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不仅是乌兹王军,是整个西域的联军。”朝露轻巧一笑,面容娇俏又坚定沉着,道:
“我欲向西域诸国借兵,驰援长安,去救我夫君。”
她不是当年受他庇护的小姑娘了。她是乌兹的王,他的妻子。
这一回,换她来护他。
……
三日后,在邹云密令之下,一小支乌兹王军潜入敦煌,将被李氏的陇西军幽禁的二人解救出来。
洛朝露却没有离开敦煌,回到西域。她广发拜帖,一夜之间召集了在大梁河西四郡驻守的西域使臣。
夜穹苍茫,风烟起落。
西域十余大小国的使臣在玉门关前,济济一堂。低低絮语中,人群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风沙中走来。
女子面容苍白如纸,似是久病初愈,似是疲惫至极,唯有双眸灼灼生光,灿若星辰。
她被乌兹王军簇拥在前,朝着乌泱泱的人群,高声道:
“我夫君在长安有难。今日,我以乌兹王的身份,想请各位出兵,前往长安,救我夫君。”
静默的人群中响起一声轻嗤,有人喊道:
“他为了你一个妖女,自愿放弃佛子之尊,已不再是至高无上的佛子。”
“他既也不是佛子,我们为何要听他号令?凭何要我们出兵?”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哂笑,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碎石砸在她的肩头。邹云率兵一声呵斥,人语方安静了片刻。
面对扑面而来的口诛笔伐,朝露覆手在背,袖口掩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毕竟也是在乌兹统领过兵马,在高昌死守过城池,历经过无数次生生死死的人。
她沉下心,闭了闭眼,想起了洛襄。
可以想象,他若是在此地,定能平静地号令千军万马,让所有不平之声悉数臣服于他脚下。
浩浩秋水为神,凛凛白玉作骨,他就是有这样百折不回的气魄。
一想到他,朝露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她理了理被碎石砸乱的鬓发,朝前一步,面对着义愤填膺的使臣。
她迎风而立,挺直了脊背,坦然道:
“我是否是妖女,我不欲再辩。是非荣辱,青史之上,自有后人评说……但是!”
“他一生渡人,佛心坚定,从未转桓,不应为我受辱。”
朝露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朝着众人历数道:
“昔年西域数国交战,万余信众被困战中,佛子孤身入各军军营,说服各国退兵,千里疆土免受战乱之苦,而他,却因涉政事而回佛门受刑。”
“又三年,北疆连月大雪,积雪盈尺,冻馁死伤近千。佛子遣数百武僧亲入北疆救灾,开仓赈济,救下性命无数。”
“高昌为北匈所困,佛子身披战甲,救生民于战火……”
他所行之事,桩桩件件她不必刻意去牢记,早在西域口耳相传。
世人供奉的佛子,从来不是一具空壳。
朝露冷肃的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朗声道:
“无论是否在佛门,他此生为国为民,救世渡人。他的无量功德,是他经年一言一行所积所累,而非区区佛子之名。”
她扫视一圈默默不语的使臣,道:
“你们各国奉行佛道,满口因果善恶。可他是佛子之时,你们便心安理得地收取他的恩惠,享受他的救渡。现在他不是佛子,他昔日功德,难道就此不再作数?他的恩情,诸位不曾报答,就要一笔抹杀?”
众人怔住,望着眼前早已被定为妖女的女子。
他们来时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要看素来恶名昭著的她如何蒙羞。可此时,她神姿凛然,不过寥寥数语,就将他们不堪的算计击垮了,令他们羞愧难当。
一片沉默中,朝露不顾邹云的阻拦,走入人群当中。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还有巨大的利益没有抛出来:
“北匈式微,大梁一统西域不过朝夕之间。今日,请诸位出兵,不仅是为我夫君,是为了今后西域大局,为西域诸国在大梁治下,多得一线生机。”
“今日大梁有难,我请诸位出兵相助,向梁人投诚,可以先分一杯羹,今后金银绢帛,丝绸缯器,商路通道,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大梁立鼎西域,谁人不想与梁人结盟,脱离北匈掌控。只是无人敢走这第一步罢了。
朝露顿时收了笑意,忽而拔出腰间佩刀,猛地刺入身前泥土之中:
“但,若是不救,不仅是与我乌兹为敌,改日大梁出征西域,我必将确保梁军铁骑第一个踏破贵国的王城!”
此语一出,令人心惊胆寒。
“我等自当追随国主,同往长安。”高昌使臣率先出列,躬身一拜,与乌兹王军立于一道。
池塘扔下诱饵,鱼群争食,一拥而上。
“待我禀明我王,必当来援!”
“算我一个!”“还有我……”
数日后,数支旗帜各异的军队汇集成一支西域联军,浩浩荡荡,往长安去。
***
长安,京畿大营。
一处宽大的营帐内,错金博山炉中散出袅袅香息,在帐中氤氲成片。
男子跏趺而坐,岿然之姿融在香雾中,被一阵帐门外吹来的风打散。
脚步声传来,来人澜袍广袖一展,挥出一阵微寒的风。
李氏步入帐中,望见眼前威压逼人的男人,不由在几步开外立定,道:
“我已按照约定,将汉医送去敦煌,为她医治。今夜,藩王和所有将士皆已到齐,需要吴王遗孤现身一见。在没有见到宝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下注的。”
洛襄闭目不语,念诵经文,平静从容。
“怎么,你可是不愿意了?”李氏眼眸促狭了一瞬,低声道,“当日你自认吴王遗孤的身份,我还以为你有万全的把握。你若不愿,我只得再把她从敦煌带来长安。”
洛襄睁开眼,起身一敛袍袖,淡淡道:
“公主若是不信我,何必今日又来请我。”
李氏微微一怔,见被他看穿,冷笑一声。
“洛襄?”她转身,斜睨着他道,“还是该叫你李襄?”
“我是不信,你可以为她做到这份上。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此去,可是要弑君弑父的。我如何能确保你的忠心?”
洛襄淡淡道:
“我本就无父无母。父亲废了我母亲的后位将她幽禁。母后在冷宫一生下我,便将我抛弃送去西域。我此生,从无亲缘。”
李氏勾唇笑了起来,拍了拍手,道:
“你竟是那冷宫废后之子。没想到,当年那废后产下的竟是一双生子。”
“双生子在大梁视为不祥,你母后自保都难,只能将一子抛下。从出生就为父母所厌弃,流落西域。你可知,乌兹王救你,是因为你手中有那块大梁皇室的玉玦,他以为你是那个女子的孩子。”
“一切阴差阳错,你总是被抛弃的那个。如此看来,你的仇恨,本该不比我少啊。”
洛襄平静地道:
“不必挑拨。你欲成之事,我来助你。望你信守承诺。朝露一女子,于你大业无用,不要将她卷入此局。”
李氏轻描淡写道:
“我的人将她囚禁在敦煌郡,重兵把守,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必不会动她。我知你心机深重,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这里可不比你呼风唤雨的西域,现下你独身一人,无人来援。京畿全十八营,营营戒严,你若是逃出去,只会被乱箭射死。反正,你只是个赝品,死不足惜。”
“况且,我已派人绕长安城埋了一圈火药。”李氏漫不经心地拢起袍袖,袖口镶绣的鸾纹在烛下金光游动。
“若是兵谏落败,大家都别想活。我要全长安人的血,为我父兄,为我死去的亲族陪葬。”
“当年这笔账,早就该好好算算了。”
洛襄看眼面前几近疯魔的女子,她眼中是淬了毒一般的怨憎之意。
他向天外望去,夜色浓重,层层密云,如同化不开的墨迹。
洛襄双手扣紧,垂眸不语,起身跟着李氏朝帐外走去。
……
京畿大营的中军帐,烛火通明。
帐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众铠甲装束各异的将士,各自簇拥着两名身着单窠紫袍,腰束玉带的藩王。
年纪稍长的是晋阳王李亘,统领长安东北的晋地兵马。另一名是最年轻的藩王,定襄王李奎,守卫长城以北,防范北匈。
二人本是一道在堂前正襟危坐等候。李奎是武将,心浮气躁,颇有几分不耐,下座来回踱着步子,抬手反复摩挲着微须的下颔。
李亘则慢条斯理地饮茶。
帐帘一开,风涌进来,人语声登时停了下来。
一道玉白的身影,披星戴月,步入帐中。
帐中所有人不由凝神屏息了半刻有余。
来人不过一身寻常锦袍,腰配玉銙革带,身姿清瘦,眉眼淡漠,却透着一股凛然的威仪,竟将满堂武将的甲胄明光压了下去。
细看之下,男子俊眉朗目,轮廓分明,如白玉般明润,如雪松般清正。果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李奎大步走过去,望着他一时有些许张口结舌,道:
“你、你就是?……”
未等他说完,李亘已从座上起身,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叹道:
“想不到,整整二十年,竟真可得见故人之子。”
洛襄向二人行了晚辈礼,微微躬身道:
“十王叔,十九王叔。”
“等一下,”李奎劲臂一扬,甲胄锃然,道,“先别急着认亲。你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吴王遗孤?”
一旁的李氏行至堂前,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