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朝露从巨大的惊愕中缓过神来。
定是李曜。李曜有了前世记忆,知道洛枭未来是要做北匈王,之后处处与大梁作对。有此先机,他必要将洛枭除之而后快。
她原本想要引李曜入局,大梁北匈高昌三足鼎立,纵横捭阖,局势平衡,高昌便可不战而胜。可在她不知情之下,此举反倒激发了洛枭的杀意,又扩大了战局。
若是不加以制止,因她之故,死伤会更为惨重。
朝露的心沉了下来,努力定了定神,试探道:
“三哥,和梁军这笔债,我们是一定要算的,我也会三哥讨回公道。可是高昌国是无辜的,何必要将这么多人卷入战火?北匈单于想要什么,再行谈判便是,何必非要开战?”
“无辜?”洛枭冷笑一声,双手抱臂道,“哼,高昌昭氏,言而无信,不足与谋。”
“我本念在昭明对他妹妹一片情谊,以一国来降,才答应交易,以便速夺高昌。结果昭氏出尔反尔,不但不降,反倒和那国师一道烧我粮草,还暗杀我潜入城中救你的精锐。”
“那一日我派去的精锐没有将你带回,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朝露愣住。
原来昭月那夜抓住的一队北匈兵是三哥派来救她出城的,却反被当作她通敌的证据,诬陷于她。
这世间之事,真是万般的阴差阳错。
朝露仍不放弃劝说,朝洛枭道:
“后来是昭明将军放了我,我才能来找三哥的。三哥原本与高昌有交易可谈,为何不为我再试一次?”
洛枭面容森冷,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好似燃着怨恨的火焰。
“露珠儿,我不知高昌人许诺了你什么,你为何三番五次地要来当说客。但三哥这一回高昌是势在必得。”
“之前我忌惮你在高昌王城,只探虚实,没有开战。现在你在我营中很安全,我便可全力攻城!”
朝露骇然失色。
在洛枭的豪言壮语之下,她脑海中一刹那浮现的,是那一日跟随北匈军进入破城后的交河城。
屠城后的血雨腥风,大火焚烧的尸堆,漫天赤色的烟尘有如火种,将天穹都被染作猩红。那仿佛是一道血色的诅咒,烙刻在她心头。
她难以想象,若是三方开战,将是何等更加残酷而惨烈的景象。
朝露手脚冰凉,万千念头涌入心头。她攥紧了身侧的袍角,马缰勒破的手又开始生腌般地疼。
她抬起双眸,定定望着洛枭,突然开口道:
“三哥,我想请你止战,不是为了高昌。而是为了一个人。”
洛枭倚在烛台前,已重燃起了一株烛火。
火光幢幢中,他回身,高大瘦削的黑影挡住了一半的光线,另一半微弱的光落在女子沉定的玉面之上。
她微微扬起下颚,神情骄傲又不失端庄。
“三哥,我的心上人在高昌守城。我不能看他战死在城中。”
字字铿锵,坚定不移。
“噼啪”一声,灯花爆裂。
洛枭微微一怔,双眸恍若被飞出的火星子所烧灼。他心中顿生几分难掩的急躁,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道:
“按照父王的婚约,你本来应该是要嫁给莎车国王子的……你有了别人了?”
“露珠儿的心上人究竟是何人?”
朝露犹疑几息,坦然道:
“正是高昌国师。他要为高昌守城,请三哥罢手止战。”
洛襄薄刃般的下颔绷紧,浓眉皱起,快步走过去,问道:
“那一日你以使臣身份来到我营中,我的属下说,高昌国师当众说你是他的人。后来你酒后大醉,他在你帐中待了足有半夜……”
“我竟毫无察觉,是后来有人来报,我才发觉定是你。”
他冷笑一声,厉声道:
“你来高昌不过数月,如何和一个和尚生得情意?”
朝露默不作声,不予承认,不予否认。
洛襄郑重地向她表明了心意,她没有来得及好好地回应他。
她克制了很久,她此刻不想再克制了。哪怕猜到洛枭知晓必会暴跳如雷,她都不想否认对他的感情。
“高昌国师就是西域佛子,当初是三哥亲手将我托付于他。”
朝露难抑地笑了笑,半边晦暗的烛火在她面上投下微微的光影,恬淡而静美:
“我与他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他一直以来,都待我极好,为我筹谋良多……哪怕他不入红尘,一世为僧,我也想待在他身边,不想与他分离。”
“佛子?竟是他……”洛枭惊觉之时,劲臂下青色的血管暴起,气息急促了几分,再难自抑,猛地一拳砸向案头,道:
“是不是他见你孤苦无依,暗地里强迫于你?”
朝露摇了摇头,黑亮的眸子在烛光中漾着清光,唇角微微翘起,道:
“是我痴恋于他,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洛枭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低声重复着她的言语,低声自语道:
“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他脚步顿住,僵立在原地。
北匈民风奔放,青年男女,无论贵族平民,未成亲却私定终身的不在少数。他也常在单于庭的密林草丛,无意中见到过情难自禁的男女。
西域各地,亦是不忌礼法,男欢女爱,谓之寻常。
可一想到是那个人,自诩神佛,却做尽此等丑事,洛枭毛发耸立,指骨扣得泛白,他咬牙道:
“他是佛子,他怎么可以?!”
朝露摇头,声色端凛,眸光清辉涌动,一字一句道:
“不,三哥。是我于他梦中强迫于他,他从不知情……我心甘情愿!”
为了救下高昌,阻止三哥动兵,她不再隐瞒,径直将每逢月圆他因她犯病,她自愿与他行欢之事说了出来。
她望着洛枭,郑重地道:
“三哥能否为了我此生幸福,放弃攻打高昌?无论北匈单于所求为何,我都可以为之交涉。”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洛枭静静听着,坐在榻上垂着头。他琥珀色的双眸像是覆了一层雾,黯淡而空茫,低声道:
“就算我今日放过高昌,放过他,他离开高昌之后仍是佛子,根本不会娶你为妻,你难道要一辈子无名无分,见不得光地和他在一起?”
朝露唇角翘起,淡淡一笑,道:
“我就是喜欢他,我们西域女子,在意什么名分,我就是想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
洛枭先是一怔,而后怒道:
“露珠儿一生的幸福,就要这样系于一个给不了你未来的男人身上?”
朝露却一扬头,反问道:
“三哥,我已是乌兹的王,我生命中的幸福,除了他,还有我的臣民,我的疆土,还有我唯一的亲人三哥你。为何女人一生的幸福,就一定要系于一个男人身上?”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风骤起,呼啸而过,也平复不了他剧烈撼动的心境。
“一派胡言!”
洛枭缓缓抬首,眸光幽暗黑沉,如浩夜无尽,映着惶惶烛火:
“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该将你托付给他。”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不惜一切将你带到北匈去。今日,我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冷道:
“别以为三哥猜不到,你定是将他一队人马也伪装成了我北匈军,是也不是?我立刻派人探查,将他就地处决!”
洛枭大恨,霍然起身,正欲大步离去,却听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三哥,你敢动他,就是违抗单于军令!”
“你别忘了,昔年北匈攻占西域之时,单于曾与佛门定下约定,佛门不涉政事,而北匈任何人不得滥杀佛门弟子。你敢杀佛子,单于定不容你!”
“你!……”洛枭胸口起伏不定,心中怒浪迭起,咬紧牙关。
“三哥,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个心上人。他若是战死在高昌,我也绝不独活!”
洛枭脚步顿住,缓缓回身,望着她执拗倔强的模样,心中如利刃绞过一般。
“好!好啊露珠儿!”
他忽而放声大笑,声色喑哑,如覆冰霜:
“我不过离开一年,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以死威胁你三哥?”
少时,你我相约同生共死,今日,你却要为他,与我决裂?
“当初,为了你一生幸福,我拼尽全力,送你逃出峡口,却要落得今日结局?”
夜风自帐幕的罅隙间吹入,在二人之间翻涌如潮,无止无息。
朝露凝望着一步之遥的洛枭。他高大的身姿消瘦不少,一身密不透风的玄衣覆满皮下嶙峋骨节和狰狞伤疤。
对三哥两世以来的愧意,对洛襄无法宣泄的情愫,对战火中高昌万民的怜惜,在一瞬间同时迸发而出。
“三哥……”朝露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话,只觉喉间一股腥甜再难自抑。
猝不及防之间,她“唔”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露珠儿!”洛枭听到声响,猛然转身,大惊失色地扶住了她。
“三哥,对不起……”朝露咽下一口血,抹去唇角溢出的血痕,轻轻握住他慌乱的手,哽咽道:
“其实当时,我回去峡口找你了,那里尸山血海,我没能找到你,每夜都会做噩梦……”
洛枭心下一颤,微微俯下身,扶住她纤瘦的肩头。
“别怕,三哥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下来,“有三哥在,没有人再敢动你一根毫毛。”
朝露本不想哭,可看到洛枭伸手时腕上露出的烧痕,眼眶微微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