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王瑾坐在那,跟屁股着了火一样,挪来挪去,还忍不住跟王浮嘀咕。
王浮也跟他咬耳朵“你看前排那些豪商巨贾都没说话,就是等着出头鸟呢!我猜这一次协商不会有什么结果。”
杨华想尽快组成商会没错,但他太急功近利了,一次性请了这么多人,与会人员水平参差不齐,心思各异,尤其那些大商人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王浮已经看到好几个进来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的人,其实杨华应该先去联系大商人,商议出一个具体流程出来,而不是为了把所有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一力承担所有前期工作。
王方瞥了他们俩一眼,王瑾立刻装起了鹌鹑,一动不动,王浮悄悄挪到王方身边,问他“爹爹,等会儿杨华要是让你上去说话,你会去吗?”
“没大没小,叫‘杨伯父’。你爹爹我看起来很傻吗?你看知府大人和通判大人的脸色——”王浮顺着王方的手指看过去,坐在人群中央的周知府和梁通判,在听到减税的提议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更别说杨华还打算聚集起一大批人各自组建行会,可以想见,到时候朝廷在益州府商界的管辖将会被商会架空,他们要逃税避税就更容易了。如今不论朝野,最忌结党营私,杨华这不是在戳他们的肺管子吗?
果然杨华意犹未尽地说完组建商会的事之后,转头就指了角落里的王方,遥遥一拜“王兄是商会构想的提出者,不如你上来给大家讲一讲?”
王方装作震惊的样子,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等杨华再次说“子源兄”,指名道姓的时候,他才缓缓站起来,苦笑着说“杨兄怕是记错了,你不是请我来帮忙改进账本的吗?怎么说我是商会构想的提出者?这重担我可担不起,杨兄莫要开我的玩笑……”
杨华暗道“老狐狸”,尴尬地笑着,还是不肯放弃拖王方下水,奈何王方也是个夹黑芝麻馅的包子,任你揉搓,就是不松口,两人一来一往,四周的人都听得烦了,纷纷道杨华做人不厚道,自己不靠谱,还要牵连无辜。
王方见杨华额头上青筋直冒,似乎有些“唉呀,今日我来,真的只是为了帮忙改账本的,没想到杨兄非要我说话,我只是个教
书的,没什么本事,也听不懂杨兄的话,唉,我还是先告辞吧!”
然后就拱手作揖,向相熟的人一一道别,带着王瑾和王浮溜了。
王浮牵着她爹的手,崇拜无比“爹爹,您今天真厉害!”
王方捋了捋颌下的短胡子,自信满满,好歹他也是考中过乡贡进士的人,官场那一套推诿之辞他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怎么会对杨华的为难束手无策?
等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里,杨华后脚就跟来了,王方面色如常地把他迎进来,听着他的指责。
“王兄,你我所谋之事本就是利国利民、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为何你今日百般推诿,让我下不来台?”
“杨兄此话有失妥当,你我不过泛泛之交,只见过一两面,怎么就共谋大事了?更何况此事与我并无干系,我为何要帮你?”
杨华气得倒仰,张口就说“这是你家十娘的主意,若是我抖落出去,你家这位多智近妖的十娘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王方,你不要逼我!”
王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冷冷地说“杨华,今日我不说话是为了你好,若你还想拿十娘的名声来威胁我,我也不怕两败俱伤。更何况,你杨华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只是由我提出最初构想的吗?到时候还有几人能信你的鬼话?!我倒要看看,是你杨华背后之人能为你撑腰,还是天理律法为我撑腰!”
杨华摔门而去。
王浮在门外听了个大概,听到那句“我也不怕两败俱伤”,心中又涩又甜,端着莲子羹就敲门进去了。
“爹爹……”王浮的声音糯糯的,听得出她在撒娇,王方十分慈爱地唤她过去,问她“怎么了,八郎欺负你了还是你娘又揍你了?”
“爹爹,我是不是老给你惹祸?”
“不,十娘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不论十娘做了什么,爹爹都会原谅你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爹爹……”王浮忍不住,伏在王方膝上痛哭起来。前世那么渴望却怎么也得不到的父爱,竟通过这样的方式补偿了回来。她也曾想过,如果那时候她有王方这样的父亲,那该有多好……
王方抚摸着她的小丫髻,轻声劝慰“十娘不哭,咱们也让杨华看看,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就要由你来完成这件事。”
他仔细想过了,组建商会的确是件好事,由谁来起头也很重要,杨华一心谋求私利,注定失败,那就让他们王家来做这件事。
王方说到做到,立刻就开始安排人着手组建印刷业的行会,有了杨华的前车之鉴,他决定低调行事,只是暗中联系了益州府几个大的印书坊掌柜,说自己可以帮他们改进印刷技术。他们正愁只看到《和乐小报》上刊载的采访报道,自己实际去做的时候却遇到了许多困难,若有人愿意教,他们当然愿意学。最重要的是,王方提前与梁通判报备过,也在周知府那里通过气。他当然不会打着挖官府墙角的旗号到处乱说,只说是为了改进技术,带动益州府的赋税增长。
王方拟定了一份协议,凡是接受了王家帮助的印书坊都要签订这份《印刷业行规》。
行规规定未经行会商议同意,私人不得以调整价格的方式打压对家
各家各派一人成为行会管理人员,等级由自身规模决定,权限由行规写明,每年交一定量的会费保证行会运行
凡入会者,必须在自家印刷的书籍后面注上“益州印刷行会”字样,有这个字样的书籍如果质量过低,可以到行会办公地点兑换质量优等的书籍,其成本由所有参与行会的人家共同承担,如果查到劣质品来源,将十倍罚之
各家各派优秀印刷工匠进入行
会研究所,数量不限,考核决定,但保证每家至少有一人进入。在行会研究所里,他们需要穷尽毕生所学,改进印刷技术,凡有所突破者,根据最终效果给予奖励,其余诸家,若想使用最新技术,需要付给一定的银钱,购买发明人手中的专利,专利由发明人持有,专利费根据发明物价值决定,专利期限最短五十年,长者需要协商
所有行会参与者,不得对外泄露行业机密,不得勾结外人图谋行会技术,不得借用权势破坏行会规则,如有违者,终生禁止再次入会,不得使用行会有专利的技术……
这份行规一出,吓退了不少小作坊的掌柜,却引起了像萧家这样的大商人的注意,他们并不缺少那点会费,能通过这样正当的方式得到别人的技术,对他们来说才是最有吸引力的。然而他们却不知道,王浮不怕这个时代行业技术在师徒和家族内流传的规矩,因为她明白,一项发明,只有更多人使用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技术共享,信息共享,才能促进生产力的更大进步。
当新技术滚滚而来,碾压了旧技术,必然就会促成旧体系的衰退,打破一家独大的局面。为了保持住领先地位,你只有不断更新技术,永远走在别人的前面,才能获利,而与此同时,社会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保守的思想终会被这种潮流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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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最终王方找到了五十个合作者, 共同组建起了印刷行会, 以王家和萧家为首, 王家进入行会管理层的是名誉会长王方,
萧家的是运营会长萧重,也就是王浮同学萧照云的父亲。
他们一起出钱在东郊外一处空地上兴建了行会办公楼和研究所, 还未落成, 就先在各家选拔人才。
毕升和赵家书籍铺原来的大师傅都进了研究所, 以他们的活字印刷术,在研究所里担任了讲师。他们在还十分简陋的研究所里开始讲课,吃住都在那里,
每月的薪酬也不低。王方对这些工匠进行了分级,有初、中、高级三级研究员, 还有讲师、大师、宗师三级大研究员, 主要是为了在研究所树立起尊重技术的榜样。
不到一个月,活字印刷技术已经被这五十家印刷坊投入使用,益州城的人很明显地感受到最近书籍变多了,质量一如既往地高,价钱却便宜了不少,书后面还有“益州印刷行会”的字样,
声明如果买到质量不好的书可以就地退换,如果店家不予退换,可以到城外印刷行会本部退换。
与此同时, 由于行会人员的信任和支持,他们还一起向官府请求,
发行了印刷行会的特制交子,可以在行会内部流通,不限地域。自唐以来,就有柜坊和飞钱这种银行雏形,以便民间资金来往,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铜钱不足、难以携带运输的弊端。
北宋初年,交子出现,最初由大商人自行制发,是一种信用凭证,以这个商人的家产为信用额度,很容易引起崩溃,后来益州知府张咏对此进行了整顿,专门由16户信用良好的富商经营,但还是因为发行商的拮据或破产而停止发行。仁宗天圣元年,朝廷设立“交子务”,开始由官方印制和发行交子。如今市面上还是有交子的,但日常生活用不到,而且四川的交子一旦出了省,实用程度就大大降低,也就是说,很多外地商人,并不认可川地的交子。
在这种情况下,四川本地对于信用货币的接受程度较高,印刷行会想要印制交子,很容易得到认可,只是他们印刷行会志不在小小川地,希望能够让他们的印刷技术走向全国。
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第一个行会的榜样树立起来,其他行业自然也会效仿,这才是不触及朝廷底线的做法。当他们在百姓中掌握了话语权之后,才是与官府进行持久战的开端。
杨华多次上门唾骂王方“奸滑”,都被王家人赶了出去,眼见印刷行会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他也开始暗中学习行会的架构方式。王浮没有关注他的动作,只是突然有一天,刘夫子说,杨月娘一家搬去了东京,从此不来了。
行会的事王浮并没有掺和,她只是略微提了几个构想,这些事都是王方带着王瑾去做的。王瑾身为王家的嫡长孙,这本应是他该承担的责任。很多事,只有切实去做,才能有收获,短短一个月,王瑾就成熟了许多,只是偶尔累得狠了,才跟梁文修去打打马球散心。
说到梁文修,王浮又想起她们所有人去孙家庄种树那天。
上一期《和乐小报》的“环保主题”受到很多人的认可,这个时代,人们对大自然还是有很强的敬畏心的,《和乐小报》振臂一呼,搞出一个植树节来,就真的有很多有钱有闲的人趁着春天,呼朋结伴到郊外亲自种树。王浮也就顺势组了个种树小分队,这个分队的阵容还是挺豪华的——
有王家兄弟姐妹一大群,苏轼、文同、沈括、梁家兄妹、白芷,还有一个萧照云。
萧照云本不想来的,奈何她爹萧重跟王方上了一条船,如今关系好得很,萧重对王家的子侄辈也很关爱,毕竟他家一脉单传,萧照云只有一个哥哥,他对王家这种
儿孙满堂的美好景象十分憧憬。
也不是没有撮合王瑾和萧照云的意思……
不过,看她老哥骑着马一路狂奔一路浪笑的样子,就知道萧照云这样的文艺才女根本不可能看上他。
他们这一群人,可以说是颜值都在水平线以上,尤其梁文修,走在人群之中,就是妥妥的焦点,他又闷骚,还戴了朵小红花在头上,把王浮雷得外焦里嫩,瞬间想起了某名著里的浪荡子。
嚯,好像时代也挺接近的哦。
不过宋人男子头戴鲜花或绢花是一种潮流和风尚,这是身份的标识,等级的象征,更是幸运的象征,而且宋人认为头上戴花会官运亨通、大吉大利,所以街头巷尾,很多男子都会簪花,王浮看久了,竟也觉得很不错。
相较之下,苏轼表兄弟就很低调了,他们俩都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在人群中并不打眼,只有王浮能够一眼就把苏轼从人山人海中捞出来的那种普通。
王浮和映之在车里翻花绳,突然听见窗外“笃笃”的敲窗声,她把窗子打开,露出苏轼的脸来,他手里捧着一个梧桐叶包成的小包,递给王浮。
王浮打开一看,是一包红色的像草莓一样的小果子。她小时候去乡下,路边常常有长了刺的灌木丛,里头就长这种小果子,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谢谢苏哥哥!这是你自己摘的?”
“不是,路边小童叫卖的。”
王浮听出来他似乎兴致不高,心里纳闷,苏轼这种极其喜欢野餐郊游的人,竟然也会有出来玩不高兴的时候?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王浮看到了梁文修,他盯上了路边的青李子,为了卖弄骑术,就站在马上,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去够树枝上的李子。
“……”
这样真的不是在作死吗?
果不其然,远处跑来一只大黄狗,对着梁文修的马狂吠,马受了惊,开始不安地原地打转,马背上的梁文修差点摔下来,幸好他打马球打得多,拽着缰绳往下一落,顺着马的侧边爬了上去,堪堪坐稳时,远处又跑过来一个褐衣老头,手里拿着竹竿,“噼里啪啦”地敲着地面,一边喘气一边吼“哪里来的小贼?!敢偷爷爷的李子?!大黄,大黄,咬死他!”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梁文修一见李子的主人追来,丝毫不顾后头跟着的众人,一拍马屁股,逃之夭夭,一边跑还不忘了嘱咐后面的人
“快来啊!我在前面等你们!”
文同最年长,见他跑了,赶紧下马去安抚那位老伯,给了他两文钱,老伯这才放过他们,让开了大路。
众人走了一会儿,回味起方才的事,不约而同地爆发大笑,梁文棋在后面车里怒吼着“梁文修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丢死人了!不行,我今天回家一定要跟阿娘告状!”
王瑾接了她的话“他不是脑子有毛病,他是哪里都有毛病!哈哈哈!”
王瑜坐在车架上,也笑道“方才他朝东南方向去了,且看他几时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
话音未落,梁文修那匹枣红色老马的身影出现在后面岔路边的小山坡上,他在马上招着手,一口大白牙格外醒目,声调飞扬“等等我呀!我这里有杏子吃!”
沈括最近学习方程头昏脑胀,出门之前他还记了一道题,打算路上无事时心算解决,因此一直沉默,此时见了插科打诨的梁文修,也被他逗笑了,开玩笑说“焉知东家有黑狗乎?”
你刚偷了人家的李子,引来一条大黄狗,又去偷人家的杏子,怎么知道这一家没有大黑狗呢?
文同也调侃“不过稍费两文耳。”
说不定还有一位等着赔偿的老伯,
这两文你就自己出吧。
苏轼“幸而仲春,非为金秋。”
幸亏是在仲春时节出来郊游,要是硕果累累的秋天,不知道你还要赔多少钱呢。
王浮再续“青李芬芳,酸杏解渴,家花不如野花香。”
我看你是看上了青李子颜色好看,味道好闻,酸杏子正好催生口水,望梅止渴,总归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别人家的果子甜。
一人一句,竟然全都调侃起梁文修,简直叫人笑得捧腹打滚。
梁文修搔头傻笑,还有些不明所以,梁文棋简直为之绝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哥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怎么就总是喜欢做这种不靠谱的事呢?
等大家都笑过了,王浮发现苏轼的情绪又正常起来,与往日无异,甚至还跟她闲聊开玩笑。她再看梁文修时,发现有了之前那件偷李子的事,他就算是长得再赏心悦目,落在眼里也就是个大傻子,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王浮一个人在车里笑得前仰后翻,直把三娘吓住了,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为她轻抚后背顺气。
“原来是在吃醋啊!哈哈哈!”
在王浮看来,苏轼自然长得丰神毓秀,无可比拟,但说句良心话,如果她不认识苏轼,要让她一眼就注意到,还是梁文修那样的皮囊更占便宜。
不过她很能理解苏轼,如果是她身边站着这么一位美女,她也会觉得有压力的。
“苏哥哥,”王浮趴在车窗边,把手里的核桃酥递给他,“今日出门前现烤的,特地带给你尝尝鲜。”
苏轼眼睛一亮,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去,与身边的文同、沈括两人分了,王瑾就在另一边不停敲窗“十娘偏心!十娘偏心!我的呢?!”
王浮把空盒子扔给他,气鼓鼓地说“出门前还是一整盒,现在怎么成了半盒你当我不知道?”
王瑾赧然,不敢再说话,灰溜溜地追着梁文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