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与堂前仅一片幕布之隔的小间里,洛朝露懒懒地伏在玉山肩头。她微挑的眼尾晕出的一抹潮红许久未褪,涣散的目光望着窗外檐下垂落的雨珠。
身上倏地微微一重。
是他将玄色氅衣盖在她身上,掩住了冰肌玉骨上绽开一瓣瓣隐秘的红莲。
“有人来了。”
极为平淡的语气,好似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朝露正在怔忪,听到有人来了受了惊吓,下意识地想要退却,整个人已被他裹着大氅径自抱了起来,不准她擅自离去。
他们已经数月未见,是新婚又是小别,由是,自从今日相见起就难舍难分,一直未曾分离。
此刻面对面的环抱,她湿漉漉的双眸正好与他对视,不敢多看,别过头难耐地轻哼一声,颊边一点点的薄红很快晕染成大片的霞光。
氅衣架不住肩侧雪肌如水般的柔腻,一侧顺着肩臂滑落下来,堆叠在他青筋紧绷的臂间。
他腾出一只手,将氅衣牢牢覆住了她,只露出一小片乌发浓密的头顶。
小间并非密室,舞姬虽都退了出去,也不知再有谁会敲门进来。事出紧急,朝露身上只着半散的纨衣,悬空之时,十分担心掉下来,只得紧紧环绕他的颈,也不敢大声喘息。
朝露埋在氅衣下,看不见周遭的景色,只能听到酒杯相碰和男女嬉闹调笑的声响,还有自己紧绷的身体里猛烈的心跳。
一股异样的情愫在体内升腾起来,原本淡下去的执念又蓬勃开来。
两人无声无息地绕过满堂酒醉的宾客,翩翩起舞的美姬,时不时还有长长的水袖拂过交缠的衣袍。
身子忽而沉沉地上提,重重一顿。是他在上楼。
仙玉阁的楼梯不高但略陡,寻常她都要依着一旁的扶梯上去。男人长腿一跨,抱着她径直拾阶而上。
步子迈大且颠簸,朝露吓得双臂缠紧,只因他每提步上一阶,都令她轻微下坠几分,越来越沉重。她瓷白的小脸已是涨得通红,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里。
木质的楼梯嘎吱嘎吱作响,上好的梁木受了雨水浸湿仍然硬挺,承载着上下楼梯的人潮来来回回的重量。
楼道上每隔几步便悬着一盏青铜兽首的高灯,野兽狰狞的暗纹在头顶盘旋,整个没入了雨气潮湿的光晕里。灯火一簇一簇地照下来,像是要将人死死裹紧在辉煌弥漫的光亮之中。
“别怕。放松。”耳边传来男人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哼,而后低低一笑,带来一阵灼意的气息,在她的颈侧拂过几缕酥麻。
楼间一道道陌生或熟识的面孔在她眸底的余光里划过,她生了怯意,不敢松手,缠得更紧,他劲臂也随之收拢,将滑下去的她微微往上一提,紧箍着束素,如同榫卯相楔一般牢不可破。
每每有人经过,微风掠过,发丝轻扬。一闪而过的旁人看不到他怀中被氅衣所覆的她。只能看到玄色的缎面在微微浮动,还有身后两侧隐隐露出的贝白脚趾,如细小的钩子一般,颗颗蜷紧。
二楼的廊柱纱帘被行走间的风鼓动,大片大片地荡开来。
纱帘拂过经过的来客,透薄之下,隐约可见肩头被纤细指甲嵌入而留下的红痕,每走一步,色泽便深几许。
二楼最末的客房门被一脚轻轻踢开,又骤然合拢。
进入无人的房内,朝露轻舒一口气,从氅衣下露出小脸,怯生生地望着他。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可破,大朵大朵的潮红在自面靥至耳垂晕开。
她咬着唇,声音颤抖,带着一丝乞求,道:
“放我下来罢。”
“等等。”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带了微微的喘息。他在原地顿了顿,埋头啄吻她一下,以唇分开了她一路上因忍受而死死咬着的双唇。
房间深处有大扇的窗户未关,瓢泼的雨水漏了进来,浸湿了窗边的一方细长案牍。
案上燃着一盏玉座烛台,浑圆的薄纱灯罩浸了几滴雨珠,里头的光如幽夜中的萤火。
洛襄大步走向案牍,没有松开手,将大氅里的人缓缓放在案上,抵在了雨水肆意的窗棂。她被雨水浸透的凉意渗入体肤,轻嘶一声,他便一手猛地关上了迎风颤颤的窗户,将大雨阻隔在外。
只顷刻,窗外大片的雨水已润湿了两人纠缠已久的发丝。洛襄抬袖,为她擦拭额鬓之间为雨水所混的汗水,将她还在滴水的长发拢至身后。
台前朦胧的烛火为他俊美无俦的面庞拢上一层淡淡的柔光,显得一举一止都极为温柔。
可朝露知道,灯火所不能照耀之处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他望向她的目光直直射过来,甚至好似是带着侵略性。她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洛襄,更看不透他朗玉一般沉定面容下掩藏的目的和动机,她开不了口说话只能轻声呜咽着。
大雨仍从窗棂的罅隙间涌入,细密的雨珠渐渐湿了紧贴的衣袍。
“洛襄……”她的双眼因沾了雨汽而分外迷离,一声一声唤他的名字。感觉自己时刻就要从雨水漫开的案上滑落下去,想要他抱紧自己。
洛襄深深凝视着她,那颗小小的痣像是红莲一瓣一瓣绽开,越来越红。他看出她目中的潋滟的春光化作壮阔的波澜。她瘦削的背他一手就可拢住,另一手掌着她的后脑,埋首轻柔地去吻她,一遍一遍地抚平她的不安与惶惑。
可他又被她这双我见犹怜的眸光给骗了。唇舌相缠,呼吸交错。剧烈的拥吻之时,她尖利的牙忽然紧紧咬住了他。他的舌尖缓慢滴渗出血丝,一丝腥甜在二人交缠的唇舌之间回转,荡漾。她许是太过煎熬,才无意识地想要逞凶咬他,这会儿发觉过来,想要退却,他却又不轻饶,欺身将她按在窗棂上继续猛烈地吻,无声地迫她,要她为自己洗去满口甜蜜的血腥。
门外歌舞升平,鼓乐喧天。时不时传来互相调笑的男声女声,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纷纷乱乱。她甚至听到熟悉的舞姬在邀约往日的情郎,还有哪里来的缠绵悱恻的歌声,每一升调一降调,都在勾着人的魂魄随之起伏。
桌案不足一尺,朝露却整个人落在案上,坠落的惧意灌上来,双手虚空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最后用手指扣了扣桌角的镂雕,每一息都比上一息抓得更紧。
“洛襄!……”这一声娇嗔,还带着求饶的意味。
“我在。”他平静地回应她,一面还轻轻吻去她眼角渗出的湿意,幽深的目光与她对视。
两世以来,他的面容每多看一分她就多一分心动,无法消磨。
此刻的他犹胜往日。
沉黑的眸光微垂,深邃的眼窝之下,浓睫投落在眼睑的阴影如一笔云墨描摹,天人之姿,不可亵渎。他薄韧的唇轻轻抿着,染了她的口脂而泛着微微的红,是冰山上的一抹艳色。
灯下,他的周身为华光所笼罩,神祇一般无情的眼,端的是清俊疏朗,让人无法生出半分玷污的心思。可他所为之事,却如此令她意乱情迷。
朝露纤瘦的背颤抖着抵在坚硬的木雕窗棂,微微偏过头,望向窗外还在下的暴雨。
雨声浩大,一声一声撞击着窗扉,像是落在她心头,接连不断地打着密集的鼓点,又如同一段节奏明晰的韵律,直抵心底最幽秘的所在。
韵律之中,忽有几缕杂音。是门外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二人所在的房门疾步而来。
朝露惊觉地仰头,一紧张,本是瘫软的身体瞬时绷紧,想要说话却哽出一声哭腔:
“有、有人来了。”
洛襄其实早已察觉了脚步声,却仍游走在被发现的边缘,迷途不返,不想放手。他压抑一般地释放从喉底低低地闷哼一声,呼出的灼烫气息一下子涌出来,扑在她身上。
他捞起哼哼唧唧的她,不悦地蹙眉,淡淡道:
“他追得倒快。”他不紧不慢地抬手打开了灯罩,倏然吹灭了烛火。
朝露不知其意,还未反应过已被他用大氅拢起,环抱着往房间深处走去。身上还在淌落的雨水在身后淋漓不尽,在地上迤逦成一道一道幽昧的水痕。
在房门被砸开之际,洛襄恰好抱着她躲入了屋内的一间暗室。
朝露认了出来,这间暗室就是上回在仙乐阁,二人藏身躲避李曜的那一间。洛襄与李曜对峙,她后来被人迷晕,差点做了老头的明妃。
旧地重游,感慨万千。
大雨初歇,幽暗之中,朝露平复着心跳,揉了揉酸胀的额头。她半卧在榻上,玉白的手指勾起男人垂落在她肩头的乌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指间把玩。
“你蓄起头发了。”
洛襄也轻抚她柔顺如水的发丝,道:
“成亲那日许你的,要与你结发,才算真正做了夫妻。”
朝露抿唇一笑。大事小事,他从来不会对她食言。
“做夫妻,还差一件事。”他忽然道。
“什么事?”朝露问。
他淡淡看她一眼,声音清正,不容辩驳:
“上回你病着,没有洞房花烛……”
朝露垂眸,面若桃花,那一抹晕开的红再难收敛,低低道:
“方才……不算么?”
“自然不算。”他神容郑重,摇了摇头。
耍起赖来也是一板一眼。
朝露咬了咬唇。她不知他今日为何这般予取予求,不知餍足,想要推开却又被按下去,只得低伏在他怀中,抱怨似地娇声道:
“从前不知道,你竟然这般,这般坏……”
洛襄无奈一笑,对她,他今日只想坏得透顶,怎么都不够坏。整整两世的克制隐忍,爱而不得的嗔痴,得而复失的忧虑,种种情愫一直心头在横冲直撞,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因她忧,因她怖,从而生了难以言喻的欢喜。
洛襄专注地凝望着她,轻声反问道:
“我记得,当时你想去长安找到汉医,续命活下去。你不是对我说,是因为想让我体会红尘中的极乐吗?”
以己之道,还施彼身。
不愧是西域的雄辩之才,她怎么说得过他呀。
朝露哑然。又想到她说过的话,他都一字一句记着,她且喜且怯,心中柔情如潮涌动,不由抬手轻抚他的眉眼,凑上去回应他的吻,生涩中带着几分热烈,小声规劝道:
“可是,我不要被人发现了……”
他沉沉的声音拂过耳侧,留下烙刻一般炙热的影子:
“不会的。若是难受,哭出来,不要忍,让我知道……”
也让那个人知道,这一世,她已是他的妻子。
朝露睫毛轻颤,才“嗯”了一声,已被疾风骤雨般转瞬即至的深吻吞没。
大雨声喧嚣,暗室静谧如夜深。
里头无灯无烛,黑暗中唯一一处小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喑哑响动,很快被大雨声淹去了。
帐内朦胧如雨雾弥漫,勾勒出一双交织的剪影,柔软的纱幔缓缓垂落下来。
……
一墙之隔,方才的房门被人赫然破开。
李曜带人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黯淡的目光斜睨一眼身后亲卫。
一个肥头大耳的客商被亲卫押着进入房内,面对寒光凛凛的刀剑,正磕头求饶道:
“我好像就是看到,那个男人带着那个得胜的舞姬从楼下进了这间房。”
“这里面没人,你敢妄言?定是你看错了!”亲卫将刀举在客商颈侧。
客商吓得哆哆嗦嗦,仔细回味了一番。
那对男女实在太过耀眼,他总觉得自己没看错。
彼时他正在楼梯上与美姬嬉闹,眼神随意一瞥,就被那场景吸引住了。那名人高马大的男人从她休憩的小室里出来,怀中抱着一团氅衣,玄色底下漏出了几缕女子轻薄的纱衣。
他在西域经商多年,是各地仙乐阁的常客,练就一双尖利的眼。风月之所,谁人不知氅衣不过障眼,看轮廓,其下必然埋着香艳的秘宝,销魂的姿态。他寻花问柳多年,自方才台下见了她舞姿,心痒难耐,念念不忘,只被其他舞姬嘲笑让他死了这条心,人家已有了夫君。
他正痛惜不已,暗自纳闷,却见已有人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