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薇妮
白天在薛放房中,见到桑冉之前,她也闻到过这气味。
杨仪抬头,竟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那引山泉水养大头鲤的院子,她诧异地站在门口,转头却见院中有一点光,明明灭灭。
杨仪一惊,本能地想到薛放说“月半,鬼也现形”的话。
毕竟曹方回死的那样凄惨,今晚又是仇人汇聚之时,她会不会……
“还没睡?”
哗啦啦的清脆泉声中,沧桑沙哑的嗓音从院内传出来,那一点光长久地亮在了那里。
杨仪这才反应,原来里间是桑老爷子,她走近几步,看清楚那点光是他拎在手中的烟斗。
“老爷子。”杨仪立住,鞠躬行礼。
桑老爷子坐在石凳上,这会儿便用烟斗敲了敲旁边的空凳。
杨仪走了过去。
“巡检司今晚上热闹的很,”老爷子深吸了一口烟,烟气弥漫,“你也跟着旅帅看热闹去了?”
杨仪无声一笑:“您老都知道了。”
桑冉道:“做这行久了,总会嗅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何况我就算不知案情,好歹对于薛十七郎的行事也有所了解,他这个人做事是最利落果断的,白天叫隋队正出去撒网,今晚怕是一把子收网了。”
他的话有趣,杨仪便只默默听着。
“闻不习惯?”桑冉抖了抖眼袋,转头看杨仪。
“还成,只是这抽多了对身子不好,您老别怪我多话。”
“你是大夫,说这些自是好意,我难道老糊涂了再怪你?”桑冉悠悠地说:“我原本不好这个,后来发现这东西能盖住尸首的味道,不过到这会儿,我连尸首的味道都有点闻不出来,只有这烟油气最习惯。”
杨仪沉默,耳畔只有山泉水哗啦啦的响声,时不时有大头鲤浮上来,打个水花。
桑老爷子道:“这儿好不好?”
杨仪忙道:“很有意境,且别致。”
桑冉道:“那女娃子,可惜了。”
杨仪心一抽:“是啊。”
“你没见过她,我可是见过好几回的,都是她来找旅帅……还有隋队正,每次都笑嘻嘻极快活的样子,”桑冉的声调里满是略带怅然的回忆:“她十分的熨帖周到,只见过我两回,话都没说一句,却知道我喜欢抽这个,特意从南边找了上好的烟叶送给我。”
杨仪这才知道原来老爷子抽的是曹方回送的,怪不得他今夜竟在这里,是怀念?或者别的。
“她,为何要扮男装?”茫然中,她问了一个关乎自身的问题。
“这世道,一个女孩儿要安身立命谈何容易。”
桑冉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解释:“二房落败,家里只她跟曹墨,那娃儿还小不懂事,她当然得长姐为母。所以来投靠长房,一步步走到如今。”
杨仪的眼神有点飘忽:“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路。”
难道,这就是小配角的宿命?
桑冉呵地笑了:“一朵花开的正好就被折了,谁也舍不得,可你该知道,那花儿也是拼尽全力在开,你焉知她的选择,不是那所有路中最好的?”
“若是最好的,又岂会这样凋零。”
“我并非赞同她的命运,而只是觉着她并没走错路。虽然她走的是一条世人都不会理解的路。”
杨仪心头微动,她隐隐觉着桑老爷子这些话仿佛不止是说曹方回。
“其实……”犹豫着,杨仪看看那闪烁着淡光的池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嗯?”
“旅帅叫我看戏,想让我知道恶有恶报,可我总是……”她摇摇头。
桑冉没有立刻说话,他又把烟斗抽的光芒闪烁,半晌才道:“人不是神,你永远没法儿左右这世上所有人的性情,心智,他们的善行恶行,你也无须为他们的选择而承担不必要的痛苦。你只要去做对的事。”
“我不知何为对的事。”
“你不是大夫吗?”
杨仪愕然,想起老爷子白天关于“饿死”的忠告。
她踌躇。
“你可是大夫,”桑老爷子擎着烟斗,微微扬首,双眼看着前方虚空,目光仿佛能看破那笼罩一切的暗夜:“你能治病救人,起死回生,这就是对的事。你并非仵作,却能看穿我所忽略的细节,曹家的案子才能告破,曹方回冤屈得雪,这就是对的事。”
杨仪听得明白,可这仍没法解开她的心结。
院外似乎有脚步声,近了又离开。
桑冉把烟袋递向杨仪:“要不要抽一口。”
杨仪惊讶,桑冉却只是玩笑。
然后他问了个让杨仪猝不及防的问答:“你觉着薛十七郎如何。”
“旅帅?”杨仪诧异,不晓得他为何问这个。
桑冉点头:“你可知道他的出现对郦阳县意味着什么?”
杨仪不知。
“他最初来到郦阳县的第一个月,郦阳县死了足足二十九个人,其中他亲手所杀的有十二人。”
杨仪突然觉着石鼓凳有些太冷,让她有点坐不住。
“别急,”桑冉慢慢地:“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马帮的,山贼,市井恶霸无赖,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攥着无辜人命。”
杨仪睁大双眼。
“那个月我可忙坏了,差不多每天都有尸首送过来,我心里又惊讶,又高兴。”
“高兴?”
“在薛十七郎来之前,光是年下灯会那次,因山贼抢掠,县内便死了过百人。”
杨仪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而在薛十七郎来后三个月,郦阳县在这二十年内头一次,没有人再横死街头。”桑冉继续:“死一个强贼,就等于活了好几个百姓,我不想说,但薛十七郎确实是少年英雄。”
杨仪附和:“是啊,有的人确实天生不凡。”
桑冉挑眉:“你说什么,天生?”
杨仪抬头。
桑冉的烟叶抽完了,他晃了晃烟袋:“当然没有人比得上十七郎,不过……我想说的是你。”
“我?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一个无名之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体弱离不开药,你偏偏却医好了他的眼睛。”
“那个……”
没等杨仪开口,桑冉站起来,他抬头看看天空,隐约能看到几颗暗淡的星芒。
——“月轮光芒皎洁,世人便都觉着月大于星,可到底如何谁又知道?”
他意义莫名笑了声,负手往外走。
“老爷子!”杨仪站起来,她觉着意犹未尽,可不知要说什么。
桑冉止步回头,看了杨仪半晌,终于缓缓道:“孩子,你比自个儿想象中要强大的多,也重要的多。”
一声凄厉惨叫,惊得夜枭惶恐。
监牢里这种声音本司空见惯,但今夜有点儿不同。
隋子云的靴尖碾在地上,脚下踩着的是曹沢的手指,曹大爷疼得冷汗直冒,话不成句。
朱大夫人心疼丈夫,又哭又骂:“就算是巡检司也不能这样目无王法,你们这是要动用私刑么?”
隋子云手下的一名差官揪住她扔了回去:“老实点,你以为这是哪里?叫你好吃好住的地方?进了这里不剥层皮就能出去你是在做梦!”
隋子云示意他将朱大夫人松开。
大夫人挣扎着到了曹沢旁边,哭叫老爷。
隋子云垂头望着:“啧,到底是夫妻情深,去黄泉路也有人作伴。真是羡煞他人。”
曹沢捧着青紫的手指:“你、你说什么?”他悲愤,为何受伤的总是他。
旁边曹二缩在墙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刚才隋子云出现的时候,这三位就知道事情不太妙,只盼虚惊一场。
曹大爷因知道隋子云素来脾气好,还想巧言转圜,不料今日的隋子云,可非昔日的隋嬷嬷。
“方才几位在这里的精彩会话,都已经给主簿记录在案。”隋子云也不跟他们兜圈子,“现在你们三个在我眼里就是死人,听清楚了?”
囚室内一片死寂。
过了会儿,曹大爷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隋队正,这跟我无关,你也听见了的,不是我杀的曹方回!我、我是被他们骗了!”
大太太瞪着他,可却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
曹巾在旁边只是发抖。
隋子云回头扫了二爷一眼,目光又落在朱夫人脸上。
朱夫人缩了缩脖子。
最后隋子云看向曹大爷:“戚峰那句话说的对,你是曹府之主,曹府成了藏污纳垢之地,难道你能清白?”
“我真是清白的!”曹大爷垂死挣扎,语无伦次:“都是他们把我架在火上烤。”
隋子云嘿嘿一笑,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
三个人不约而同皮肉一紧。
隋子云不紧不慢,问道:“是谁划破曹方回的脸。”
三人的脸色如同鬼魅。
隋子云点头:“看样子都有份。那好,更加不冤了。”
朱夫人挺了挺脖子:“刚刚……我们是说玩笑话,当不了真!曹方回如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把那尸首说是他,笑话,我们二房的爷们怎么会是个女人?!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隋子云听着她尖酸的语气,嗤地笑了,然后他看向曹沢:“曹大爷,我知道你确实是被他们架上火的,我有心周全,不知你想不想活命。”
曹沢不顾屁/股疼慌忙爬起:“当然想!隋队正,你看在我昔日也对巡检司多有照料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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