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李曜闭上了眼。
好像这是对他前世所为的惩罚。她永远都在离他而去,而他,永远都只差一步。
“去长安。”李曜沉吟良久,忽然睁开眼。
“殿下……”亲卫一惊,犹豫道,“探子来报,京畿几名藩王已悄然动兵,不日便会赶到长安与李氏会和。以我们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那几路人马抗衡……”
他们的殿下之前拒绝了陇西贵族的嫁女之请,前后皆无援兵。即便他们兵强马壮,能征善战,要匹敌数以十倍的兵马,亦是难事。
李曜劲臂一扬,亲卫便噤了声。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应是在此处切断敌军后路,养蓄精锐。
他和他的人本就不在长安,身在西域,坐山观虎斗,看诸位皇子兵荒马乱,待硝烟散尽,多败俱伤,他再回长安收割,才是上上之策。
可他不能放弃今生和她最后和好的机会。
他是大梁皇子,未来的皇帝,只有他可以去救下她。
只要此局未了,他还不算落败。她仍会是他的。
李曜眸光灼灼,一缕微茫的执念如荒草中燃起的星火,刹那燎原。
***
敦煌郡,官驿。
洛朝露从巨大的疼痛中惊醒,周身冷汗淋漓,鬓发黏湿,心头狂跳。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里来回转桓碰壁。四面都是高高的宫墙,透着暗暗的血色,一眼望不到头。
她踽踽独行,望见洛襄的背影就在前方,她趔趄追去,一遍又一遍唤他的名。
他始终没有回头,最后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大雾之中。
洛朝露醒来的时候,大片的泪沾湿了衾枕,微弱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
又一阵剧痛袭来。
她痛得意识模糊,挣扎着想要从榻上起身。
一只清癯干瘦的手抬起她的臂,按回来了衾被之中。
朝露抬眸。朦胧的眼帘中,看到一张耄耋老者的脸。他坐在她榻前,正在将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她的脊骨。
“姑娘莫慌。就好了,就好了啊。”他温声道。
朝露心知,那便是来救治她的汉医了。不是说在长安吗,如何来了敦煌郡。
她痛得快要昏死过去,面上是纸一般的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一道又一道的红印子,刺破皮肉。
“死不了,死不了……”老者似是在安慰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姑娘是草原上的儿女,生命力顽强,不会轻易死去。只消再忍一忍,忍一忍……”
见她疼到咬破了嘴唇,鲜血溢满煞白的唇瓣。老者熟稔地拿出一块锦帕,让她咬在口中,以免再咬破舌头。
老者轻摇羽扇,晃了晃头:
“姑娘别怕,老朽从前,连喝了断魂酒的孕妇都救活过。当时那胡女身怀六甲却身中剧毒,老朽硬是用针灸催产,将那女婴提前生了出来,活蹦乱跳的……”
他长叹一声,忆及往事,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一翘。
朝露隐约记得,李氏当日说的是她曾有一故人,想为夫君殉情,后来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不忍求死,靠得就是眼前的汉医续命产子。
如此,与汉医此刻口中所言相符。
朝露心头一动,喉间如火烧火燎,嘶哑的声音问道:
“敢问,那名女子产下女婴之后,身在何处?”
老者垂头叹息,拍了拍膝盖,目露哀色:
“数月来,她以强大的意念撑着一口气,拼尽全力生下了女婴,已是油尽灯枯,加之她并无求生意志,很快便逝去了。”
朝露垂眸。
毫无求生意志,就这样逝去了吗?不知为何,她听到此话之时心口如同被人揪住一般难过。
父亲死去,母亲毫无求生意志殉情。
她为那个女婴感到难过,一出生就没有了父母。
“老朽这辈子没见过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子啊。嘶——”他不由凝神左右细看朝露一眼,捋了捋长至胸前的白须,“姑娘,你的容貌倒是像极了她。”
“你可是她什么人吗?”老者白眉蹙起,冥思苦笑,忽然恍然大悟道,“断魂酒乃西域毒草所制,一旦饮下,需马上用针将毒液从五脏六腑逼出来,再以艾灸驱散风邪,方可活命,否则十日之后,必会吐血身亡。姑娘却撑了一月有余,实乃奇观,如此便解释地通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老者说得有几分激动,面露酡红,微微一笑,望着她道:
“你定是她的女儿是不是?你母亲在怀你之时,喝了断魂酒,强撑数月不死,将你顺利产下。所以,你一出生,就是克制断魂酒的体质,才能活到至今,等老朽来救你,是也不是?”
“真是时也命也,今日竟能得见故人之女!”
朝露怔住。
她的母亲如果不是抚养她长大的大梁公主,是汉医口中的那名胡女,那她的父亲是谁?
她不是乌兹王女,不是洛朝露,那她,该是谁?
朝露心头一阵,渐渐涌起一个猜测。
待老汉医将她身上治疗的针一一·拔下,朝露挣扎着爬下床榻,蹒跚朝门外走去。
“洛襄!……”她奋力推开门,想要找到他确认。
房门打开,满院皆是是陌生的梁军守卫,重甲提刀,出路被死死封住。
丝毫不见她母亲李氏和洛襄的身影。
“王!”一道身影朝她疾奔过来。
朝露望见铠甲的银光闪过,望见邹云急切的面容,她犹如绝处逢生,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疾声道:
“他们人呢?去哪里了?”
邹云慢慢扶着颤抖不已的朝露进屋坐下。
“佛子和你母亲当日就离开了敦煌,带着大军前往长安。”他面色凝重,低声道,“看兵力布置,长安定是要有大事发生。”
“他让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让你定要留在敦煌等他回来。待到那时,他自会跟你解释一切。”
邹云倒了一杯茶,望着面色惨白的朝露,小心翼翼地问道:
“佛子,真是你母族的仇人吗?”
朝露思绪如一头乱麻,杂乱不堪,但仍是肯定地说道:
“他如果一早知道,决不会欺骗欺瞒于我。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由来地,她就是相信他。
她按住邹云的箭袖,道:
“我要去长安。邹云,你带我去长安。”
只有去长安见到他,才能找到答案。
“佛子是和公主去谋大事的。”邹云看一眼面容还是很虚弱的朝露。坚决地摇头,“你大病未愈,听那汉医说,还得再施几日针才能好全,怎能涉险?”
朝露盯着他,目光沉静且灼人,摇了摇头道:
“他是被胁迫才去长安的。就算他与大梁皇帝有深仇大恨,他也并非会发动兵谏之人。”
若是洛襄有谋逆之心,前世他身为国师,大权在握,早就可以推翻李曜,自立为王了。
可他没有。
他不会因一己私利,将长安万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前世不会,今生也不会。他定是有他的目的。
邹云沉吟良久,叹口气道:
“佛子要我在敦煌守卫你的安全。他特地叮嘱过,让我保护你,千万不可去长安。”他透过窗纸朝外头的守卫看去,道,“待几日后,我从乌兹王庭调来的援兵一到,就送你回西域。”
朝露以手支起雪腮,不动声色,忽而问道:
“邹大将军,不知你还记不记,我们一道逃离乌兹王庭的那一日,我将西域版图示于你。”
邹云垂眸,顿了顿,道:
“臣自然记得。”
那夜在千佛寺,菩提树下,她指点江山,拜他为将。那是他此生的转折点,他怎么会忘记?一世都不会忘。
朝露笑了笑,自嘲一般地翘起嘴角,坦白道:
“其实,我当时不过是唬你与我一道离开乌兹,助我一路报仇雪恨。从未想过要征战西域……我这个人,恣意妄为惯了,也从未有过什么雄心,倒是拖累了你的宏图大志。”
前世,李曜利用邹云征战西域,尽收王土,即便最后落得鸟尽弓藏的结局,但是他到底壮志已酬,一将功成,万古留名。
混血马奴出生,一路功成名就何其不易,这一世,她不能一直以私心将他锢在她身边,只做她一人的私卫。
“邹云,”她没有唤他邹将军,而是唤他的名字,轻声道,“我心中有愧。”
“王……”邹云默默听着,眼眶有几分发热。
“听我说完。”朝露摆摆手,抬眸含笑望着他,由衷地道,”但是,这一回,我想成全你的心愿……”
她收起了沉湎的容色,目光变得坚毅而笃定,问道:
“当下,陇西四郡大部分兵力是否已被我阿母抽调去了长安?”
邹云一愣,点了点头。
朝露秀眉一挑,继续道:
“那么,大梁的边防是否空虚至极?”
邹云眉头开始皱紧,也还是点了点头。
朝露凑近他,明眸流转,一字一句道:
“如果此时,我命你领军南下,掠过陇西四郡,直逼长安。你道如何?”
她了解邹云,这可是大将军一战成名,扬名立万的良机。自古名将,都需一战封神,如此良机,她不会让他错失。
闻言,邹云一愣,眉头紧锁,素来沉毅的面色闪过几分愕然,手中握着的刀鞘嗡嗡作响。
“王,你是要我领乌兹王军,在大梁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