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鲜肉豆沙粽
裴萱卓没再应声,二人沉默了一路。
程习真心里突然有了百般滋味。
有些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放在旁人身上,却被弃之如敝履。
曲雁华的关怀,之于裴萱卓,之于她,就是如此。
平心而论,曲雁华已经是个极好极称职的母亲。对待各小辈,乃至于她的亲生儿子,也没有甚么格外的厚爱,都是一视同仁。
可是程习真却有自己的私心。
程家庶女众多,习真自小就不甘于人下,样样不输嫡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真切地知道,她成为不了曲雁华心尖上的人。
唯有裴萱卓是不同的。
程习真隐约记得,在她五六岁那年,母亲突然领来了两个孩子,正是裴家兄妹。哥哥叫裴敏知,妹妹叫裴萱卓。
一贯让人摸不着真心的二奶奶,好像只有对裴家兄妹才会流露出不同的情感。
世间造化偏偏这样弄人,习真将这样的关切视如珍宝,可在裴萱卓眼里,却一文不名。
简单地用了饭,才瞧着曲雁华的人影出现在游廊尽头。
美艳妇人莲步微移,华美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出优雅的弧度。
见她来,程习真与裴萱卓起身见礼。
“母亲安好。”
“夫人安好。”
曲雁华微笑地搀扶起两位姑娘,“免了这些虚礼罢。”
略寒暄了两句,她的目光落在裴萱卓身上,“萱丫头好像清减了不少,前儿个打发人送去的吃食,可有如数收到?你兄长现下在做些甚么?读了甚么书,家里花用够吗?”
这一连串的问句满满的关切,裴萱卓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语气一贯的淡然,“吃食都收到了,太过贵重的我都还与赵妈妈了。兄长仍在家中苦读,我们少,开销不大,日子不算艰难。故而,奶奶送来的银钱,我悉数留着,得了闲都还与您。”
曲雁华笑容黯了黯,并未说话。
程习真想打圆场,瞥见二人的神色,到底没开口,只寻个托词便退下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曲雁华与裴萱卓相对而坐。
合上的门扉掩盖住最后一缕日光,如裴萱卓脸上的神情,彻底失去柔和,只剩冰冷的尖锐。
“好了,夫人不必再装了,一年里不知要上演多少遍,你不累,我都累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曲雁华的表情如完美的面具,连微笑的弧度也不曾改变,“三年前,你只收我一半的资助,两年前,你一分也不再收。如今,你已经开始还了。萱丫头,倘或你真要同我算个干净,却不是这样的算法。”
良久,裴萱卓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怪不得我伯母说,你是这世上最冷漠无情的女人,没人能从你手里白得好处,你总要一分一毫清算干净的。所幸,我悔悟得不迟,否则我可真要痛恨愚蠢的自己。”
少女一贯冰冷淡漠的外表好似裂开一道缝隙,透露出里头深而沉重的情绪。
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所有强烈的情感起始都是温暖与爱。
一个出身小城的乡下孩子,第一次被带到不属于她的世界。
那个美丽妇人拉着她的手说,“萱儿,从今以后,你便如我亲生的女儿一般,只管把我当母亲,把这里当你的家。”
幼年的裴萱卓还没有养成现下这样冷清的性子,那时她家里人都已亡故,兄妹二人孤苦无依,于是内心十分敏感,不由得问:“夫人,我家在水源村,你为何要当我的母亲?你认识我家里人吗?”
美貌妇人停顿了许久,才笑道:“你是我一位故人的亲眷,照料你们兄妹,也算还了他的恩情。”
裴萱卓问:“是我家的谁?”
这回,她停顿得更久了,窗外有清风拂过,裹挟着她的轻语,“是你的二叔。”
裴萱卓人虽小,却极其敏锐,她眼睛里藏着疑惑:“我二叔过世许久,夫人是他的甚么人?”
甚么人?
这个问题好像真的难住了对方。
美貌妇人沉默许久,这些年万水千山寂静里成一段无法言说的故事。
“陌路人。”她好像弯唇笑了笑,“我与你二叔,是相识日久的陌路人。”
彼时,懵懂的裴萱卓无法明白她话语里的大片留白,到底藏着甚么样的过往。
她单纯地觉得,二叔裴蕴教过那么多学生,其中或许就有这位夫人,人家投桃报李,也未尝不可。
她接受了曲雁华的好,直到长大了一些,这才恍然惊觉,那样无微不至的照料,不该只是所谓“投桃报李”,甚至是涌泉相报,都难以形容。
在她成长为一个亭亭少女的漫长岁月里,曲雁华填补了她所有缺失的关爱。
兄妹俩出身水源村,自懂事起,便跟着二叔裴蕴生活,寻常的亲戚也不常走动。
直到二叔去世,他们短暂地被孀居的伯母照料了一段时日。再就是突然被接到京城,进了国公府,在这里长大。
她短短的人生里,真正留下成长痕迹的,就是这两段时光。
二叔为她开蒙,教她“人之初,性本善。”
曲夫人给她关怀与爱护,教她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原以为未来就会这般顺遂地过下去,直到断了音讯的伯母突然找上门,静好岁月戛然而止。
伯母嘶哑而尖利的嗓音犹在耳畔。
“曲雁华,整整六年,没想到我会找上京城罢?你背着我抢走两个孩子,以为施舍几分虚情假意就能赎罪吗!如果不是你,二郎怎么会死?他膝下无儿无女,唯有这两个孩子承他衣钵,替他报仇!你将他们带到身边,不怕遭报应吗?”
“旁人怕你夫家权势,我裴家妇,孤家寡人一个谁也不怕!你嫁你的富贵郎君,过你的快活日子,二郎几时打扰过你?!你们程家的那群畜生,却偏偏不肯放过他!”她声音似哭似笑,说到这里,哽咽得近乎嘶哑,“他那样一个如珠如玉,满心抱负的人,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
伯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将血淋淋的真相刻入裴萱卓的脑海。
众仆从虎视眈眈下,裴萱卓无措地看向曲雁华,可她高高昂首,眼底一片漠然。
随着哭喊声渐行渐远,那一刻,她觉得眼前温柔的夫人,无比的陌生。
“在你小的时候,我便教导过你,每个人天然站在各自的立场,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曲雁华的声音将裴萱卓的思绪拉回现实,“你伯母有她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我从不会过多的指摘谁,旁人对我的褒贬,我也从不放在心上。”
“三年前,你因为她的一席话,便要与我恩断义绝,我并不怪你。”她的笑容依旧慈爱,“她说我锱铢必较,薄情寡恩,列出我无数罪责。你可还记得是哪些?”
不等她回答,曲雁华又接着道:“好像是趋炎附势,为了嫁入高门,不惜狐媚勾引程家子。又说我唯利是图,利用裴蕴的真心,转头又抛弃他。”
她说着竟掩嘴笑了起来。
“你漏了最重要的一条。”裴萱卓冷静的声音里隐忍了无数情绪,她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我二叔。”
她阐述了一个时过境迁,却难以改变的事实。
这让那道笑声竟显出几分凄凉。
这短促的笑好像是错觉,曲雁华面容没有一丝慌乱,她坐在那里,便如皑皑雪山一般沉稳冷静。
“是。”她端坐地笔直,然后直视裴萱卓,“所以我从不怪你恨我。”
“世上恩怨千百种,我曲雁华不是甚么好人,得你几分恨算甚么?”她还在笑,“你们裴家人向来聪慧,却有一处不好,太过赤诚,将黑白看得太分明。”
“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照顾你,总之,你都获得了无尽的好处。或许,这也是你情绪反复的根因。你既恨我,却又感念我的恩情。你深知,我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我无利不起早,既然照顾你们兄妹,自然也是看重你们的资质,想培养心腹。可是……”
曲雁华声音顿了顿,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好像沾染几分柔和,“可是,你忘不了我给过你的恩情,就像雏鸟离不开最初的温暖。”
这一瞬间,裴萱卓猛地攥紧双手,狠狠闭上眼睛,仓皇地掩盖住脆弱。
可那道舒缓的声音还在继续。
“萱儿,做一个不重情谊的人,没有那么难,你大可再狠心一些。”她不疾不徐道,“女人与男人一样,可以有坦诚的野心。倘或你辩不清是非,那就专注于自己的欲望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去看浔阳城外的天地。我要登最高的楼,穿最华美的新衣,我要去看看京城的风光。没人教我是非对错,连我那混账哥哥,也与我是一路货色。直到今日,我也不认为我错了。后悔二字是最教人恶心的字眼。”她点着花钿的眉眼间,静静流淌着冷静的眸光,“人就是要朝前看,一路走来,我拥有了甚么,失去了甚么,都是我的因果。站在悬崖绝壁之上,岂能回头?”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轻。
裴萱卓却觉得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里。
“所以。”她抬头望向曲雁华,扯出一道嘲讽的笑,声音有些嘶哑,“你如今又想利用我甚么呢?”
“能让双方都获利的事情,即便明面上处于所谓被利用者的位置,那也是划算的买卖。不能称之为利用。”曲雁华挑眉,复又叹了口气,坦然道,“罢了,你如今太小了,或许并不能体会我的意思。你觉得是利用,那就是利用罢。”
说罢,她便递上一卷册子。
裴萱卓接过,足足翻看了两柱香的时辰才放下。
期间,曲雁华安静等在一旁,不发一语。
她将盐道生意和盘托出,付与那卷薄薄的册子,端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短短一月间,她要处理内忧外患,挽救危局,最为关键的是招揽得力的心腹。
这个人,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需得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同证道的野心。
她养了一群寒门学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出得用之人。
原本要徐徐图之,可如今形势有变,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一众小辈里,裴萱卓的才能最为突出,假以时日,她慢慢攻心围城,迟早将她收服。
现下虽是急切了些,可曲雁华没有旁的选择,她早就盘算好了所有筹码,来赌一把。
和盘托出盐道之事,虽然冒险,可也有几分细致考量。
一则,裴萱卓天性赤诚,即便不为她所用,也做不出背叛她的事。
二则,这是反向攻心之计。对待心诚者,需以真心换真心,这坦诚的计划,便是曲雁华上贡的真心。
三则,她知道裴萱卓绝不是池中物,裴蕴从小教她圣贤书,长大后,她也不曾压制姑娘的天性,于是养得她志向高远。如今有这样一条坦途在侧,曲雁华笃定,没有人压制得住自己的野心。
“此番劫难虽然凶险,可只要我度过这一道难关,我便彻底掌控了商道,即便是头上的人要动我,也要掂量掂量。”曲雁华见她读完,进而道,“我虽踩着男人的肩爬上来,可那些轻视女人的男人,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经营了大半辈子,周旋在这群男人中间,才终于抢得了一席之地,能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倘或有你助我,我这位子才能更稳当。”
裴萱卓沉默良久,她还在消化超出她认知的商道讯息,又为这番赤/裸的野心惊诧。
曲雁华仍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腹稿一一道来。
通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昭示着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可就在当口,裴萱卓声音如冰似雪,清凌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登高之后,你还要做甚么呢?”
空气停滞片刻。
少女突然发问,“你从浔阳来到京城,又进入国公府。悄悄掌控国公府后,又插手这样惊天的买卖,待做大了买卖,你还要做甚么?”
裴萱卓眉头微皱,一瞬不瞬地盯着曲雁华,不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短暂的空隙里,声音还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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