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要的人。”
温柔与坚毅同时在簪缨眼里浮现,她直视着住持道:“非但对我重要,我要救的这个人,对于当今天下,同样不可或缺。我不敢说救了他一人,便等于拯救天下万千黎民于水火,但是世上若没了这个人,世道一定会比现在更遭。求法师舍药。”
昙清方丈连连咳嗽几声,惊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天大秘密,压住惊异,向住持解释道:“法师,老衲可以名誉作保,这位娘子确非歹人,她是——”
“不必告诉贫尼她是谁。”
住持趺坐于供奉着佛睛黑石的案前,双目微阖,“佛渡有缘人。足下等既有备而来,看来是贫尼不能强求了。”
簪缨见住持松口,当下欢欣,伸手便去取那檀盒。
谁知就在须臾间,变故陡生,住持忽从案下抽出一根敲磬的金刚法槌,奋力砸向簪缨手臂。
“女郎!”姜娘在身后低呼一声,抢身上前,已是不及。
昙清方丈亦大惊,这一槌下去,可必定骨断筋折了!
被留在禅舍门外的沈阶听闻呼声,旋身向内,正见此一幕,瞳孔倏张。
正常人这时的本能都是及时撤手,然而簪缨一惊之下,非但不躲,反而闭眼用手掌死死握住檀盒,护住底下的佛睛黑石。
这一槌子没落下去。
住持执槌,稳稳停在距离簪缨手臂只有一根发丝的地方。那双岁月磨洗得沉静的眼里,第一次露出点慈蔼的笑意。
“看来,那人真的对施主很重要。”
簪缨缓缓睁开眼睛,冷汗透背,“法师……”
“既能持,便去吧。”住持放下法槌,这一回真正地阖上了双目,双掌合十,念了声谒。
既是机缘到了,师尊,当能体谅弟子所为。
“多谢法师成全。”簪缨眼含难抑的水光,展袖屈身,向住持覆首一拜。
她怀揣佛睛黑石,走出禅室时,看见了院中栽种的紫叶李花。
春风骀荡,夕暮霞光,这种江南难得一见的李子树,花叶同生一枝,遒秀的紫叶与粉柔的白花层层叠叠绽放着,透过繁花挤挨的缝隙,洒下斜阳千万缕。
暮合之色,也成了夕阳无限好。
簪缨遮眉抬目望着花树,驻足良久。
姜娘看见女郎静窕地立在花树下,片片飞花飘落下来,装点着那袭匀停有致的红衣,好似画中人。这个从泥土中爬出来的女孩有些看痴了,不自禁地留在原地,不敢上前破坏这幅美丽纯洁的画面。
三丈外的沈阶,目光落在女郎险些受伤的手臂上,又望向她绵绵侧颜,知她思在远道,也未上前。
他知道女郎的衣袖下就缚着大司马送她的臂弩,但即使在方才万分紧急的情况下,女郎也不会将弩锋对准无辜者。
他也明白了,女郎钻研那些诘屈聱牙的佛经,是为谁而读。
待傅则安镇抚住当地县衙,循路径赶来,迎面看见的便是簪缨莞尔无声的笑容,那么灿烂天真,像个得偿所愿的小孩子。
“好啦。”
昙清方丈默默看了一时,眼中含着祥和的笑意,第一个打破沉默,眨眼揽功道:“娘子得偿所愿,老衲可谓功不可设啊。当初说好的,老衲为优昙华找到此物,优昙华便考虑皈依的事,如何?”
簪缨按了按襟中之物,回眸一笑,精灵俏皮:“正在考虑呢,不过我无慧根,考虑多久便不得而知了。方丈于我大恩,不若随我去洛阳白马寺?听说那里为中土佛教之宗,我在寺中为方丈辟一方供奉,如何?”
昙清听到这存心耍赖的话,垂袖笑叹,无可奈何。
簪缨实是开心,有了这味药,只需再等今年入冬时西域的水莲花开,小舅舅便有救了。然这份开心连着秘密,
她无从与他人言说。
再次向普慈庵住持拜谢后,她招呼部曲出城继续上路,一路上唇角捺下又弯,那暖暖姝姝的神情简直藏不住,心中想的都是:若观白晚半日再走,此时便能同她一样高兴了。
如此想着,簪缨终究等不到天黑,召来一名影卫,命其快马赶至陵川,告知卫觎这个大好消息,让他早一个时辰开心起来也是好的。
“顺便看一看他们那里的战事如何,务必告诉大司马不必折回来,空耗行速,我们还是按约定在荥阳碰头。”
她吩咐完影卫,又派遣一支小队散出去打听葛先生的行踪。
佛睛黑石已经过昙清方丈的法眼认定,他既然连她是两世之人都看得出来,簪缨相信这位老师父的道行。但为了安心,她还是想请葛神医再鉴定一遍。
仿佛因为一切过于顺利,行事果敢的唐氏少东家,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了。
·
陵川位于黄河之北,天亮得早。这会儿谢榆已经带人清理战场了。
两日前,卫觎带三百骑来剿魏军。
在城中作威作福的北魏散兵,皆是从洛阳逃逸过来,本来准备夺够了粮就弃城向晋阳方向撤,没想到本该远在洛阳的大晋战神会从天降。
卫觎连洛阳都打得下来,这些虾兵蟹将又如何放在眼里,北魏军的五六百人尽成散沙,几无还手之力便被包了饺子,尽数俘虏。
谢榆在战后清点人马数目,却发现了一点异样,清早晨光稀薄的青石路上,他边走边向身披战袍的卫觎汇报,“战马很少。这五百来人有一半步兵一半骑兵,却凑不出十匹马,按理不应该。”
战马在大型战争中十分重要,因是主力骑兵倚仗的战友,甚至马比人值钱。卫觎听后敏锐地一皱眉,“不急走,多留两天,查清他们的马去哪了。”
“大将军!”
二人正谈着事,虎贲校尉丁鞭忽将一名影卫接引而来,说是刚在城门巡值遇上的。
卫觎一见影卫,眸光便是一沉,脱口问:“你主子可好?”
“女君安好,主上放心。”那影卫见卫觎身边的谢榆、丁鞭皆是亲信,也知卫觎中蛊之事,便言道,“恭喜主子,佛睛黑石找到了!下属此来便是奉女君之命告知此事。”
而后,他便将前因后果略述一遍,只是在簪缨的特意叮嘱下,掐去了住持挥槌砸臂的一节,免得卫觎担心。
卫觎听罢,怔忪了一会。
他身边的谢榆已是激动万分,把住影卫身体,连连追问是否当真。
待得到肯定的回答,这个血性男儿不禁热泪盈于眶,“大将军,苍天,苍天还是开眼的!”
他见卫觎久久不语,以为大将军开心得怔了。簪缨虽然说了不必折返,但他这个尽忠于大司马的“背匣校尉”,却一刻也不能在此等了,请命道:“让我过去接应女君!卑职必定把将军的药护好!”
卫觎点头,谢榆精神大振,快马加鞭而去。
“大将军,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丁虎贲同样大喜过望,心道唐娘子真是大将军的福星,却不见大将军面上欢喜,不禁惑然。
却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卫觎忽然笑了。
那柔软的笑意落在他冷峻的眉眼,如风散尘,一下子融开了郁结多年的雾霾。
他轻声道:“她得有多开心。”
丁鞭讷讷地回味这句话,愣在原地。
·
簪缨一行出三川郡,在武德县歇宿休整一日,再向西走,便离荥阳很近了。
他们下榻的这座客栈,店主吴掌柜分管着唐氏在这里的牙行买卖,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分支。
得知少东家在此落脚,店主喜出望外,诚惶诚恐。他家的小闺女却是
个不怕生的淘气包,一大清早,簪缨坐在屋外阑下望着北城春色,同沈、傅二人谈事情,这小丫头便拿着她爹给她削的竹蜻蜓在几人身边跑来跑去,胳膊上下扭动,嘴里模仿蜻蜓振翅的声音。
簪缨看着小女童的天真憨态,眼睛弯成月牙,笑得停不下来。
傅则安停下口中关于豫州的建设之言,同对面的沈阶对视一眼。
他们很少有合契的时候,但这几日,都看得出来簪缨的心情实在很好。
簪缨招招手,给疯玩的小丫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吴掌柜含笑捧上一壶香茶,亲自给少东家斟了一碗,“这是小的前几日才去山阳采购来的雨前茶,东家尝尝鲜。”
簪缨呷了几口,茶味确实鲜香,微笑道:“等冀州彻底平定下来,打通向北的商路,以后购置商货就更方便了。”
吴掌柜点头称是,正待言语,却在这时栈门外有甲兵回报,说已经找到葛神医了。
“这么快?人在何处,近前回话。”簪缨转头望去,栈馆大门中敞开着的,然那甲兵却不近前。
簪缨便看见,在兵卫身后相隔一丈远处,一位身着麻布淳衣的中年男子拢袖站在那里,看身影依稀仿佛,只是头面上蒙着纱布,看不真切面孔。
簪缨背后无来由划过一股冷气,围案的沈阶、傅则安与她三人,几乎下意识一同起身。
簪缨道:“是葛先生吗……”
“女郎莫近前。”那蒙面医士开口,赫然正是葛清营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沙哑与急切,“女君如何到这里来了,速速离城!邻城山阳城起了瘟疫,已经快控制不住了!”
“什么?”簪缨心头猛地一攥,问道,“这是何时的事,好端端如何会起疫,伤病情况如何,可有药方医治?”
葛清营已有几日几夜没合眼了,当北府兵找来时,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簪缨,当下只能拣最要紧的说:“是马瘟传人,源头某亦不知,好像是从更北边传过来的……某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烈性的时疫,我迭换了四五种药方,可是不济事,因为死人太快,药效太慢,除非,现有一样能迅速解瘟的药——”
而天底下能解大瘟巨毒的药材,这些年葛清营已研究遍了。
簪缨手脚一瞬冰冷。
她听着葛神医沉悯地道出那句:“西域水莲,或者佛睛黑石。”
“爹!”
一声惊恐的孩童叫声划破四月暮春的好天色。
簪缨木然迟钝地转回头,看见吴掌柜鼻子底下流出血来,吴昌伸手抹了抹,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等闺女跑过来,他眼前天旋地转,直直栽倒下去。
“女郎……”沈阶霍然变色。
他目光所至,那碗吴掌柜亲手捧给簪缨的茶水,还在微风中漾荡着清澈的水波。
簪缨看着跑向父亲的小女孩,蓦然回神道:“拉开孩子!”
第128章
山阳城起疫, 客栈的吴掌柜日前又去山阳进过货,此时鼻窍流血,昏倒在地。这中间的联系令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被春堇拉抱住的吴丫头还在挣扎大哭, 泪眼朦胧地够向老爹倒下的方向。
葛清营不能进来,护卫们不敢耽搁,将吴掌柜合抬至栈馆门外, 由葛先生为其把脉。
面带白纱布的葛清营蹲下身, 查看吴掌柜脉象, 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是瘟疫。”
簪缨的心随着这句话沉下去, 栈中诸人闻言, 脸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茫然和怖色。
大战过后易生瘟疫, 那是针对炎热季节与死伤人数惨重的战场而言, 谁也不会料到, 在这未受兵燹战火波及的小小县城, 会生此变故。
簪缨身边的文僚想得更深,这座客栈是专门为女郎及亲随腾出来下榻的, 主人吴掌柜染疫, 那么有多少人也已经感染了?刚刚才接过吴掌柜斟茶的女郎她……还安全吗?
沈阶当机立断道:“请葛先生为女郎诊一诊脉。余者彼此四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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