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在姜青禾下田施肥捉虫时,草场的牧民也忙得头昏脑胀。他们忙给母羊接羔、挤奶、还得新一轮的配种,山羊抓绒、绵羊剪春毛,给小羊剪耳记,做标记。
还进行了一场为期十来天的煽羊,主要煽的公羊,不然今年又得出不少骚气熏天的老?公羊皮。
巴图尔又接着说:“今年大尾羊的羊羔长得贼壮实,想?叫你也过去瞅一眼,最好在额们那住一夜。上回?你说请你做歇家要跟长生天发誓,额们都备好了。”
姜青禾犹豫着摇头,“地里麦子正熟着,眼下可没工夫去,要不再过十天。”
“不成呀,过十天就?过六月初三了,俺们那天祭敖包、拜神、上供嘞,你不来可不成啊,”巴图尔挠挠脸颊。
他问:“你种了几亩的麦子?”
“七八亩的麦子,”姜青禾如?实回?答。
“那你等着,额明天叫人来给你拔麦子,”巴图尔赶紧风风火火走了。
姜青禾赶忙追出去喊住他,巴图尔一点点挪出门外,他想?捂住耳朵,最终只说:“别整啥虚的,额去叫人来。”
“叫吧,记得带镰刀,”姜青禾追出来就?是想?告诉他这一句。
巴图尔瞥她,真是一点不讲客套话。
第78章 红糖馒头
当湾里养的公鸡还没有鸣叫时, 这个小小的院落,石磨早已嘎吱嘎吱转动,等停了声,灶房里的灶膛又开始劈啪作响, 那是黄豆杆燃烧的声音, 大?锅里?的豆浆酝酿沸腾。
徐祯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 姜青禾则穿着灰黑的围布,拿出卤水来,又将木桶拿到后院去冲洗了一番,到时候盛豆花用。
她回来后掀起木锅盖,只见腾腾白雾吹得蜡烛芯左右摇晃, 豆浆渐渐沸腾。
“我出去瞅眼,看看他们来了没, 徐祯你把?红糖馒头?给蒸上阿, ”姜青禾解了围布搁在椅子上, 走出门前还要交代声。
徐祯从灶台后站起身, 去拿笼屉时说?:“成, 你去吧。”
外头?天蒙蒙亮,清晨山脚还有雾气?, 姜青禾拢了拢衣裳, 下了小道去开门。
等她拉开两扇木门后,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姜青禾走出去好几步, 勒勒车离得越来越近,她能瞧清坐在马上胡子拉碴的巴图尔。
只是视线转到后面, 她闭眼又睁开,想要瞧清楚一点, 却发现没看错。
那勒勒车上坐着的,是十来个头?带包布,笑?容洋溢的牧民?阿妈们,最前头?那匹马,都兰还遥遥冲她挥手。
一等勒勒车停下,都兰一甩两条乌黑的辫子,手拉着马的缰绳,让它停下,自己翻身从马侧跳下来,牵着马快步走到姜青禾旁边。
“啊呀,巴图尔说?昨天帮我去喊人,我还以为叫的哈日莫齐大?叔他们呢,怎么你们都来了,”姜青禾十分惊喜。
她拉过都兰的手,细细打量,笑?眯眯地道:“胖了是不?是?”
“真胖了点,”都兰咧嘴笑?,这一冬她吃得好,不?用样样抠着用,这个月忙碌也能有钱买些肉补补,自然长?胖了点。
姜青禾真想继续说?啊,可她只能把?话先留着,转身去喊人,笑?容明朗,“乌丹阿妈,吉雅姐、满都拉婶婶、小梅朵、桑布婶…”
她挨个用蒙语高声打招呼,语气?饱含笑?意,“走走走,进屋去,好久没见了。”
大?伙也热烈地回她,胖胖的满都拉婶婶喊道:“可不?是好久没见了,所以巴图尔说?割麦子时,额们不?让男的来,额们割青稞很老手的。”
乌丹阿妈笑?的时候,会挤出两团高原红,她说?:“额们想来看看你啊。”
“是啊,听说?你新?起了座屋子,比蒙古包还大?,真阔啊,”桑布婶望了眼后头?的屋子,确实大?。
姜青禾听着她们热切的话语,心?里?就像生豆浆逐渐滚烫起来。
其实她早该去一次平西草原,去一次牧民?新?的驻扎地。可她总畏怯,想着到时候大?伙为了招待她,又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来。
可她们也这样,平日不?来往,生怕过来打扰她。但要是有帮忙的时候,都很热心?肠,上赶着要过来干活。
“还有啊,”乌丹阿妈从勒勒车上提起小半桶羊奶,搁在地上,她笑?笑?:“这是俺们过来前刚挤的羊奶,怕坏,就挤了一小桶,给你们家三口补补,农忙累人得很。”
吉雅拍拍她,豪气?道:“敞开肚子吃,明儿额还给你带。”
姜青禾都要说?不?出话来,她喃喃,“你们这是做啥,”
“走,进屋去,”姜青禾低头?吸了吸鼻子,而后抬起头?笑?着去拉她们,让她们进屋。
还伸手将坐在车上的小梅朵抱下来,贴了贴她的小脸说?:“哎呀,你怎么也来了?”
“她闹着非得要过来,额没法子,”都兰无奈。
小梅朵比蔓蔓要大?上两岁,梳着小辫,眼睛黑汪汪的,脸颊憨实泛红,她仰起脑袋说?:“额找蔓蔓玩呀。”
她是为数不?多蒙古小孩里?,会说?贺旗镇方?言的,而且说?得很顺畅。
“蔓蔓还睡着哩,你等姨给她叫起来,”姜青禾牵着她的手说?,带着一伙人进屋。
牧民?阿妈们都习惯住蒙古包,可她们对姜青禾的这个小院也赞不?绝口,尤其野蔷薇花缠绕的墙,让小梅朵很喜欢。
进了屋子那平整的地砖,刚到要腰边靠墙的柜子以及宽阔却又满是生活气?息的灶房,都让她们觉得,这是间好房子。
尤其看到挖了水窖,养了两头?猪,一头?马骡子,和?一群鸭子时,直说?这日子被她过得好。
等坐到灶房里?,巴图尔赶紧跟徐祯挨着,他可算是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而且现在徐祯蒙语虽然说?不?太好,可也能听懂大?半。
姜青禾开始张罗,木桶里?的豆花点了卤水,白嫩嫩的,她贴面舀几勺到碗里?,然后问,“都兰你吃咸的吃甜的?”
都兰凑过来,“咸的放啥,跟咸奶茶一样吗?”
“咸的放辣子和?酱,葱花和?泡黄豆,甜的有红糖浆,你吃啥?”姜青禾手停在拿料的手上,想了想又将碗推给她,“你要不?自己舀?”
都兰摆手,“额没吃过豆花阿,你给额来点咸的,辣子要少点。”
基本大?家都要了咸豆花,她们习惯了咸奶茶的那个味,只有小梅朵喝浇了红糖浆的豆花,吃得她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去。
而一群或坐在桌边,或坐在小板凳上捧着吃的牧民?阿妈们,吃得一口一吸溜,豆花跟酸奶的口感又不?同,又滑又嫩又爽口。尤其这个黄豆叫油炸了一遍,又酥又脆的,浸了汤也好吃。
姜青禾没想到来的牧民?阿妈们,还怕来的阿叔吃不?饱,蒸了好些红糖馒头?,是那种卷起来流红糖浆的。
等她们吃了碗咸豆花后,又给她们挨个塞了拳头?大?的红糖馒头?,吃得大?伙嘴巴甜丝丝的。
其实眼下还早,不?急着割麦子,而且大?家一个冬春没有见面,还有好多话想说?嘞,尤其想把?上一年冬换了皮子后的生活,说?给姜青禾听。
她们的日子可比之前好过太多了。
乌丹阿妈咽下馒头?,她语气?迟缓又带着笑?意,“早前在冬窝子那,天天吃风干肉和?青稞,炒粉,一天只吃一顿。去年皮子换出去,手里?有了砖茶,又有好些钱。”
人没有钱的时候,是能过苦日子的,硬邦邦上冻的风干肉,连刀也剁不?开,只能放锅里?熬成肉汤,再配上炒粉囫囵吃一顿。
至于咸奶茶,都是四五日才喝上一碗。
可有了钱,就想吃好点,乌丹阿妈是最舍得的,她奢侈地买了面粉、成捆的挂面、耐放的糖块,还有腊羊肉以及新?买了口耐烧的锅子。
上一年在冬窝子里?,她们一家都有种久违活着的感觉。冬窝子深处地下,只留了个窄小的门和?四方?的窗,逼仄又阴暗,而且还吃不?饱。
可去年,他们肚子里?有食物饱胀的感觉,尤其挂面配腊羊肉,加点盐,连面汤都好喝,吃得全?身能回暖起来。
连在冬窝子里?的日子,都让人觉得没那么难挨了。
满都拉婶婶抹了抹眼睛,她眼眶微微泛红,“额拿着砖茶给姑娘换了三套衣裳,也算是给她出了点嫁妆。”
本来这一直都是她的心?病,哪有女儿出嫁不?给嫁妆的礼,可那时她真的给不?出来,连块红布也买不?起,日日愁的掉泪。
可自从皮子卖出去后,有了钱她就相当于有了脊梁,有了精气?神,紧着那点钱用,也风风光光送女儿出嫁了。
这笔钱和?砖茶对她来说?,是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她逢人就得说?,说?完又得掉泪。
大?人的伤心?难过,小梅朵还不?算太懂,但她记得上年的事情,她很认真地掰着指头?算:“额吉买了肉,好多肉,还给额和?阿姐新?做了件皮袄,可暖和?了,额还有双新?靴子,以前那双冻得额脚出了好多血,新?靴子很好,不?出血。 ”
大?家还在说?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们都想要告诉姜青禾,上一年换出去的皮子,给她们枯燥乏味如?同死水的生活,带来了多么新?鲜的改变。
姜青禾原本一直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她慢慢背过脸去,又悄悄起身走开。
她没有办法,在别人诉说?幸福的时候保持镇定。
但是她从始至终都不?觉得,她为她们的好日子带去了多大?的功劳,她的心?不?纯粹阿。
她静静在后院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叫醒蔓蔓。
一伙人说?话声那么大?,蔓蔓也醒了,姜青禾进屋的时候她刚踩着小凳子从炕上下来,穿鞋要出去。
姜青禾给她穿上衣裳,又绑了头?发,蔓蔓赶紧跑出门去,她都闻到甜甜的香味了。
一进灶房,面对齐刷刷看来的视线,她也不?生怯,很熟练地用蒙语问好,“赛拜诺!”
还说?了一连串的诸如?姨姨、姐姐、婶婶等等的词汇,只是蔓蔓说?完喘了一大?口气?,好难。
被乌丹阿妈忙抱进怀里?稀罕个不?行,而都兰也赶紧凑过来,“好蔓蔓,还记得额不??”
“都兰姐姐,”蔓蔓抱她。
小梅朵也蹬着小短腿跑过来,指指自己,一脸期待地看着蔓蔓。
蔓蔓对这张脸熟,可名字早就忘了,但她惯会投机取巧,她喊,“姐姐!”
姐姐总没有错吧。
小梅朵摆手,“哎呀,是梅朵啦,你个小蔓蔓。”
蔓蔓嘿嘿笑?,弄得屋里?大?家也都笑?了,笑?声欢快。
短暂地寒暄过后,乌丹阿妈招呼其他人去外头?拿上镰刀,帮姜青禾割麦子去。
其实割麦子她们也是头?一次,牧民?大?多只种青稞,有时候连青稞也不?种。因为四季转场,没办法长?时间留在一个地方?,守着土地和?庄稼。
但割麦子又不?算难事,就算没咋上手过,也难不?住她们。论起割田种地啥的,她们有几个比汉子还要本事,一天能割两亩青稞都不?喊累的。
去往麦田的路上,这一伙人是很惹眼的,除了那些深邃的五官长?相,更多的是牧民?阿妈们明显要高要壮很多,毕竟她们可是能制服牛羊,按着它们剪羊毛的人。
唬的湾里?那些在麦田里?割麦的妇人一跳,忙放下手中拔出来的麦子,站到田边问,“青禾,你咋带了这么多蒙人来?”
“熟的,给我来割麦子嘞,”姜青禾大?方?笑?着回道。
有个歇脚的老婆婆说?:“那你们指定跟炒面一样熟,不?然哪会给你来割麦子哩,这热死黄天的。”
湾里?形容人特别熟,就爱说?熟得跟炒面似的,姜青禾也觉得挺有意思,她还回了个词,“是勾八勾九。”
旁边的妇人了然,在这地勾八勾九可不?是狐朋狗友的意思,而是好朋友,一般形容娃娃家家的。
这群人收获了一路的眼神,方?言听不?懂,她们也无所谓,反倒是被从麦田里?赶过来的宋大?花,那一嘴蹩脚的蒙语给折腾够呛。
压根没听懂在说?啥,还在那费力吧啦地听着,可把?早就经历过这一遭的巴图尔,乐得够呛,在边上笑?了好一会儿。
可等到正?式割麦开镰后,大?伙就笑?不?出来了,无边无际的旷野,飞扬的麦芒,火辣的日头?炙烤得大?地,热汗顺着脖子不?住得往下流。
正?是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平原没有可以遮阴避暑的地方?,甚至连凉风都不?往这头?刮,热风呼啦啦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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