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他想这个林姑娘虽然机智聪慧,短短几日就能查出十四年前旧案以及陈济的身世,可无论如何她还是太年轻了。只靠她跟卫珉,也绝不能阻止在场洪流。
又或者林滢来的时间并不是很对,若她早来几年,陈济气候未成,也不至于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陈济更缓缓说道:“林姑娘是顾公一手交出来的,究竟顾公对我鄞州世族有何不满,竟令你行攀污诋毁之事?还是世族之中稍有出色之人物,就要受此打压羞辱?”
接着陈济便说道:“不,不仅仅是我。这数十年间,我鄞州世族难道不是一直受朝廷欺压,受尽不公平的对待。我世族为官,无论如何具有才华,又或者立下什么功劳,总是要兢兢业业,生恐受大胤皇族所忌。便算科举取士,偏生要分什么麒麟榜和锦绣榜,非要给那些远远不如我等的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所以,我鄞州贵族才会成为梅花会,而我偏生就是梅花会这一任主人。”
“所以顾公才百般诋毁,非要令我名声尽毁!”
“这种种不公,难道诸位心中不恨不怒?事已至此,我鄞州世族亦绝不愿受此威压,更不愿受此等不公朝廷欺凌。至今日起,鄞州城便与朝廷无关,不容朝廷干涉我鄞州事务又如何!”
林滢目瞪口呆的看着陈济背稿。
谋反非一日之功,所以陈济今日发言必定也是斟酌许久,必然也是有稿的。
如今陈济无视林滢所说一切,大声言语,如此呵斥,走上了计划之中的流程。
更令人毛骨悚然则是,陈济发完谋反宣言,四周纷纷传来附和之声!
“不错!今日陈济公子所言甚有道理,我等受欺多年,总是要为自己一搏!”
“这世族的荣光,难道真要毁于大胤朝廷的磋磨之下。”
“宁鸣而死,不愿受辱度日。”
仿佛没有人听见林滢方才的指责,更似无人在意林滢的说辞。就好像,之前林滢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没人计较陈济是不是当真是陈氏血脉。
所谓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开始,只怕就已经不能结束。
在场气氛硬生生被陈济炒得火热,支持陈济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谁也说不清在场有多少梅花会的会众。
陈济的手掌被温青缇所伤,如今只上过药进行是初步的包扎。而且这片手掌,似乎还是陈济常用的手掌。
如今陈济用受伤的手掌握住了剑柄,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哗啦一声将剑抽出。
伴随清越剑鸣,陈济举剑指天,厉声说道:“今日我等举事,便为恢复鄞州世族昔日之荣光。纵然沐血以战,亦是百死而无悔!”
他这样子说话,脸都不曾红一下,反而说得十分慷慨激情。
陈济手掌用力了些,鲜血渗透了手掌包裹的纱布,染上了剑柄。
他却毫不在意,且并不觉得疼痛的样子。
比起此刻此地的热闹,已经行驶到城外的尹惜华耳边可是要清净许多了。
马车停在了路边,他和徐慧卿沿路一步步走上了翠云山的登山山道。
静月依翠云,便是指鄞州城的郊外之景。
翠云山就在鄞州城的城外,静月湖则正在翠云山的山脚之下。
如登上了翠云山半山的望川亭,就能窥见如今鄞州城中光景。
尹惜华当然要取瞧一瞧。
不过徐慧卿面颊之上却还是禁不住流转了几分关切之色,忍不住说道:“林姑娘是公子的师妹,她聪慧伶俐,也许,指不定查出了什么。如若如此,也不知晓是否对公子计划不利,使得陈济功败垂成?可能她会查出陈济身世呢?”
她满眼都是对尹惜华的担心,没有一丝一毫对林滢的敌意,似乎满心都是担心尹惜华。
可是徐慧卿这样儿说话时候,当然亦有自己的心机。
她知晓尹惜华看似温文尔雅,其实是个疯狂入魔了的人。这样子的人心里面其实已经是十分偏执了,将复仇也是看得十分重要。
徐慧卿可太懂想要复仇是怎么样得感觉。
那么尹惜华怕是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这样一来,如若林滢可能会误了公子大事,也许公子会不能容她呢?
可面对徐慧卿担心的目光,尹惜华却禁不住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说道:“何须猜测,以阿滢聪慧,以及她从顾公那处学来的本事,她若查不出真相,倒不似她平素为人了。她既能查出十四年前凶案,亦能查到陈济的身份。可是,这重要吗?”
徐慧卿是真的呆了呆:“不重要吗?”
陈济是梅花会主人,可梅花会最在意的不就是血脉高贵?
陈济如若是混淆血脉的人,他不应该就会立马从天上掉在地下,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尹惜华一样。
可尹惜华却失笑摇头:“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叛乱在即,每个应允的人都已经压下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时候叛乱不遂,使得鄞州落入朝廷手中,他们能有好果子吃?难道朝廷不会清算?纵然我那师妹说得天花乱坠。可结果就只有一个——”
“他们只会不信,因为他们的利益已经跟陈济捆绑在一起。所以无论真也好,假也好,这些事情已经不能够改变了。如此一来,他们只能把陈济当作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因为这个关键时候,他们需要梅花会主人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这场经营了几年,蓄势待发的叛乱,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被师妹的三言两语所阻止?”
“说到底,这世间种种,还不是贪图富贵?你以为他们当真在意所谓的血脉纯粹?那些所谓世族出身优越感,无非是想标榜自己一出身就高人一等,于是否定门第便是削弱他们的资本,自然是如此高高在上。”
“什么世族尊贵,什么恢复昔日荣光,无非是想要回答过去,想要世族曾经出生就已经是别人终点的优越感,以此掩饰跟寒门子弟竞争失败的挫败。偏生这些世族子弟输不起,还喜爱给自己找借口。如此一来,方才是有了所谓的梅花会。”
“如今他们就算知晓陈济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杂崽,是一个胡女所生的庶民,可还不是视而不见,将一个假货捧得极高,并且呵斥任何想要揭破真相的人。他们信了陈济所许的荣华富贵,到了要紧的关头,又还需要什么礼义廉耻?”
“我都能想象得到,此刻他们闭着眼睛吹捧陈济的丑态,那必定是一场笑话。说来我可能还要谢谢师妹呢,因为她将鄞州世族的脸可都撕了个干净。”
说到了这儿,尹惜华一向温文尔雅的清白面颊之上蓦然流淌了一抹激动的红晕。
徐慧卿当然听闻过尹惜华的狗血事,故而她顿时判断出来,尹惜华是代入了自己了。
这些鄞州世族果然是十分无耻,当年他们对尹惜华喊打喊杀,仿佛公子行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可如今就算陈济胡人杂血的身份曝光,也仍然视而不见假装是个瞎。
徐慧卿心尖儿微微一颤,也不由得为尹惜华生出不平。
所以她说话讨尹惜华欢喜:“这些高贵的鄞州世族,终究不过是虚伪之辈。如今陈济终究不过是一枚棋子,公子只需看个热闹,看着尹惜华如何作死就好。想他诸般算计,不过为公子出口气,又或者为苏炼升升官,其实也好笑得很。”
然而尹惜华听着徐慧卿说出这样的话,他面颊之上忽而流转一抹异色。
良久,尹惜华方才说道:“不,其实我并不觉得他可笑,其实我很羡慕他。”
徐慧卿微微一怔,她忽而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而自己所说的话,怕是并不能令尹惜华开心。
不错,尹惜华言辞间对陈济亦是多有嘲弄。
可他还是客观分析了陈济,并且他说自己羡慕陈济。
因为陈济是个疯子,可是这个疯子却将许多人都拉下了水去,使得许多高贵的世族子弟成为他的利益共同体,他甚至成为了梅花会的主人。
原来拥有最好的包容心便是大家成为利益共同体了。
哪怕林滢此刻将陈济的身世这样子道出来,可是却似无人想要真情实感的追究。更不会像尹惜华当年,惹来满城的辱骂以及阴谋论。
没有人会深究尹惜华的出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显得如此的荒诞和可笑。
可自己当年,却并没有陈济手段。这固然有陈济早知晓自己身世,并且深思熟虑的远古。但是尹惜华却无可避免想到自己当年的狼狈。
但尹惜华肯承认自己狼狈,甚至肯坦然告知别人,自己羡慕陈济。
一个聪明的人,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就好似尹惜华所嘲讽那样,此刻身为陈济父亲的陈维,便陷入了一种怀疑却不敢证实的心态之中。
陈维自然知晓自己儿子是梅花会主人,他亦知晓今日之大计,他甚至支持这样的计划。
可就是在这样的要紧时候,陈维内心也因为林滢的话生出了疑虑。
林滢说话不像是假的。
既然不像是假的,那么一缕怀疑也是在陈维心中产生。
仔细想想,他当真能肯定陈济是自己儿子?
可是陈维嘴唇动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更没有在人前提出要求,要看看陈济的小脚趾。
旁人都以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故而这样子说话,乃至于毫无质疑。
可是陈维知晓,与其说不疑,不如说是本来就不敢怀疑。
此情此景,又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怎会是当中怀疑陈济的好时候?当务之急,是近况占据了鄞州城,争取跟朝廷抗衡的资本,争取天下世族响应。
至于陈济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顾全大局,如今并不是非要质疑这件事情的好时候。
之后,陈氏可以慢慢查清楚这件事。
当然如若陈济当真血脉有问题,他可以暗暗派人杀害,却不能公然承认陈氏养了个假儿子。
想到了这儿,为了避免陈济生出怀疑,陈维生生将自己面颊之上的愠怒这样子压了下去。
而现场火热的气氛,却使得温青缇微微晕眩,竟好似就要这样子晕了过去了。
温青缇显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疯狂了,在场都是一些疯子。
这时候林滢脆生生嗓音却是响起:“却不知晓为了自己的私欲,发动一场战争,以此满足自己的自以为是,又有什么可以欢喜的?”
林滢的话有一种魔力,伴随她开口说话,那些嘈杂的附和声亦是小了几分。
卫珉匆匆来到了林滢了身边,忍不住抿紧了嘴唇。他如今已经无法近陈济的身躯,所以事到如今,他最好办法就是留在了林滢身边,对林滢加以维护。
林滢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说道:“我不过是个和县出生的小户之女,父亲不过是个小吏,母亲不过是个梳头娘。和县是富庶之地,可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故而小时候我每日都只是能吃饱,只有过年才能沾染荤腥。”
“可就算是这样的生活,比起陈雀所过的日子,其实也是已经好上许多了,也是算不得十分苦楚。”
“因为和县其实还算是富庶之地,我父母也算有点儿本事。不怕诸位笑话,我说来是顾公弟子,可是当初是典身去顾家为婢,只不过是为了能过得好些。这样一来,我平日里也能沾染荤腥,能吃得饱一些。”
“如此种种辛苦,在坐各位出身高贵,未必能懂。”
“就算是太平时节,风调雨顺时候,百姓们过得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也不过堪堪果腹,如若打仗,血流成河,不只要死多少人,更不知多少人会死于饥荒之中,又或者流离失所。”
“叹民生之多艰,诸位为何不多体恤一下百姓,对他们心存一二分的怜悯呢?”
林滢说着这样的话,阿滢本来就是要说这些话。
她心中哀伤这样窜动,却使得她一双杏眼里禁不住就透出了一抹坚强。
是呀,为什么要如此行事呢?又为何要做出这样子的事?
有些人生来便衣食无忧,不必担心饥饿与寒冷,可就算这样,却是犹显不足。
当林滢说这些话儿时候,周围竟似禁不住静了静。
林滢心中却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知晓单凭区区一通嘴炮,又怎么会让一群发了疯被名利冲昏了头脑的人就此清醒呢?
这不是什么影视作品,而现实本就是十分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