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到了这里,天干风吹日晒,她已经都有很久没从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皮肤一天黑似一天,手指更是?充满大大小小的伤口,粗糙得?像树皮。
说白了,到这里的半年,她压根没振作起来过,有种面向?太阳内里腐烂的感觉。
做什么都像赶鸭子?上架,被荒地赶着,要上肥要深耕要上种,被时令赶着,这个节气种什么,那个节气种什么。
连挣钱也?是?啊,草帽不适合就?不再做,别人说请她去当歇家?,她下?意识地想先拒绝。
姜青禾觉得?自己只是?把这里当做落脚地,而不是?家?乡,她更像背井离乡打工的人,每天做着数不完的活,可深夜里想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可是?,回不去了。
她垂下?头,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问,“那姐,你们在关中住了那么久,想想也?有啥割舍不下?的,咋就?回到这了呢?”
“咋没割舍不下?的,哭都哭过,争都争过,人这命不就?这样?。
当初俺在镇上支了个铺子?,真是?老赚钱了,街坊邻里哪哪都好,俺还能给虎子?和妞子?三天吃一顿肉,喝一碗奶。”
宋大花语气释然,“可老天爷的事俺们哪晓得?,发了场大水,那淹的,俺的铺子?房子?,钱全都没了。”
“妹子?也?不怕你笑话,当时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叫老天爷把俺的东西都还给俺。”
“可后头也?想明白了,俺还有条命,岁数又轻,咬着牙肯干,到哪不能再把日子?把体?面给挣回来。”
人呐,有时就?缺乏从头再来的勇气。
此时日头穿破了雾气,姜青禾背着光,她看了眼面朝日头的宋大花,那样?横生皱纹的脸上,有着年轻蓬勃的朝气。
“人到哪不是?过日子?,俺刚到关中的时候,啥话也?听?不懂,别人也?不搭理你。没地方住,就?窝那墙根底下?。”
“怕包袱被别人抢了,整夜整夜不睡觉,俺跟俺男人真是?吃足了苦头,可到这里还能听?得?懂话,还有田地分给你,水田能种稻,就?算是?荒地咋了,只要肯上肥,俺啥不能种。”
宋大花说话干活两不误,一大片稻田割完,扭头一看三个娃蹲在那里玩癞呱子?,她掐着腰喊:“虎子?,妞子?,领着妹娃子?来拾稻粒子?,也?不怕自个儿变成癞呱子?。”
姜青禾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姐,他们拾的稻粒你全给拿回去,到时候再给你拿一斗的稻子?,你觉得?成不?”
“这可不兴说玩话,俺当着了,”宋大花傻的才会把粮食往外推,但她也?说:“给五升吧,一斗太多了,地里的俺是?真捡阿,保证给捡的一点不掉。”
“捡吧捡吧。”
宋大花喊:“你俩捡仔细着点,捡满一袋就?有你们一口饭吃,捡不完还吃灰面馍馍。”
虎子?:“不想吃。”
妞子?说:“啥灰面馍馍,干死噎活的。”
蔓蔓跪在地上,麦粒子?太小了,她趴着捡的,脸都快贴到地面了,她扭头问:“啥是?干死噎活?”
妞子?没说话,给她做了个砰砰拍自己胸脯,往上翻白眼的表情,然后说:“懂了不?”
“噢,”蔓蔓点头,还是?没懂。
她捡着捡着,就?不想捡了,跑过去趴在别人家?的田垄边,看别人割稻子?,突然问:“伯伯,你家?咋没有娃来捡嘞?”
“还没收完哩,等收完就?有娃来捡了,”大伯擦着汗笑眯眯回她。
“我们能捡不?”
“你捡了,那俺孙娃来,没得?捡能去你家?捡不?”
蔓蔓摇头,“我家?有人捡了。”
她拍拍胸脯,跑回去跟二妞子?说:“好险。”
“好险啥?”二妞子?捡的正起劲。
“忘了,”蔓蔓说的理直气壮。
二妞子?跟虎子?悄悄说:“娘让俺们多让着点妹妹,是?该多让着点。”
“她是?只小糊涂虫。”
虎子?嘎嘎乐,稻粒子?都抖了好几?颗。
蔓蔓闲不住,又跑去看徐祯拎着把稻谷,对着拌桶左一下?,右一下?打谷,飞扬出的谷粒大半进了桶里,还有不少溅了出去。
麦子?得?拉到专门的打谷场去,可稻子?一是?水田沟多,高高低低不平坦,车拉不进来,不好运。
二是?耗损多,路上运的时候,太熟的稻粒子?落进草里,想拾都拾不起来。
各家?基本是?把拌桶拎进来,在自家?田场打完谷,毛口袋一袋袋背出去,运到戈壁滩那的晒场晒谷。
水田少,每家?每户也?只有一亩,不像荒地只要愿意开荒,哪里都能种。
全家?齐上阵,一天也?就?收完了,剩下?的稻粒明天再来拾个半天。
等日头渐渐西斜,姜青禾牵着毛口袋,徐祯拿着三角斜面的畚箕往里倒稻子?,扬起一层灰。
这时虎妮从另一片田拎着镰刀过来,两颊通红,离得?老远就?喊:“割完了不?俺家?收利索了,俺娘催着让俺过来瞧瞧。”
“收完了,”姜青禾喊,“晚上我这吃饭。”
她又跟宋大花说:“姐你也?来吃。”
宋大花跟虎妮异口同?声地问,“吃啥?”
“吃面疙瘩。”
面糊姜青禾是?回去后现?搅的,她学过很多种方法,有直接和成面糊,烧一锅滚水,倒进锅里快速搅拌,面糊在滚水中分开又聚拢,凝结成块后大大小小都有。
大的跟枣似的,小的能缩到黄豆那样?,放一把嫩菜,吃到肚子?里囫囵一碗汤。
她不喜欢这种,太大的面疙瘩极有可能没熟,一嚼有股粉芯子?感。
也?有和成光滑的面团,一点点揪到面汤里,姜青禾就?直接用勺子?刮,一小团散在锅里,萝卜丝、肉沫子?再加把菜,烫到面皮光滑就?能捞起。
宋大花没喊她男人来,哪有拖家?带口上人家?吃白面的,从她口中剩下?点匀给他就?得?了。
“白面,还是?头茬面,哎呦,俺这嘴还能吃得?上这口,”宋大花没吃就?开夸。
四婆哈哈笑,“谁叫她亏啥都亏不了自个儿的嘴。”
虎妮吸溜着,“好吃不就?得?了,娘,你明儿也?做一回。”
“吃吃吃,就?知道吃,败家?玩意,”四婆挤兑她。
小草偷偷跟蔓蔓说:“俺婆老是?这样?骂俺娘,憨货,败家?玩意,个倒灶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啥意思,觉得?好玩就?学了。
蔓蔓歪头,二妞子?和虎子?听?得?一脸牙碜,她/他娘也?这么骂他们。
秋收第一日,大家?伙有凳坐凳,没凳蹲着,和和美美吃了顿面疙瘩。
散伙后姜青禾突然靠在徐祯肩头上,手环住他的腰,徐祯正在抹灶台,温声问:“累了?你先去睡。”
“不是?,”姜青禾站直身子?,环顾着这间小屋,之?前?觉得?凑活着也?能过去。
现?在认真打量了一遍,黄土墙上有不少裂口,粉末掉在地板上总也?扫不干净,就?算徐祯天天扫,每天都有新的掉落下?来。
袋子?乱七八糟地挂在墙上,墙边堆叠着农用具,窗子?糊的麻纸也?被吹黄了,整间屋子?一到日头落下?就?变得?特别昏暗,低矮而又逼仄。
睡觉的那间屋子?,大是?挺大的,除了土炕外,连个窗户都没有。
在此之?前?,姜青禾也?想过要换一种居住环境,但她想着也?许哪一天能回去。
现?在看,只有落地扎根,奔向?更好的生活。
“等开春,我们重新起一座房子?,没钱就?攒嘛,青砖啥的就?先缓缓。”
徐祯没有说话,眼神沉默而温柔,姜青禾继续说:“我们可以自己造一座木屋,你画个建筑图纸出来,要用的树我们俩一起去山里砍,一点点造。”
“感觉大花姐都比我有志气多了,她一开口就?说要造个青砖大瓦房,”姜青禾说。
“木屋也?很好,”徐祯一遍遍顺着她的脊背,后面两个人挨着坐在在一起。
徐祯不用问,他哪能读不懂她的眼神,他都知道。
其实不只姜青禾,徐祯也?总有种每天行走在棉花上的不踏实感,好像突然失去了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
不再一辈子?都朝着房子?车子?,孩子?上学结婚那套流程,走完按部就?班的人生后,也?会迷茫。
姜青禾说:“还得?养一群鸡,一群鸭,每天都有鸡鸭蛋吃,给蔓蔓蒸鸡蛋羹,做鸡蛋糕。”
“给你吃鸡肉喝鸡汤,”徐祯补充。
“今年土地肥力不够,只能种麦子?,”姜青禾想着,“明年我们要种软糜子?,种一地的甜菜,可以熬糖,给你种一茬辣椒,熬好多焦辣子?,天天蘸馍馍吃。”
徐祯说:“明年要弄更多的肥,叫稻田长出两石的粮,隔几?天就?能吃一顿米饭。”
“今年省着点吃,今年过冬要攒点肉,猪肉羊肉,到时候我们吃几?顿好的,涮锅子?,羊肉烩菜,炖肘子?。”
两人努力说着对今年和明年的期许,确立一个个目标,每一个都是?在这里生活的动力。
那是?平凡而普通的人,热爱生活的方式。
姜青禾说:“那就?在这里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
至于那些再也?不会谈起的话题,比如后世,比如穿越,又或者?是?优越的生活,那些造成落差的对比,就?留在今天。
姜青禾难得?俏皮地说:“但我还是?不会说俺。”
因为总是?说塞北方言,有时候私底下?说起普通话都会卡壳,她害怕自己彻底融入后,完全忘记以前?。
“那我也?不说。”
至少留下?点印记,好叫他们自己知道,来时的路在哪。
不要忘记。
第27章 大米饭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来, 肚里垫了两个馒头,灶膛里煨着火,泡一锅滚水洗脸,现在这天凉水开始冻手。
徐祯从后头的仓房里扛着两条晒凳出来, 姜青禾则搬出杉板, 一条条架在凳上, 再摊开一张芦苇粗杆编的席子。
苇席编得很糙,还要铺一领高粱蔑,这些原本是湾里人在院子里晒麦子用的,正巧现在用来晒谷。
本来要去戈壁滩晒的,但在那晒一天都要人守着, 实在不方便。
姜青禾就?把?前院移出来,晒到干瘪的萝卜丝装进换来的油布口袋里, 萝卜缨子用草绳一捆一把?系好, 盘着放到瓦罐里, 油纸按在瓶口处, 绳子缠几?圈。
萝卜条晒的刚刚好, 姜青禾收拣到大口圆罐里,晒了不少, 两大罐都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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