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没了苏轼在身边坐着,熬夜都会忘了时辰。
王弗走过去,苏轼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纸,一笔行书飘逸流畅、风骨洒落,连王弗这种外行都知道他写得好。拈起纸来一看,竟然是一份承诺书,写的是这次召伎的始末,把同行诸人的言行举止都详细写下了,表示他们只是在听歌伎唱歌,并没有不轨之心,末了还发誓以后绝不再犯。
王弗“噗嗤”一笑,她并没有生气苏轼去听歌伎唱歌,她只是想让苏轼知道,如果他在外面风流,家里等着他的就是这样的待遇。如果他真要变心,王弗是拦不住也不想拦的,她只能抽离自身,不再爱他。像王弗这样感情洁癖、性格决绝的女子,是不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她正在仔细欣赏苏轼的书法,忽然耳边一股热气袭来,一双手环住她,把她揽进了怀里。
“不生气了?”他拿胡茬扎她的耳朵和脸颊。
“本来就没生气,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只不过是痴心妄想,时下风气,都是偏向你们男子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还说不生气?都怪起时下风气了。旁人怎么做是旁人的事,怎么能把我与他们混为一谈?”
“你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何尝免俗?”
“那我们试试吧。”
“试什么?”
“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二日清晨起来,王弗浑身酸痛,却看见苏轼站在廊下,精神奕奕地打五禽戏,听到她起床的动静,便收了势进了屋子。
苏轼这人呢,若是真心哄人,言语行动都是到位的,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只是看他一脸殷勤,王弗总觉得他是晚上有所图。
苏轼端来温水,为她净面梳妆,说来也是个笑话,闲暇的时候,他总喜欢拆散王弗绾好的头发,研究一些千奇百怪的发式,好在他审美还算正常,没让王弗丢脸。成亲快两年,他就练了一手梳头的好手艺。
“早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吧?”
“嗯,给你留了。”
“你怎么不叫我?”
“娘子受累了,为夫不忍心叫醒你。对了,方才吃早饭的时候弟妹好像有些不舒服,阿娘让你有空去给她看看。”
“嗯,”王弗吃着清粥小菜,忽然望着苏轼的胡茬,“你这胡须,多久没刮过了?”
“两三天吧,我打算以后就不刮了。”在大宋,成年后就开始蓄胡须的比比皆是,香水行里还有专门修胡子的,能把客人的胡子打理得漂漂亮亮,很多人泡澡之余,都要享受一下这个服务。
王弗却是接受不了他年纪轻轻就开始胡子拉碴的,用手去推他:“你要是蓄了胡子,我就不让你亲我的脸了,你看看,昨晚把我的脸都扎红了。”
苏轼仔细一看,她脸上果然有星星点点的红迹,顿时纠结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蓄不蓄胡子不要紧,还是娘子重要。
饭后,王弗就取了剃刀来,抱着他的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脸上的胡子刮了个干净,还给他修了鬓角。
苏轼躺在她的膝上,仰视着王弗,忽然觉得日子是如此安然美好,好像过了许多年,又好像,只过了一天。
王弗给他修完胡子,便去了史容华那里,她正懒懒地靠在杌子上,手里拿了本在看,见王弗来了,先告了罪说自己实在提不起力气,只随便打了个招呼。
“看你气色不太好,怎么,昨晚没有休息好?”
“嗯,头很晕,身子也乏得很,吃不下饭。”
王弗皱眉,已经有了个不好的猜想,为她把脉后,才发现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你这是怀孕了。”史容华才十六岁,这么小的年纪怀孕,实在让王弗不安。
“真的吗?”史容华惊喜地叫了起来,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个孩子也好,好似日子空荡荡的,没什么指望,若不是嫂嫂教我画画,我可能就这样每日枯坐,浪费光阴了。”
虽然也受到王弗的影响,但史容华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女子,这可能也与她的身世有关,她的生母为了生儿子的事倍受折磨最终殒命,她的继母与她在恶婆婆手下相依为命,恐怕她比任何一个女子都更渴望一个孩子的诞生。夫君和他的家人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只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与她最亲近的。
王弗并不想谴责她什么,只有心疼和遗憾,帮她开了安胎药,嘱咐了一些孕妇需要注意的事,就回自己的院子了。
苏轼听说史容华怀了孕,开心之余,也有些担忧,他与王弗一向注意避孕,就是怕王弗受不了生育之苦,史容华比王弗还小两岁,当时他也反复提醒过苏辙了,没想到史容华还是先王弗一步怀上了。
史容华怀孕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苏家,苏洵和程氏显然十分高兴,八娘还十分不解地问王弗:“你比六娘身体好,还先进门,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轼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成亲也不过两年而
已。”
王弗却有着更深的忧虑——她知道历史上的“王弗”和史氏并没有跟随苏家父子进京,那么史容华在此期间就不应该怀孕,而且她不知道苏辙的孩子都是什么时候生的,只知道苏轼的第一个孩子苏迈,也就是与“王弗”的孩子,是在为程氏守孝之后怀上并出生的。
那么,这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到底能不能顺利出生呢?
如果她能够知道得更多一点就好了。
“哇,家里要有弟弟妹妹来陪我玩了吗?”王弗正头疼,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童言童语,小石头趴在她的膝上,小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大舅母怎么了?”
对了!小石头!他也是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王弗高兴地抱起小石头亲了一口,她真傻啊,命运已经开始改变了不是吗?改变的证明,就在她的身边,苏八娘和小石头,这对死里逃生的母子,如今健康活泼,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活得比她久。
小石头也回了她一个吻,“咯咯”地笑着。
王弗又开心起来,忙着去抓药,研究药方,还有准备一些新生儿需要的用品,现在是九月底,这孩子竟然要赶在明年金榜揭晓的时候出生,也真是太巧了。
程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到时候若是苏轼和苏辙高中,这孩子又出生,那就是三喜临门,不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极好的征兆,预示着苏家将会兴旺繁荣。
只是,晚间苏轼睡前似乎叹了口气,口中咕哝着什么,夜里做梦话一直说着“输了”、“慢了一步”什么的。
第132章
又是一岁年节时, 这一年苏家在东京过年, 意义格外不同。
自入冬月, 就一直大雪不停,每日清晨, 苏家人都是听着外头清理街道积雪的杂乱忙音起来的。城市里的人, 明显没有益州府城外孙家庄的人起得早,除了赶早上朝点卯的官员们, 卖酒菜点心的铺子都比平时开门晚。若是裹了长袄出门去瞧,就可以发现, 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懒散的城市居民, 偶尔一辆马车经过,都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马蹄打了滑。熙熙攘攘的街道便这样冷落下来了,只有少数几个酒楼瓦子还顾客盈门,大型集市上才看得见挎着篮子出来采购的人们。
王弗穿了一身银红色镶毛边的小袄, 又轻又薄, 花色只是简单的海棠缠枝,却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苏轼站在她身侧, 同样轻薄的皂色直直,外头套着件深色道氅, 样式也极简单。
“你做了这么两身衣裳, 偏偏拉着我出门来,是故意引人围观的么?”
王弗的手插在毛茸茸的护手里,宛若最正宗的东京城“笼袖骄民”, 挽着苏轼的胳膊,坦然地穿街过巷,笑着说:“苏哥哥今日生辰,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这两身衣服,是她新研究出来的羽绒服,用封闭性最好的布料做面,最轻柔的鸭绒填充,精工制作,既保留了宋代服饰的形,又线条流畅,十分贴身,起到了很好的保暖作用。更何况他们里面还穿了细羊毛做的秋衣秋裤,鞋里填了最保暖的毛皮,又是步行,全身都在发热。这种衣物暂时还只有王弗的亲朋好友有个两三件,她是优先送老人和妇女,像范纯仁、沈括这样的年轻人,都没能分得一件。
“庆祝生辰?为何不在家里?”
苏轼的生辰在十二月十九日,他今年虚岁二十一,事实上他才刚刚度过十九岁,不过古人崇尚长寿,他这样平白无故地加了两岁,还一直被人羡慕呢。
今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真正意义上的弱冠之年。
“外头热闹呢!”王弗笑意嫣然,苏轼便知道她这是在家里待得太久,想寻个由头出来逛逛。没办法,前些天一直大雪纷飞,为了安全,程氏都不许他们出门了,连苏洵收到的各方邀约,都一一推辞了。
王弗和苏轼一起进了和乐楼,这里的掌柜与他们相熟,看见他们来了,热情地迎上来,问道:“十娘子,今日是在小山月用饭?娘子吩咐的,都准备好了。”
“好,多谢,你忙吧,我们自去。”
“你提前安排过?是什么?”苏轼兴致盎然,追着她问,王弗却是笑而不语。
苏轼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不满。
等两人进了包间,苏轼才发现房中已经备好了火锅,就等着他们入座,而房间中央多了一个台子,一块白色的幕布挡在正中。
王弗让他坐在桌旁,自己躲在了幕布后,捣鼓了一阵后,忽然一声轻咳,“铛铛”敲了两声小锣,便见幕布后“走”出来一个人影,尖着嗓子喊:“苏哥哥!苏哥哥!”
苏轼莞尔,知道这是她精心准备的布偶戏,之前看到她手上套着眉目、手脚俱全的布娃娃逗弄小石头,没想到现在拿这东西来哄他。
这边又冒出个高一点的男装人偶,粗声粗气地回:“王家妹妹。”
“叫我‘十娘’就好了!”
“好,十娘会医术吗?读书吗?最喜欢的诗人是哪一个?”
“……”
初见时他鲁莽青涩,她灵动活泼,那时候两人都未曾想过,会成为彼此的另一半。
王弗忽而变换声音,把小时候两人的相处细节描述出来,绘声绘色,苏轼一下子就看得入了迷。
一时回望,才知道当初的自己如何迟钝,明明早已把对方放在了心上。
“听说晴天打伞会秃头。”
“娇气包,怎么又打着伞?”
“愿十娘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冬寒,望善自珍重。”
“青李芬芳,酸杏解渴,家花不如野花香。”
“但将此景与十娘共赏。”
“十娘!好久不见!”
声声句句,都是他们相处的点滴,同样镌刻在苏轼的心底,从不曾染上尘埃,或许并不热烈跌宕,却是属于他们的共同记忆。
王弗一个人在幕布后自言自语了半个时辰,苏轼认真地听着,最后终了,他听见王弗说:“苏哥哥,我一生不信神佛,唯独你,我愿意求来生。”
一滴泪水落在穿着红衣的小布偶上,王弗心中怅然,如果可以,她更不想要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今生。
然而这话并不能宣之于口。
苏轼来到幕布后,轻柔地吻过她的眼睛和泪痕,抵着她的额头,说:“阴阳自有定数,我不要你求来生,折了你的寿数,只求能与你相伴相守,哪怕折了我的寿也可以。”
王弗倏忽一笑,揪着他的耳朵向两边扯了扯:“苏哥哥,你可真傻,你今日生辰呢,说什么‘折寿’?”
“呵,有十娘在,想不长命百岁都难。”
“少吃肉,多吃菜哦,乖。”
“……”
这一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年底收到陶然居的送来的年终总账,程氏一阵眩然,她自己持家多年,从没想到一个酒肆的利润能这么高。李书文跟她报账,她才想起来,为了照顾怀孕的史氏,她已经把陶然居的事全都交给王弗了。
程氏自愧弗如,此后便不怎么过问陶然居的事了,专注督促苏轼和苏辙的学习,以及照顾史氏的饮食起居。
嘉佑二年正月,礼部举行考试,礼部侍郎欧阳修担任主考官,王珪、梅挚、韩绛、范镇担任副主考官,另外有欧阳修举荐的国子监直讲梅尧臣,担任判官,这些人都是当朝文学名家。主考阵容一出,学子之间热议沸腾,为之一振,苏洵更是大笑不止,他坚持多年,不愿附庸原先那种内容空虚、无病呻吟的文风,教导苏轼和苏辙更是一向以欧阳修等人的文章为例。而王弗与欧阳修常有来往,苏轼兄弟俩也经常去欧阳修家请教问题,早知他有革新文风的意愿,这次主考,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礼部初试考诗赋、论、策和帖经,考试在贡院里举行,完全封闭,考生要带干粮,在里面待上好几天。干粮的事不必担心,王弗做了一些方便面,又弄了卤菜和干菜。冬日天寒,朝廷也不会故意虐待学子们,一口热水还是能提供的。而且之前王弗还“无意”中跟欧阳修提过:既然现在有了蜂窝煤和煤炉,那为什么不给贡院里不多预备一些?以免到时候冻僵了学子们,影响他们的正常发挥。
果然苏轼他们打听考场情况的时候,就看到了运蜂窝煤进去的煤车,王弗又十分贴心地在《和乐小报》新年特刊上用了一整版讨论科举考试的经验和须知,提醒学子们注意考场的通风和个人保暖,还顺便推广了一下和乐楼的“状元套餐”。这一期新年特刊销量大增,并且名声更为远扬,许多曾经看不起《和乐小报》,认为它内容琐碎、太多志异故事的士人,开始对它有所改观,《和乐小报》收到的稿件也越来越多了。
苏家人在考场外焦急等待,苏轼和苏辙倒是心无旁骛,专心答题,考场里果然十分温暖,很多有过丰富考试经验的学子,都热泪盈眶了,为此在心里默默歌颂了他们英明神武的官家和主考官欧阳修一番。
苏轼和苏辙出了考场后,与好友们依次告别,便看见苏洵、程氏、王弗、苏八娘都挤在贡院门口的人群里,朝他们挥着手。
两人连忙跑过去,忽然身后一阵骚动,一个面色蜡黄的考生笔直栽倒,好几个年纪大点的考生也走不动路了,跌在地上懒得动弹,拦住人群的卫兵们也动了恻隐之心,稍微一放松,外头乌泱泱的迎接考生回家的人们一拥而上,场面十分混乱。
虽然人声鼎沸,倒也是乱中有序,毕竟也是有文化、有教养的读书人家出来的。
王弗挤过人群,向苏轼伸出双手,苏轼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