边朝廷彻底决裂。他们要升官发财,在南边朝廷容易,在北地,就得收着了。他们会令你的军心不稳,若是在战场上倒戈,不仅给你带来没顶之灾,还会令其他的兵陷入灾难。”
岳飞脑中闪过平时他们的种种举动,互相并肩作战的日子,神色纠结,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寰平静地道:“岳都统,我敬仰你的忠,佩服你的义。你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只要你坚持这点,就能无愧于心。”
岳飞手握着纸,直觉犹如千斤重。这份名单,只怕是她费了心思,收集了许久。他信任赵寰,她不会害他,更不会无的放矢。
赵寰没有催促,自顾自吃茶。
岳飞终于放下纸,诚恳地道:“赵统帅,他们是我的同袍,留他们一命,放他们离开吧。无论他们以后会如何诋毁我,我都不悔。你先前对我说,我们都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既然难,哪能不遇到风雨。我只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哪怕是死,又有何惧!”
赵寰胸口滚烫,鼻子直发酸。
这就是岳飞啊!
第75章
神武右军要并入正义军, 王贵王俊等人强烈反对。赵寰干脆利落将他们从军中驱离,尊重岳飞的想法,留了他们一条命, 放他们离开。
岳飞统领的正义军, 从临洮开拔, 疾驰向西夏西宁府。在此地等着接收军饷的翔庆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夜溃逃。
正义军势不可挡, 连续攻下西凉府, 直奔兴庆而去。
以榷场而热闹起来的临洮,并未因为与西夏撕破脸而变得沉寂。雪后出了太阳,百姓走出家门, 纷纷走向衙门。
在衙门大门左侧,每天都有新告示贴出来。有那识字又嘴皮子灵活的,守在门前跟说书一样, 生动地解释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你家的田地, 只要拿得出地契,重新丈量之后,田亩与地契上对得上, 正义军不会与你抢,照常属于你。”
“不能卖?当然可以卖, 只不能卖给别人, 必须卖给衙门。咦, 不卖给衙门,老丈, 你这句话说得就奇怪了。卖给谁不是卖,衙门又不少你一个大钱!”
“赁给佃户?你们之间写好契书即可, 衙门不管。谁拥有地契,衙门就找谁收赋税。”
“以后粮食的价钱,必须由衙门统一定价。上下超过一成的涨幅,就须得向上面禀报。”
“靠着屯粮赚那黑心钱,不顾穷人死活的,就该断子绝孙!”
想要阴阳怪气几句的粮食铺子东家,见到周围百姓抚掌叫好,咒骂发死人财的粮商,赶紧缩着脖子,灰溜溜不说话了。
“别吵别吵,还有好消息呢。以后缴纳公粮,衙门用统一的斗量。所用的斗,全部由燕京的工匠制作,发放到各地,不许私自设斗,保证公平公正。衙门有些官员想要从中捞好处,占你们的便宜,你们尽可以告官,当地告状无门的,就上燕京去告,不用打你们的板子!”
先前对土地政令心怀不满的乡绅们,这时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别看他们这些人家大业大,民不与官斗,平时没少打点衙门的官员们。
尤其是交赋税时,钱粮官们心黑得很,大小斗,满斗等手腕让人眼花缭乱。
所赚到的银钱,要拿出一小半去孝敬官员。就算是家中有势力的一样如此,总得给父母官一些薄面。逢年过节送的礼,远远超过了多交的那一成赋税。
吏治清明,对他们来说,不一定全是坏处。只要不犯事,就能安心做个富家翁。
尤其是经历过了西夏与金兵的烧杀抢夺,腐败无能的朝廷护不住他们。
哪怕再多的家产都守不住,死在西夏金兵刀枪下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
“还有招工的?”有人看着告示旁贴着的纸,激动地问道。
“可不是,招工。衙门的小吏,捕快,厨娘,绣娘等等,都招,男女不限。”
“女人也能当小吏捕快?”
“女人还上战场打仗呢!”
“嘘,你小声些。这大门里面坐着的,从转运使到府尹,可不都是女人!”
先前那人忙住了嘴,不过还是满脸的不屑。
“女人与男人在一起做事,还不得乱了套。这厨娘,绣娘,都是招到军营里干活。军营里终归是男人多,以后啊,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有那尖酸刻薄的,不怀好意笑道。
招工的告示贴了好几天,每次他们都会嘲笑一翻。嘴里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
“招工的在何处录名?”在一群男人的嬉皮笑脸说荤话中,有个瘦弱不堪,嘴角破裂,脸上肿胀青紫的妇人上前,紧张不安地问道。
“进去衙门就是,就在门房左侧。”有人随手一指,打量着眼前的妇人,旋即咦了声:“这不是城东卖汤饼的毛娘子,你家的摊子不开了?”
毛氏低着头,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那人尚未听清,见她急急越过人群,往衙门里奔了去。
毛氏跑得极快,好似背后有人在追赶,或者是慢了,就丢了这份工一样。
那人莫名其妙,砸吧着嘴对旁人道:“可惜,毛氏做得一手好汤饼。若是她不做了,以后就吃不到这口喽!”
旁人不解道:“她不做,摊子其他人总会做,她一个瘦弱的妇人,独自哪能撑得起来。”
那人来了劲,唾沫横飞道:“嘿,这你就不知了。毛氏嫁给了那城东帮闲的李大,李大游手好闲,平时得了几个大钱,全部拿去吃了酒,吃醉之后就打她。”
他啧啧几声,感叹道:“也不怪李大,毛氏连生了三个女儿,李大三代单传,她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来儿子,李大断了香火,可不得生气。只毛氏做得一手好茶饭,在街头摆了个汤饼铺子,能赚到钱,李大才没休了她。前些时日我还听说,李大逼着她拿钱出来,要去买个年轻的回家生儿子,好传宗接代。毛氏不肯拿钱出来,那李大就将主意打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要拿去卖给来做买卖的客商。毛氏三个女儿都生得好,最大的已经十二岁了,听说南边来的有钱人,当即就出了一百贯钱,要将三个都买走。”
凑上前听闲话的人顿时惊呼道:“一百贯,那李大发了!”
那人幸灾乐祸道:“李大哪有发财的运,毛氏发了疯,拿了把刀上前要拼命,说不卖女儿,无论如何都不卖。那客商是外地人,不欲惹出人命,归还了毛氏三个女儿。那李大拿到钱,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买小娘子,幸好客商去得快,追回了银钱。那李大回去将毛氏一顿好揍,你没瞧着,先前毛氏都不敢抬头,脸上都是伤呢。”
“李大可怜喽,毛氏生不出来孩子,还拦着李大不许纳妾,这是要断李家香火啊!”
“毛氏再有本事,不过是个女人。换做我,早就休了她,让她滚蛋了!”
“休了,休了可便宜了她。留在家中还能赚点嚼用,就该揍得她老实了!”
一个妇人听了半晌,这时终于听不下去了,插嘴道:“那李大若真有本事,就自己去赚钱买小妾。怪女人生不出来儿子,有本事李大自己生去。李家的香火,他李大自己去续!”
“瞧你这妇人,真真是荒唐!女人不能生孩子,活着还有何用?”
妇人见到周围的男人都不悦看向她,指指点点,气得脸都青了,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李大手上提着一根棍子,提着约莫五六岁的女童,不时抽她一棍子。
女童痛得大哭不止,李大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戾气,骂道:“毛氏个贱人,生出你们一堆小贱人。想跑,你们是我李大的种,看我不打杀了你们!”
在他的身后,李大娘子与李二娘子哭着不断求饶,试探着想要去将李小娘子救出来。
李大待她们靠近,提着棍子毫不留情恶狠狠抽去,骂道:“等下再收拾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了,劝道:“李大,总归是你的亲身女儿,你当阿爹的,哪能下狠手。”
李大梗着脖子,斜眼看向那人,见他穿着一身绸缎,没敢还嘴。
拧开头,李大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毛氏,你再不回去支摊子,我将你生下的三个赔钱货,全部打死!”
衙门虚掩着挡寒的门,徐徐开了。身着官服的新府尹高丽娘走了出来,她沉着脸,厉声呵斥道:“大胆!竟然在衙门口当众行凶。来人,将他拘起来!”
捕快上前,夺走李大手上的棍棒,将他手往背后一扭。
李大见到官,腿一下软了,手臂吃痛,杀猪般地喊道:“草民是她们的阿爹,草民是她们的爹,不曾行凶啊!”
跟着出来的贺提辖,如今他虽管不了兵,只做些缉拿盗贼之事。比起丢了差使的徐府尹与冯栋才,已经算是幸运。
听到李大的叫喊,贺提辖猜出了缘由,想着高丽娘新官上任,不懂衙门的规矩。
加之她又是女人,心软,对同为女人的遭遇不免同情,管得着实多了些,便好言小声提醒:“府尹,那打人的,是那苦主的亲长,打她谁都不管不着,你只需斥责几句即可。”
高丽娘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道:“贺提辖,你估计还不知晓,毛氏已经将李大告了。她状告李大强卖良民,逼良为娼,她要合离!”
贺提辖懵了,道:“妻告夫,也要判坐两年牢狱,那李大的罪名,能不能坐实还不清楚。若是毛氏收了监,她三个女儿才是活不下去了。”
高丽娘见捕快将李大押到了公堂,转身往屋内走去,淡淡地道:“世人皆言夫妻一体,北地据此,出了新的律法。夫妻之间无论谁犯事,男女同罪。夫可以告妻,妻也可告夫,一视同仁,妻不用坐牢狱。废弃休妻一说,只有合离。儿女尊着其自己的意愿,愿意跟随就跟谁。”
贺提辖倏地傻了眼,惊呼道:“这儿女是夫家的种,如何能带走?”
高丽娘转头看向他,认真问道:“贺提辖,若生不出来儿子,男人都指责是女人的错。照着这般的说法,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与男人一点关系都无。女人辛苦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怎地就成了夫家的种了?”
自古以来,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犯了七出之条的无子。既然将生儿生女的事情,都怪罪到女人头上。
莫说遵从儿女自己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强行判给女人,任谁都不好反驳。
贺提辖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瞧着地上瘫倒成一团的李大,走上高堂的高丽娘。
以及,在值房镇守的熙和路转运使姜醉眉,加上神龙不见首尾,却威震四方的正义军统帅赵寰,他很是识相地闭了嘴。
官位保住了,还有一样好。与姜醉眉她们做事,从不用多费心思。只要有理有据,她们从不会为难人。
薪俸不变,当差省心,还有岳飞的大军大破西夏几城,熙和路连偷盗都少了,贺提辖仔细一琢磨,这日子,过得比以前做赵构的官员要轻松多了。
李大的案子判得非常快,高丽娘打了他二十大板,与毛氏单场合离,三个女儿跟着毛氏过活。
毛氏有手艺,紧跟着录了名,带着三个女儿,前去了军营当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