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我这还没下场考试呢……”
“苏哥哥,要对自己有自信啊!”
“我倒不至于觉得自己考不上,只是,如何做一个好官,还是需要好好学习的。”苏轼说着,忽然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地往卧房去了,“对啊,我还有一篇文章没背完,怎么能在这里浪费光阴呢?”
王弗对他的小心思洞若观火,站在后面笑得不行,不一会儿,苏轼又抱着他的岁岁出来了,问王弗:“娘子,你的绮年放哪里了?今天咱们放松一下,我教你学琴吧。”
七喜不
声不响地把绮年抱了出来,王弗瞪她一眼,她却露出了跟双喜一样憨憨傻傻的笑容,挠着头出了院子。
“你不是还有一篇文章没背吗?”
“刚背完了,”苏轼面不改色,调试琴弦,招呼王弗过去与他同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娘子你不会弹琴,实在有些煞风景,来来来,我教你一首简单的,也好充个场面。”
“我不学。”王弗抬脚就想溜。
“咦,这张琴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苏轼咕哝着,一边用手去摸琴的背面。王弗后背挺直,一个箭步冲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按住了琴身,满脸堆笑:“我学,我可想学了,现在就教我吧。”
“这张琴后面好像有字,你等等,我先看看。”苏轼掰开她的手,非要把琴身翻过来,王弗又一次按住琴身,十分急躁地说:“古琴身上有字不是很正常吗?我拿到琴的时候都仔细看过了,没什么特别的。”
“你不让我看,那我自己猜吧,是什么呢?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岁岁绮年,与君共度’?”苏轼轻喟一声,把王弗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脖子,“拿到这张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十娘。”
岁岁绮年,与君共度。
深刻于古琴深处的,隐秘而不为人知的,祈愿。
如果不是太过兴奋,日夜练琴,对这张琴了如指掌,他不会发现这行蝇头小楷,但那时,他只当这行字是前人刻下的。后来与王弗成亲,她带来了一张名叫“绮年”的古琴,对他说,“岁岁”的名字是她取的,取“岁岁平安”之意,他才彻底明白。
王弗是一个务实的人,她的文采实在匮乏,又不想用那些看似美好,背后却藏着悲伤故事的诗句,想破了脑袋,也只用了这么两句简单直白的话。
她的耳尖通红,闭着眼睛不肯说话。偷偷表白却被当场抓了个正着,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世上最恐怖、最难堪的事。王弗前世从小被奶奶养大,性格高傲孤僻,即使这辈子有所改善,可以和人撒娇耍赖,但对自己的父母亲人说“爱”,和对自己仰慕多年的人说“爱”,是完全不同的,后者,会让她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堪。
苏轼亲了亲她的眉梢,看见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渗出来,抬手为她拭去眼泪,叹着气说:“怎么就哭了?欢喜我,难道是件丢脸的事么?十娘,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少年之时,我常常会想,十娘是怎么看我的?十娘对我,会不会像我对她那样,怀着这样不可与人诉说,只能在深夜独自品味的心思?这一生,得十娘厚爱,是我最幸运的地方。”
“你会笑话我的,别人也会笑话我——”王弗压着哭腔,一抽一抽的,煞是可爱。
苏轼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安慰她:“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至于旁人,你都藏得这么深了,连我都险些被你欺瞒过去,他们怎么会知道?”
“那……不许和别人说!”
“不说不说,别哭了,我教你弹琴,来,手指按这里,拨一下,对,再按这里——”
一阵流畅的琴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苏轼看着挣脱他双手掌控的王弗,手指穿飞,显然不是如她所说,不识琴谱,不懂琴音。
“十娘你——会弹琴?”苏轼目瞪口呆。
“对啊,每次你偷偷对我弹琴,我都懂呀,噫!都是些缠缠绵绵的调子,还骗我是《高山》、《流水》,假道学,假儒生,真不知羞——”苏轼一把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把琴夺走,落荒而逃。
“等等呀,不再听一听你平时弹的曲子吗?我都悄悄录下了曲谱,就在
书架上第三排最里边,我背得可熟了,我还会弹哦!”
少年啊,做人呢,看破不说破,说破了就自求多福,看看自己有没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吧!
直到子时末,苏轼才悄悄打开房门溜进来,本以为王弗都睡了,谁料进门一看,王弗正坐在灯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花。
听到门口的动静,王弗回头一笑,甜甜腻腻地唤他:“官人,回来了呀?书读完了?”
苏轼尴尬地一笑,避开她的视线,自己把外衣脱了,钻进了被子。没过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床榻旁边坐了个人,一阵清风扑到脸上,是王弗在拿着团扇给他扇风。
夏日天热,苏轼又阳气重,容易出汗,王弗往往会把他推到床边上,不肯让他靠近自己。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苏轼只能僵直了身子,屏住呼吸,假装睡熟了的样子。
“官人,你热不热啊?”王弗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呼出一口热气,钻进了他的耳朵。她冰凉的双手攀上苏轼的脸颊、脖颈,向被褥深处去了。
突然,苏轼双眸睁开,浑身一弹,一只手从被子里猛然伸出来,攥住了王弗的手,把她拉到了床榻里边。
“你再作乱,今晚就不用睡了。”
“不睡就不睡,明日要读书的,可不是我。”
灯花落尽,整个房间陷入无边黑暗之中,明月清辉透过雕花格窗洒落在地,帐幔中传来伊人的窃窃耳语,和沉重的喘息声。
第130章
八月, 苏轼和苏辙下场考试, 一入贡院, 就是好几天,程氏每日望天, 盼着天气不要太热, 也不要下雨,以免影响到苏轼和苏辙的发挥。王弗知道这次考试的最终结果, 自然是悠闲自得,打理着陶然居新品上市的事情, 而史容华, 她性格本就淡定,看王弗漫不经心, 渐渐也就定下了心思,继续和王弗研究新画法。
每到秋试的季节,整个东京就成了诗文的天下,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 到处都是讨论这场考试的人。他们对各州府才华出众的人了如指掌,样貌、籍贯、家庭情况、文章风格, 都能拿出来剖析成一篇大长文,然而苏轼和苏辙是没有参加过乡试的, 仅凭一些曾经发表过的文章, 也很难让人一下子注意到,他们也在此次考试的举子之列。
当然,比八卦更活跃的是婚恋市场, 打算榜下捉婿的人天天在贡院外头徘徊,比举子家长还忧心他们的考试成绩,就等着他们快快考完,把新科进士收入彀中。
八娘还以此戏弄过王弗和史容华,毕竟如果不是先下手为强了,过几天被“抓走”的人中,肯定有她们的官人。
王弗回她:“将来小石头金榜题名,你的任务可比我们更艰巨啊,于千军万马之中挑选出来一个温柔贤淑、合心合意的娘子,不啻于蟾宫折桂吧?”
史容华哈哈大笑,连八娘都忍不住拿着帕子去打她。
不过,这一次考试是府试,之后还有礼部的初试和复试,最后才是殿试,这一连串考试一直要持续到明年四月,到那时还在考中之列的,才是新科进士。
结果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苏轼与苏辙双双考中,名次还很靠前。苏洵为此十分高兴,定了樊楼的席面来庆祝,全家人换上新装,一起出了门。
府试成绩出来,全城自然是一片欢腾的景象,樊楼更是座无虚席,到处都是讨论在这次府试中冒头的士子的。
几人走过人群,预备上楼去,便听见熟悉的乡音,回头一看,一群学子打扮的人正在聚会,大概是包不起楼上的房间,所以只在人多嘴杂的一楼占了个角落的桌子。但也是苦中作乐,有饭菜美酒,倒也是怡然自得。他们的口音与苏家人极像,言语之中,也透露出,他们是来自蜀地的举子。
“这苏家兄弟果然高中,真是我眉州人的楷模啊!早年我看到《和乐小报》上的文章,只觉得他们略有文采,只是机缘巧合才登了文章,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才短短几年,写出的文章就有了长足的进步,如今更是一举过了府试,想必明年必能金榜题名!”
王弗瞧了苏轼一眼,受到同道赞扬,他果然喜形于色,就差没上前与之同饮,赋诗相和了。
那群蜀地的学子又讨论起考题、考官之类的话题,苏家人便不再驻足,上楼去了。正要进入包间,忽然有人迎面走来,略有些迟疑地问:“子瞻?”
苏轼一看,竟然是章惇,他带着一群朋友,应该也是订了楼上的房间。
“章兄,你们也是来樊楼庆祝的?”
“是啊。”章惇向他身后一看,站着老少妇孺一大群人,便先和苏洵、程氏打了招呼,又拉苏轼和苏辙跟他一起去吃饭:“子瞻,我这些好友都是此次府试中高中了的,才学过人,各有千秋,不如你们也来,咱们切磋切磋?”
苏洵点了点头,放两人去隔壁吃饭,这官场上多个朋友就多个助力,章惇此人他也听说过,从小就不同寻常,学问广博,品性真率,兼之家世不错,所以在这一届举子中很受看好,苏轼兄弟俩与他交往,没有坏处。
苏轼和苏辙进了包间,房间里还坐了另外几个人,这群人的年纪参差,二十多岁到三四十岁都有,苏辙
倒成了他们之中最小的了。
章惇十分热情地为两人介绍他的同伴,大多与他一样来自福建路,也有几个开封府、河南府的。来自洛阳的程颢和程颐是所有人中名气最大的,因为他们是大儒周敦颐的学生,程颐并没有参加这一次的科举考试,因为他早在二十四岁时就来到了开封收徒讲学,受到多方赞扬,并不需要参加考试,就能入仕为官。
另外还有福州的林希、林旦、林邵、林颜四兄弟,他们都参加了这次的考试,并且都通过了,尤其林希,他是解元,被认为是今科状元的有力人选。章惇还很遗憾地说:“吉甫今日有事没来,他也是咱们福建路的。”
他口中的“吉甫”,名叫吕惠卿,是福建泉州人。往往一个地方出来的很容易拉起帮派来,他们这一群人,就大多来自南方,以福建路举子居多。
文人相交,自然是谈论学问比较多,苏轼也不是性格拘谨的人,很快就融入其中。在所有人里,他最欣赏章惇的大气豪爽,林希的敦和有礼,程颢则是个说话温声细语,从不疾言厉色的人,当做长辈尊敬还差不多,不像年轻人一样,能互相开玩笑。
酒到酣处,众人开始吟诗作赋,苏轼下笔有神,三步成诗,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苏辙虽然内敛少言,但论作文,苏轼不及他严谨端方,像苏辙这种年少老成的,就很容易受到年纪较长的人欣赏。
大家又说起明年春天的会试,如今的礼部侍郎是欧阳修,他一向推崇文风平易、内容充实、感情真挚的文章,多次在《太平廷报》上发表过文章,还受到过仁宗的激赏,因此这两年,大家都开始努力练习此种文风,在座诸人,都是对欧阳修的文章有所研究的。
程颐说:“其实想在《太平廷报》上登载文章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看,这些报纸上的文章,以实用性为重,少见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的,司马公也是支持欧阳公的,你们若想入了欧阳公的眼,不如按照格式写几篇文章投到官报署去,我在那里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通过初步审核,至于能不能刊登,得看你们的。”
这几年各地小报频出,在座的大多数都有刊登文章的经验,不过都是在地方性报纸上,只有苏轼和苏辙在《和乐小报》上登过文章,只是他们不出名,读者一时想不起他们,也不过感叹几句便放下了。
“登报是个不错的想法,至少能积攒名声,不过,我更看好《和乐小报》,《太平廷报》上的文章并不讲究什么文采、深度,大多是官府的书吏撰文,如果想要闯出名气,还是《和乐小报》这种各地都有,销量又高的报纸好。”林希平时也喜欢读报,他最喜欢的就是《和乐小报》。
有人说:“《和乐小报》上山精野怪的故事太多了,读这个报纸的大多是有两个闲钱却没什么高雅消遣的富人,恐怕低了格调。”
苏轼看了那人一眼,心中有些不悦,作为《和乐小报》创始人的官人,参与过最初报纸编纂的一份子,他最讨厌人家说《和乐小报》“没格调”,老百姓都爱看,怎么就没格调了?
“人看是人话,鬼看是鬼话,心中只有鬼魅魍魉,看到人家的文章,自然不会有神仙诸佛。”
“你——”那人听了他这话,愤然而起。
在座的都是文化人,这种程度的影射自然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们与苏轼初识,虽欣赏他的才气,但感情上还是偏向先来的人的,于是都沉默不语。只有章惇走过来向苏轼敬了一杯酒,对他说:“子瞻来自蜀地,自然对同为蜀人所创的《和乐小报》与有荣焉,慎之说话不中听,我代他向你赔罪。”
说罢便一饮而尽,苏轼也只能卖他一个面子,饮下道歉的酒,将这事翻过篇去。
那个叫做“慎之”的人,
后来就一直离苏轼兄弟俩远远的,不肯与他们说话了。章惇看气氛不好,赶紧叫了歌伎进来,吹吹打打,一阵缠绵动听的歌声便飘飞出去,唱的正是柳永新写的词曲。
苏轼自顾自饮下一杯酒,忽然苏辙凑过来,眉头紧锁:“娘子她们就在隔壁,我们却在这里听这种靡靡之音,不太好吧?”
苏轼立时寒毛直竖,僵直了身子,想起喝醋如饮水的王弗,还有她当日的告诫,连忙对章惇说:“子厚兄,我爹娘在隔壁,咱们却召了歌伎,这于礼不合啊!”
章惇却有些醉了,拉着他的手猛拍了两下,安慰道:“这有什么?年轻男子聚在一起,召伎奏乐都是寻常事,令尊想必也是见识过的,这樊楼啊,精妙之处就在于他们养的这群歌伎。怎么样?她们唱得不错吧?”
苏轼却不敢再待下去,连忙向章惇告辞,刚走到门口,门外便有行菜的小厮高声喊:“大官人,隔壁房间为你们点了一份烧猪蹄!”
章惇让他进来,众人知道隔壁坐着苏轼的家人,都哄笑起来,调侃起了苏轼和苏辙。
“这成亲太早,就是如此!”
“子瞻一副抖抖索索的样子,难道惧内?”
“子由啊,你不惧内吧?”
苏轼和苏辙对视一眼,夺门而出。
第131章
被警告过之后, 苏轼和苏辙在家完全失去了地位, 史容华茫然无知, 王弗便教她:“这种事呢,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能得寸进尺, 咱们家里穷,养不起歌伎, 所以你一定要把子由看好了,千万不要让他把外头的小娘子带回家来。”
“可是……”
“不要‘可是’了, 照我说的做肯定没错, 你看司马公家里,清清静静的多好啊, 咱们家也没有过小妾,怎么到了他俩就例外?”
“那……那我要怎么做?”
王弗一拍胸脯,信誓旦旦:“跟我学就好了。”
次日晚上便把苏轼关在了书房, 史容华有样学样, 两兄弟裹着被子在院子里看了一晚上月亮。
早饭、午饭、晚饭接连吃到自己最讨厌的煎鱼、炸鱼、清蒸鱼;书房的墨锭没了要补,找了半天也没人应和, 账房支支吾吾说没钱;遇上小石头在院子里踢毽子,毽子挂在了树上, 他上树取下来, 人却跑了个没影儿……
一天两天的苏轼和苏辙还能忍,时间一长,一向有耐心的苏辙都偷偷潜进了他和史容华的卧房, 史容华脾气好,一下就被说服了,于是苏辙逃离苦海,剩下苏轼一人苦苦挣扎。
其实事发当晚苏轼就果断认错求饶了,只是王弗没搭理他,王方和纪远最近在数学上又有了突破,把新书初稿寄给了她,她正忙着修改订正,打算赶在明年科举考试完成之后发行。通过他们这两年的努力,数学在百姓之中似乎也没那么艰深晦涩了,很多外地学子写信到赵家书籍铺,希望王方和纪远能够开山授课,就连中岩书院,都接收了不少外地的学生。苏轼和苏辙步入官场之后,或许能帮忙提高数学的地位,鼓励更多的人投身数学研究。
这次科举考试是苏家父子闪耀史册的第一个节点,王弗自然要好好把握,免费的宣传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的。
王弗伏案忙碌到半夜,终于熬不住,准备去睡觉,一转头就看见苏轼瘫在圈椅上已经睡着了,姿势十分别扭,头半悬在空中,嘴微微张着,唇边青色的胡茬让他多了几分颓废丧气的感觉。
他们俩的卧房外间有两张书桌,相对而立,一人一张,平时各忙各的,岁月静好,互不打扰。只是苏轼常常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她身边,两人并肩坐着,就算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觉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