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她一眼认出,这是她前世栖居的明霞宫。
只是眼前的宫殿,翻修一新,全然没了前世她离去时的颓然苍凉。
头顶的鸾凤藻井新上了朱漆,颜色鲜亮,彩绘华丽,映在她苍白的面上,如血色的藤蔓一般爬满。殿内两侧壁画栩栩,镶嵌金银,富丽堂皇,她穿梭其中,只觉四肢无力。
厚重的宫门嘎吱一声开了。
两道弓身的影子进入殿内,燃起了烛火,为她洗漱起来。
李曜没有用寻常的宫人照料她起居,而是寻来两个她不认识的胡女作为她的侍女。她们不会说汉文,在这宫里和她一样,寸步难行。
胡女所说的西域语言,朝露起初勉强能听懂一些,花了数日终于交流无碍。
朝露照常将平日练习汉字的小笺塞入他们的袖中。她们对视一眼,犹疑一下,收下来了。
今日她们特地为她梳洗,绾起了长发,戴上几株朱钗,换上了汉地襦裙,朝露明白她是要出明霞宫了。
果然,宫门推开,朝露一眼就看到李曜已等在门外。
大雨已经停了,万里宫墙浸湿了雨水,泅染了更深的血红。地上冰寒的宫砖尚有细流淌过,浸湿了皇帝镶绣五爪金龙的暗纹常服。
他看到她被人簇拥着走出来,将身上的蟒纹大氅褪下,披在她肩头,轻声道:
“京城不比西域,十月初就冷了。”
他以为她忘了么?朝露冷笑。这皇宫里寒冬的每一月有多冷,没有炭火取暖的深夜多难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大氅的热意渗入体肤,朝露拒绝这样的温暖,想要别开罩在身上的大氅,却被男人牢牢按住。他掌心的力度透过厚厚氅衣压在她肩头,她动弹不得。
朝露恼怒顿起,猛地推开了大氅,扬臂抬手,想要掌掴他。
男人没有动,没有躲,连挡都没有挡一下,淡漠的眉眼定定地望着她,平淡无波。
“若是如此能让你消气,也并无不可。”
跟在皇帝身后的内侍埋首下去,压低了身,不敢抬头。
寂静之中,只剩大雨过后檐下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有如经久不息的更漏,一声比一声沉闷,落在人心头。
她前世为了出这座明霞宫,撒泼打滚,颜面尽失,什么丑态都做过。今生重来一回,她反倒累了,更加不屑了。
朝露手指在半空中缓缓收拢,没有打下去。小臂垂落下去的时候,被他一把捉住,扣在虎口里。
他牵着她往前走。雨后的水汽将二人的背影淹没。
内侍在二人身后跟着,离得很远很远,整座皇宫好似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李曜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引着她来到一片荒芜的庭院,一草一木,虽未枯萎,却毫无生气。
两侧茂密翠绿的槐树如同一片浓重的阴云,还在滴落雨水,发出婆娑轻响。
朝露认得,是冷宫。前世她路过之时,常听到里头前朝废妃苍老却凄厉的哀鸣,鬼哭狼嚎一般。
李曜带她来到的这一处冷宫西苑。里头摆设陈列华丽,床榻衾被俱全。宫砖洁净,纤尘不染,墙角连一处蛛丝网都看不见。
步入宫内,他松开了她的手,微微仰头,望着一双雕刻宝蟾的雕梁,暗沉的朱漆如凝结的血丝,映着他同样黯淡的眸光:
“这是我母后生前住的冷宫。”
朝露环顾四周,心头颤动,想起当年兄弟俩的母后就是在此地自缢身亡。
长安之局之后,洛襄再没有向她谈起这桩旧事,不愿提起。她知道,他是双生子中被抛弃的那一个,她时常为他感到难过。
李曜覆手在背,幽幽望向她,晦暗的天色给他的面庞笼上一道阴影:
“你们都觉得,朕比他幸运罢。”
“我生来就是皇子,天潢贵胄,坐享荣华富贵。不比他,一出生就被亲母放弃,流落西域,九死一生,为了身世遁入空门,无情缘寡情缘。我幼时是由母后亲自养育,后来又被抱养在皇太后膝下,少时父皇对我说不上欢喜,倒也从未苛待……”
李曜低头笑了笑,声音又低又沉,像是雨水敲打宫砖的闷响:
“但你可知晓,朕宁愿当年被抛弃的是我。而亲眼历经丧母之痛,却百般救不得的人,是他。”
他抬手,指着那处朱漆脱落,露出木芯的雕梁,道:
“母后当年在这处宫中自尽之时,朕已经赶到了冷宫门外,只差一步,就能救下她了。”
李曜闭了闭眼,脑海中映出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场景。
紧紧闭合的宫门,不断拍打破皮的手。最后侍卫破门而入,他一眼看到悬梁的母后,华服曳地,还是晨起送他去宫学的那一身。
前世今生,亲历两回,那样的无助仿徨、凄怆摧心已深深印刻在他的命格里,无法断念。
他笑了笑,转身望着呆立原地的朝露,轻声道:
“朕离母后,差了一步,离你,也永远差了一步。”
“前世,朕差一步让他带走了你,差一步就能带你回宫。今生,朕提前去了乌兹,本想早点认识你,却还是被他抢了先。”
他顿了顿,隐忍不发,薄唇微微一翘,自嘲地说道:
“无论前世今生,朕始终慢了一步,不是么?”
“无妨。只要朕和你重新来过,就能弥补朕对母后的遗憾。”他自圆其说,似是宽慰她,又像是在宽慰自己,“朝露,你从此待在明霞宫,朕每日会来看你,不会让你如你前世那般受苦。”
前世的路他都走过一遍了,他不会重蹈覆辙,让她再因宫中之事恨他。
朝露没有回答,避开他因灼热而有几分朦胧的双眸,垂头轻声道:
“李曜,我已经嫁人了。”
她顿了顿,艰难地抬头,凝视着他,道:
“前世之事,我已经全部忘了,所有恩怨对错,上一回在长安都已一笔勾销。这一世,我终于嫁给了他,和他在一起,我每一日都过得很开心,很开心……”
“你放手吧,放我回西域。”
李曜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好不容易把一切恢复成前世最初的样子,那时你刚入宫,我修缮了明霞宫,你来到长安,看什么都新鲜,喜欢缠着我讲中原的事,还想学汉文……”
“朝露,我想要你回来。我从来没有输给过他,我也一直尽我全力保护你。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比他少……我们从头来过。”
这一回,他绝不会放手的。
朝露想要哭,却极力忍住了泪意,她艰涩地说道:
“李曜,我都知道,他都告诉我了。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想待在这座皇宫,我会死在这里的……算我求求你……”
李曜望着低声下气求饶的她,目中冷意凝结成霜,毫无波澜。
好话他听不进,朝露攥紧了袖口,只得肃然道:
“我的夫君是西域最有权势威望的人,他虽无意于你的皇帝之位,但是他为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朕便杀了他!”李曜怒吼一声,忽而怔住,又轻轻道,“朝露,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劝我杀了他,永绝后患。可当年母后曾对我说过,若我有兄弟姐妹,将来千万要对他好,是我们亏欠于他……”
他如同喃喃自语,眼中的血丝像是火苗烧后的余烬,仍然烫得灼人:
“我可以不杀他。我可以留着他。就像前世他忠心耿耿为我治理西域那样……可他夺走了你,如此就不行!”
“洛朝露,你听好,长安已被布下天罗地网,他要是敢来,朕这一回不会再顾念手足之情,必会杀了他。”
朝露内心翻江倒海,浑身都在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抬头,不让眼泪落下来,盯着藻井上简陋的流云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白茫茫的,霎时被黑暗侵蚀。
她昏了过去。
……
洛朝露再醒来的时候,头顶的藻井已是精雕细琢的鸾凤呈祥。她被送回了明霞宫,躺在那方柔软无比的榻上。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珠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熟悉的声响,她在前世独自听过无数回。
她觉得身子沉得动不了,想要抬手,却只动了动手指。她微微偏过头,看到地上不知何时跪了一地的人,视线再收回一些,看到了榻前的李曜,侧对着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跪地的人,一脸的冷漠和阴沉。
他竟然没有走,正在听底下的太医说些什么。
朝露凝神细听,一个一个的字眼落入耳中:
“……娘娘受了惊吓,不足三月,胎像本就不稳,身子虚弱,若是……”
话音未落,李曜便将手里的茶盏砸了下去,玉瓷裂地,滚烫的茶水还在冒着烟。砸得有准头,没有落到人身上,只是一群太医头埋得更低。
唯独那名熟识的汉医猛地抬头,低声道:
“陛下,若是强行用药,娘娘就算能活下来,怕是今后……”
朝露大口大口地喘气,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她意识模糊,却骤然听明白了他们在讨论什么。
李曜想要落了她的胎。
这一世,她有了孩子,可以和最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这个孩子,是在高昌,两人日夜甜蜜之时有的。那时候,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她一刻都不想离开他,总是变着花样和他腻歪。
所以她离开高昌前的一段时间才时常嗜睡。
朝露一听到胎像不稳,一时泪如泉涌,再难自抑地伸手,极力撕扯住男人的袖口。
李曜感到扯动,缓缓回过身来,眸底如深渊,暗无天日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李曜,你听好……这个孩子在,我在。你如果护不住我的孩子,你也休想我活下来。”她惨白的面上泪痕遍布,目中清光熠熠,咬着牙说着狠话。
李曜不发一言,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咯吱作响,拇指的玉扳指几近要崩裂。
袖间的猛扯渐渐变成了微微的晃动。
她的声音软下来,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我求你,李曜,算我求求你……救救它……”她声声哀求,字字泣血,“前世,我没有……是你害的我,是你害的!这是你欠我的!……求你,求求你保住它……”
李曜心头似是有火在燎,既是压抑的愤然,又是汹涌的酸涩。
前世,她无孕却被人下了药。待他赶到时候,她人无大碍,却一辈子不能再有生育。当时,她不吵不闹,只是默默流了几滴泪。之后,一切云淡风轻,再也没提起过。
今生,她有了那个人的孩子,她却非常、非常想要这个孩子,甚至不惜一切,以命向他求饶。
天差地别。
她昏迷的时候,他曾逼问太医,如何让她不伤身地落了这胎。他铁了心,要她了断与那个人的一切关联。
可她醒来如此一求,他方才如此执著的念头竟然开始消散了。
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受苦,舍不得她又要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