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她讶异,以为皇帝记错了她的名字。
她来不及纠正,他已俯下身来,在她眉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一吻,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皇帝是个极为温柔的人。
可温柔不过是暂时的施舍。沉迷之后,只剩失而复得的掠夺。
待她疼得几近昏死过去,嘤声唤了好几声“陛下”,只是助长了压抑已久的欲。
再醒转,天已大亮。
露珠睁开眼,对上一双冷冽的眸子。君王今日不早朝,已穿戴整齐,在榻沿凝视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天子威仪,雷霆万钧。
她心惊肉跳,扯了扯散落的衾被,盖住一身斑驳的樱红,颤声回道:
“露珠。”
“露珠?”皇帝舌尖一卷,重复了一遍。他浓眉拧起,若有所思,在口中细细回味她的名字。
他垂眸,最后道:
“露珠这名字不好,天亮就散了。从此,叫雨露罢,一年四时,雨露一直有。”
语罢,皇帝离去。早已等候多时的内侍纷涌而入,收去垫在龙榻上的素白绸布,望着上面点点血迹,止不住地躬身向她道喜。
他们说,皇帝已封她为妃,从今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了。她是这数月来皇帝头一回承宠的女子,必是风头无量。
那一瞬间,诸多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江渚上起伏的波涛,那把她最爱的弹唱琵琶,还有江南烟雨里,邻家小郎君温润的笑。
画面很快淡去,她像是初生的雏鸟一般,身体瑟瑟发抖,听到满堂的恭维声,一时只觉昏沉飘浮,惨白的面上渐渐露出迷茫的喜色。
仅有的喜色很快消散了。
她由宫人服侍,换上簇新的绸缎衣衫,且喜且怯,前往前殿谢恩。
她听到大内侍问皇帝,是否要赐下封号。
“不必。”
皇帝在御案上批阅奏章,连笔尖都未顿一下。
她是宫里唯一没有封号的妃子,怪不得内侍们只叫她“娘娘”。
绣鞋脚底踩着的宫砖,寒意一点点渗上来。她由宫人搀扶,默默离开。
明霞宫被封禁起来,她有了新的宫殿,不如明霞宫奢靡华丽,却胜在精巧明亮,不像那里寒凉。
而且,离勤政殿很近,随时要受皇帝传唤入殿侍奉。
露珠望着皇城里狭小的天际线,劝慰自己道,能活一日,便多一日。只要还活着,便还是有机会回到江南的。
……
皇帝是个奇怪的人,时而对她冷漠异常,有时候却对她亲密无间。
四下无人,尤其帐中情动之时,时常要她直呼他的名字“李曜”。不准她怯懦胆小,不喜她如江南女子一般小意温柔,要她耀武耀威,要她嚣张蛮横。
西域献上的贡品,也是最先送到她宫中先挑,哪怕她贪心全留下了,皇帝也只会笑笑,纵容她。
皇帝善于骑射,亲自自在草场教她学骑马,要她穿一身赤色胡袍与他一道骑射。甚至不顾帝王天威,当众与她共乘一骑,或是屈尊为她牵着马。
她是宫中唯一一个可以在草场纵马的妃子,马厩里一匹匹都是皇帝送她的汗血宝马。
除此之外,皇帝自小蒙大儒所授,写的也是一笔好字。得闲时,御案前,她握着狼毫,他握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诗书汉文。
春日之时,皇帝甚至会带着她微服私访,自由自在地做一对寻常夫妻,细细地向她讲述汉地的习俗文化。
每当她不耐烦,朝他撒娇说,这些她从小都听过这些,皇帝会一时出神,低低地笑,自嘲一般。
宫人都道,这是独一份的荣宠。连服侍了数十年的老内侍都说,皇帝寡情,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妃子如此上心。
渐渐地,露珠浸在周遭的甜言蜜语里,开始飘飘然。宫里的荣华富贵是平生未见,纸醉金迷,她像是溺在了其中。
她得势后,曾收到过一张秘密递来的字条,上面无他,就写了“江南”二字。
那位国师和少年将军从未忘记曾经的诺言,想要救她出宫。
夜里,她呆愣愣对着那字条良久,最后掀开灯罩,将字条点上火苗,眼看着全烧毁了。
她那时的心思,都在皇帝一人身上。年轻的帝王丰神俊朗,世间独有。虽不苟言笑,唯有望向她时,才会眉眼含笑。
宫里早已没了皇后,皇帝也不传召其余的妃子,待她珍之重之,视她为结发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爱生了妒意,她有一回怒道他不准宠幸他人,话一出口才知失言,谁知皇帝一愣,最后竟笑着应允下来。
她被他惯得越来越跋扈。
从前共事的宫人,曾说她长得像那位失踪的娘娘,被她暗地里掌掴百下,以示惩戒。
阖宫内外,在她的密令之下,从此不准提及那位姝妃,抹去一切她存在过的痕迹。只有她,才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唯独午夜梦回,雨水敲打宫砖之时,她总觉自己好似忘了些什么,渐渐想不起来,或许是也不愿再去想。
大雨倾盆,静静落下,洗去了她旧日的期许。
……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有一回,听闻皇帝从西域搜寻来一些画卷,时常独自一人在画室凝视良久,不准人靠近。
露珠早已养成骄纵的性子,一旦心生好奇,就不顾内侍阻拦,私自去了那间画室。
烛火幽茫,影影绰绰,照出画室满壁的画卷。清风徐来,绢丝画幅微微拂动,火光亦随之明明灭灭。
画卷上的女子与她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身上穿着却是各色的胡服。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是皇帝私藏着她的画像。可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她心底一点点发凉。
大多的画卷上,女子身姿灵动,是在跳舞。而她不会跳舞,没穿过舞裙。
画像上的女子眼眸泛着微微的碧色,眼窝也更为深邃,胡女的模样,而她是纯种的汉人。
而且,皇帝从未让宫廷里画师描绘过她的画像,一幅都没有。
露珠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她后退之时,不慎撞了下案牍,灯烛翻倒,肆意的火苗先是烧尽了纸糊的灯罩,很快便向那些画卷吞噬而去。
蓬勃的火光照亮她渐渐发白的面色。露珠眼见画卷被大火烧灼,她心头莫名起了一丝快意,而后落荒而逃。
她瘫坐在自己宫中半日,终于等来了盛怒而来的皇帝。
自承宠以来,她从未见过皇帝这副模样。
面容阴沉像是暴雨前的密云,声色冷若冰霜,气势肃杀凛然。
他手里捻着一寸烧焦的绢帛,上面只剩下美人的一角云鬓。他一步步逼近她,质问:
“你烧那些画做什么?”
露珠想起了宫里传说的皇帝的生平,自登基以来不知杀了多少人。她吓得抖如筛糠,拼命摇头。
皇帝英挺的下颔紧紧绷直,字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为什么,要动朕的画?!”
她第一回 感到了浓重的杀意。
就因为几幅画,那对她极尽宠爱的皇帝竟然要杀她!她哭着扑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金钗堕地,发丝迤逦。
“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只是好奇……真的不是有心的。”
她不知道皇帝竟然那么宝贝那些破旧的画卷,不知道那个画上的女子在他心中是多么不一般。
“朕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俯下身,掐住她的下颚,眯起眼端详她的脸,玉扳指的凉意划过她的面颔,激得她身体一阵战栗。
“名分,荣宠,自由,朕不能给她的,都给你了……”
“你替代她的身份,害得她出宫身死,在宫里抹去她的痕迹……现在,连她的画,都要毁去吗?”
扣着她下颔的手猛地一甩,她跌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凉的宫砖,清醒过来。
所有的线索汇集在一起,露珠这才明白了全部。
那个唤作姝妃的娘娘,闺名叫朝露。与她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自她失踪以后,有人说,她被皇后暗地里杀死了。还有人说,她触怒了皇帝,被藏在了地牢里。她最笃信的是,她回了西域,从此自由自在,像是她从前在塞外见过的鸟儿。
可她现在知道,她竟然死了?
皇帝表面囚禁苛待于她,实则深爱着她,以至于她死后那么久,都念念不忘。
她只是因为容貌与她相像,那一夜才会让帝王错认动情,有了一夜的恩宠,以及之后顺水推舟的日日夜夜。
她所得来的一切,都是那个她不曾有过的。皇帝是在通过她,不断弥补着那个曾经如此凄惨的她。
一切终于清晰明了。
巨大的惊惧之下,露珠仰倒在地,已哭不出声,反倒不住地嗤嗤笑了起来。
皇帝怒不可遏,拂袖离去,下令将她幽禁。
露珠擦去眼泪,长跪在宫门前一日一夜,终于等到内侍传来口谕,解了她的禁闭。
她开始学胡人舞蹈,胡服骑射,习惯在眼睑上用翠鳞色的脂粉,好让眼眸看起来像是泛着微微的碧色。
她形貌体态,一颦一笑,越来越像那位姝妃了。
皇帝忍不住又开始传唤她,夜夜召她留宿勤政殿,时常痴痴地看她许久。他好似也忘了从前烧画之事,两人心照不宣,从不提及,如胶似漆,一如从前。
直到她羽翼渐丰,又一张写着“江南”的字条递了上来。
这一回,她没有犹豫,当夜在皇帝的夜酒里下了秘药,一把火烧了她那座小宫殿,随着少年将军离开这座困了她和她半生的皇宫。
不料,皇帝领着禁军策马追了上来,怒喊道:
“朝露,不要走。”
露珠勒停了马,回身下了马,夜色中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握在手中,朝他走去。
昏沉沉的皇帝以为她回心转意,朝她伸出了手。
露珠觉得他甚是可怜。
可当她靠近他时,还是用金簪一把刺入了他摊开的掌心。鲜血霎时直流,她当着皇帝错愕的面,嫣然一笑,轻描淡写道:
“我究竟是朝露,还是雨露,请陛下看清楚。”
语罢,皇帝失魂落魄,露珠潇洒地一跃上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