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四姓通婚是常有之事,故而彼此间也是沾亲带故。母亲是杨氏女,论起来还是杨炎的亲姑姑。这种婚事,在鄞州四姓中十分常见,缘何会心生不悦呢?
杨珠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自然两姓之好,是一桩喜闻乐见的婚事。可是女儿,陈济眼睛是好不了了。陈家对外说陈济是颅内淤血未散,故而失明,在家养着。可是其实他双眼乃是旧疾,早年就有,小时候就知晓他会有失明的那一天,如今终究到了这一日。”
“不错,他是了不起,在眼睛失明之前做了许多大事,可是命运薄待,他一双眼终究不行了。若不是我的女儿嫁给他,我会觉得陈济很好,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可是如今,是我的女儿要成为他的妻子——”
“他眼盲不能做官,他的人生光辉已经就这么过去了,从此他剩余的人生里,也只剩下平淡的苦涩。也许,他内心会不是滋味。而男人若心里不快活,最能感受这一点的却是他的妻子。阿缇,我担心你并不会快活。”
“可叹就算如此,这桩婚事也不能退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事。陈济现在颇有名望,就算是温氏一族之中,也有许多人倾佩于他。而他除了眼睛不行,也没别的什么毛病。若是因为眼疾而退亲,那将会引来怎么样的狂风暴雨和道德谴责!”
“阿缇,你不得不嫁给他,也只能够嫁给他。”
杨珠说到了此处,也是满心的酸苦。
可温青缇却松了口气,甚至微笑着轻轻摇摇头。
她缓缓说道:“母亲,你这样说,倒也不对了。我听了你说这些话,并不觉得可惜,反而,反而有一种怜惜。我想要嫁给他,照顾他。”
越接近婚期,温青缇的这种感觉也是越发强烈。
她面颊染上了红晕,大胆说道;“其实,我喜欢他,我,我爱他。”
那些话说出口时候,温青缇的心尖儿却是禁不住轻轻一颤。
她将这些话说出口,而这一切却是显得这般的顺理成章。小时候她对尹惜华是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可是这些好感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朦胧幻想,那实在也算不得真爱。
送走了母亲之后,温青缇想起杨珠说的话,提及父亲因为自己要嫁人的事而忧心忡忡。
她想着父亲其实不必如此,而自己呢,可以寻上父亲,劝慰父亲不必在意。这一切,并不是一种非嫁不可的道德逼迫,而是她心甘情愿。
小时候温青缇就知晓,父亲书房里有一处小小暗门,可以避开旁人进入。
温怀仪为人十分严肃,可却很纵容女儿。他容忍小青缇从侧门而入,来和自己说话。
温怀仪私下也会逗弄一下女儿,让温青缇来自己房中玩耍,翻阅那些书籍。
等温青缇长大了,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胡闹了。
不过到了如今,温青缇都要嫁人了,她准备试试跟小时候一样,来寻父亲说说话。
这些心思流转间,温青缇的唇角也是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想着小时候父母对自己关怀,温青缇忽而觉得也许自己是个很幸福的人。
只不过这一次她轻轻的靠近了书房,却听到了里面一些谈话声。
然后,她看到了陈济的背影。此刻温怀仪似正十分激动跟陈济说话,这翁婿之间,气氛仿佛并不是很好。
温青缇心里忽而微微一怔,只觉得心尖儿也是浮起了一丝古怪。
阿济也是来到了温家了?
可他来到温家,怎么没有人告诉自己呢?除非,其实没几人知晓陈济的到来。
“温公何必如此动怒了?是死了些人,可又如何?沈知州会替咱们开解,给朝廷上折子,说这不过是一桩普通的民间械斗,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这件事情终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什么问题的。”
陈济说话似带着几分戏谑,似笑非笑,那口气与他平日里样子大不一样。
不知为何,温青缇内心骤然升起了不安。
温青缇忽而想起了林滢,想到昨日阿滢失踪了,又因城中出现了一些乱子,故而温青缇的心里面本来是十分的担心。
不过后来又得了消息,说林滢如今暂居在苏司主的别院,并没有什么事情。得了确实的消息之后,温青缇这才放下心来。
可与此同时,温青缇的心里面更升起了一缕疑窦,只觉得这件事情磨得她心神难宁,并不是很安稳。
如此一来,这些心思涌动间,温青缇的心中也不由得很不是滋味。
陈济这种人前很少出现的轻佻态度显然激怒了温怀仪。他十分愤怒呵斥:“遮掩?你用什么办法遮掩?你若肯安分守己,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要做些什么?你究竟要做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面对温怀仪的愤怒,陈济甚至可以说得上彬彬有礼了。
“嘘!岳父大人,何必说话这般大声呢。我知道了!又不是什么要紧大事,终究不过是鄞州世族之中有一个梅花会,而我偏偏是梅花会这一任的主人。这些有什么要紧?你不是知晓很久了吗?”
“想来我还应当感激你,你不但没有戳穿我的身份,还将你心爱的女儿嫁给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心里怎会不感动。”
“这许多年来,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子?”
温青缇这么听着,一时间她仿佛未能消化这些讯息,仿佛并不能理解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她只觉得一股寒意慢慢的浸染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她只觉得冷。
父母亲对她婚事担心的背后,也不仅仅是杨珠口中所说那个简单理由。又或许对于母亲是,对父亲却不是。
这其中另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使得温怀仪忧心忡忡。
温怀仪担忧着女儿的婚事,又担心着她幸福,也许他更担心温氏一族的未来。可这些担心之后的原因,他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他有许多话,终究是无法说出口。
哪怕是枕边人,亦是无法道明。
杨珠所知晓的,也不过是一个很表面的原因。
然而现在温青缇人在这儿,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好似被扯破了一道口子,却这样展露于人前。
梅花会?温青缇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自然知晓梅花会。
鄞州世族年轻男女之间,早就有一个隐秘的心照不宣的传闻,邪恶而又具有有活力。温青缇早有耳闻,却是敬而远之。
可阿济却,却是个梅花会有些牵扯?
不,这并不是有些牵扯,陈济还是新一任梅花会的主人。
于是一股子荒诞之意顿时涌上了温青缇心头,她慢慢的扯紧了手帕,她忽而感觉到了害怕。现在她幸福美满日子底下隐藏的暗涌,如今却是要展露出来。
她双足死死的钉在了地上,仿佛一动不能动,温青缇只能继续听下去。
去听这些可怕的秘密。
此刻陈济说的话,却让温怀仪有一种受辱之感。
他厉声说道:“我与你们这些人,却是截然不同,绝不要拿我跟你们相提并论。”
陈济微笑一下,面对温怀仪的怒火,陈济却是显得十分之淡定,他甚至好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嘲笑味道。
好似在笑温怀仪纵然不愿,也默许女儿嫁给自己了,现在却急切的十分不甘心的要划清界限。
这就有些可笑了。
温怀仪却没有带节奏,他犹自厉声说道:“陈济,你到底要做什么?什么只是意外?你可以糊弄朝廷那位沈知州,却绝不能欺瞒于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以为温氏会眼睁睁看着你搅乱风云,毁去鄞州城的安宁?”
陈济缓缓说道:“长辈问话,我焉能不答?答案很简单,就是——”
“我要造反。”
此刻卫珉正在跟林滢彼此分享各自得来讯息。
卫珉表情认真而严肃,带着几分认真,缓缓说道:“这鄞州城中,有人要造反!”
一夜未睡,卫珉那双漂亮的猫眼也是浸润出几根血丝。
可纵是如此,卫珉反而有一种熬夜后的亢奋,他轻轻抿紧了薄唇,少年的面颊之上写满了凝重之色。
是昨夜卫珉的遭遇让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鄞州城中出现了杀伤力极大的弩,卫珉首先就觉得不对劲儿了。这件事情已经没有那么简单,鄞州城中怕也是积秽难除,水不知道多深。他更不知晓那位胆小怕事的沈知州会不会遮掩此事,并不肯以实情相告,将此事遮掩。
所以卫珉当机立断,立马去了鄞州兵营,请鄞州兵备插手此事。
大胤驻军分为常年驻守京畿之地的京备军和地备军,譬如拱卫皇城安全的禁军,就是京备军的一部分。
至于各地方郡县的的地备军,又以备营和民兵两部分组成。
所谓民兵,就是平时务农或者做其他营生,有需要时候响应组军的后备力量。如此一来,也可既减少一笔军费开销,又不影响日常的生产经营。
可放在鄞州,这些鄞州民兵其实很多都是依附于豪门世族。就比如十四年前的江兴,就是以紧急招募的民兵将领身份参与叛乱,其实基本都是世族帮衬着招募斡旋。
世族在鄞州根深蒂固,故而卫珉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地备军中的备营兵力上,希望借助鄞州城中的备营兵力,一扫城中所隐藏的血腥污秽,更不能让沈知州怯弱隐瞒,使得朝廷根本无法知晓鄞州所发生的种种事故。
而本地备营练兵将领是六品都统,明面上受知州这个文官统辖。从大胤法律层面上来说,本地的文官知州才是掌握兵权之人。
但实则平日操练这些士兵的是备营中的都统,知州亦未必能使唤得动。当然如果都统跟知州发生冲突,发生譬如知府令不能宣的事情,知州上告朝廷,朝廷多半会站文官甚至会严厉呵斥武将,情况恶劣者武将甚至会被罢黜官职。
故而地方武将对知州这样的一方大员总归还是客客气气,大家都是会留几分面子的。
也就是这一点,才让卫珉看出了鄞州备营都统吴沉山的破绽。
这位吴统领立马接见了卫珉,他跟卫珉是旧识了,也曾在经武堂中修行过。其实卫珉跟他关系一般,甚至说不上好,可吴沉山却是十分热情。
他不但认真听了卫珉意见,甚至表示一定会严肃处置这件事,还令人给卫珉备好酒饭。
可就是这种殷切的态度,引起了卫珉的怀疑。
来之前,卫珉觉得沈知州秉性懦弱,说不定会粉饰太平。那么如此一来,吴统领如果执意前去,说不定会惹得一身骚。如果沈知州上告朝廷,说不定还会给吴统领带来许多麻烦。
可卫珉别无他法,只想着竭力游说。
没想到吴沉山非但没有丝毫犹豫,反而拍胸表示这件事情一定要追究到底。
大家同学一场,说实在得,卫珉也并不觉得这货有这般高超情操。
所以他假意喝酒昏迷,那温酒中果然放了迷药。
之后卫珉趁人不备,方才杀出重围。
但卫珉已经肯定,鄞州地方军队已经被渗透彻底,
于是事情顿时变得可怕起来,简直像是在讲鬼故事。
鄞州城中出现了弩,地方民兵早就被渗透,就连朝廷安置在鄞州城中的备营也已经被收买。
按照杨蕊所言,就连鄞州典狱司卫所也已经有古怪,告密讯息被泄露给梅花会,导致杨蕊被追杀。
这一切的一切,综合起来,就是一个可怕的词,那就是谋反!
有人要在鄞州城中谋反!
林滢深深呼吸一口气,她一颗心砰砰乱跳!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鄞州城即将到来的风雨,只怕是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的!
若不是这几年间林滢很是受了一番捶打,只怕她这个小姑娘,早就承受不了。
但是现在林滢还能承受,她还想做些什么。
所以她带着卫珉,到了某一处。
然后她轻轻抬头,府邸大门上方有江宅二字。
而另一头陈济我要造反四个字说出来时,温怀仪一张脸却是涨得通红。
他出奇的愤怒了!这一瞬间,他甚至无法保持自己的风度,他指着陈济鼻子骂道:“你在说什么?陈济,你究竟在说什么?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你可知晓这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你要鄞州城中世族毁于一旦,将世族根基尽数刨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