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当年,吴王面对诸皇子围攻,手握空白诏书,有口难言,又不肯大举谋反,失了先机,才会被赶尽杀绝。死后手下的人被买通窜供,说他谋反,再难翻案。
堂前烛火惶惶,明灭不定,比初时幽暗了些许。
洛襄一步步走向身体僵直不动的吴王,手腕一转,用剑柄一下子挑开了吴王披在身上的玄氅。
宽阔的肩头尚在渗血的伤口露了出来。
不出他所料,早已有刺客先他一步,想要夜探吴王府,将毫不知情的吴王一族斩草除根。
洛襄继续道:
“今夜,他们已派一波刺客,之后必有第二波。如今人为刀俎,大王为鱼肉。若是再不抵抗,只要大王一死,什么罪名都可以安在吴王与吴王军身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大王有妻,吴王军中万千将士尚有父母妻儿,大王已经没有退路了。”
吴王一生光明磊落,唯独见不得有人对他的家人下手。爱妻,更是他的软肋。
身后的谋士干将,一腔怒意已转为哀容,人心不定,低语纷纷。吴王沉吟良久,终是道:
“我吴地虽然富庶,不缺军粮,可论兵士,如何与京畿大营雄兵相比?”
洛襄道:
“大王不必担心,我已去信十一王子李奎,他愿意携定襄的疆军助大王一臂之力。”
吴王眉头紧皱,呵斥道:
“胡闹!定襄一旦向京城增兵,边关防守松动,北匈若得了风吹草动,如何可守?”
洛襄淡淡道:
“数百年来,定襄每回失守,都是因为长安官官相护,吏吏相扣,层层剥削,卡了数年的军饷,才会让北匈偷袭得手。”
“唯有大王上位称帝,政通人和,吏治清明,方能使得定襄不再被卡扣粮饷,有力抗击北匈,长安高枕无忧。”
“大王与定襄,应当不争一时,而争百世。”
吴王紧锁的浓眉缓缓舒展,不禁再度望向眼前之人。
如此见地,绝非寻常禁军。可他看起来不过是一弱冠少年。
“你究竟是何人?”
洛襄唇角微微翘起,目色柔和:
“在下姓洛,尊夫人,昔日的高昌长公主曾是我故旧,因此,愿为大王谋。”
吴王略一沉吟,洛姓,似乎确实不是中原姓氏。
此人虽然来历不明,身份难辨,可所言一字不虚,深谋远虑,且对京中形势了如指掌。而且,以他敏锐的感知,此人心向于他,形容坦然,似乎并无恶意。
倒像是从天而降,襄助之人。
“此事非同小可,必要从长计议。”吴王将信将疑,最后道。
洛襄从容面对他审视的目光,。
他此行,就是为了将局势全然铺展在吴王面前,给了他一个先机。
最后所行为何,是否举事,必然还是由他定夺。
离去前,洛襄问了一句:
“今夜刺客来袭,敢问尊夫人可好?”
吴王怪异地看他一眼,想起他自称故人,又见他目中的坦荡和拳拳关切之情,还是回道:
“刺客只冲本王而来,夫人只受了些许惊吓。”
洛襄点点头,心下稍舒。
她的母亲如她一般身材纤瘦,这个时候应是已有三四月的身孕而不自知。
之后,洛襄和他的禁军被一众吴王军士严加看守起来。
吴王的谋士时不时出现,问他一些疑问。那谋士起先是趾高气扬,后来便是低声讨教。 只因洛襄对答如流,好像无所不知,从京城到西域,过去到未来,神机妙算。只要他所言之事,必会发生,所作之谋略,无往不胜。
从那些疑问中,洛襄渐渐得知,吴王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如他所料,剑指京城。
兵贵神速,只因此次有了先机,夺位之战颇为顺利。
吴王之父,与先帝一道开国的大将,之前不过让贤于先帝。而吴王本人,在军中威望甚高,亦是民心所向。
况且,吴地强兵加之凶猛的大梁疆军骑兵,所向披靡。诸皇子的京畿各大营根本来不及防备,兵力悬殊,胜负亦是毫无悬念。
他听闻,他的生父八皇子李晟机关算计,根本来不及调动远在陇西的外戚兵力,最后甘愿屈居幕后,回到了封地,做一位安分守己的亲王。
一切尘埃落地的时候,洛襄尚在吴王府中。虽为幽禁,但也并非苛待。
数月后的一日,待那位谋士来请他入京之时,面上流露出寻常不见的喜色,怀里还揣着几颗红蛋,递予他道:
“吴王妃产下已一名女婴。你吃个红蛋,讨个彩头。”
洛襄剥开嫣红的蛋壳,轻轻咬了一口白嫩的皮,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终于来到了这个世上。
这一时空里,他要和她,从始至终,诸事圆满。
***
一年后,吴王登基为帝,洛襄重回长安朝贺,随着万千人潮,就此伏跪,山呼万岁。
正殿之前,英姿勃发的吴王一身玄金衮服,九旒冠冕,扶起了洛襄:
“卿为朕谋,居功至伟,想要何赏赐?”
洛襄不动声色,道:
“臣本为宫中禁军,愿为陛下,再守宫城。”
真实的他,已随之藩的父王李晟出生在藩地,一日日长大。他独身而来,不属于这个时空,终有一日会消散。再此之前,他想留在京中,见一面幼年的她,与她有个约定。
皇帝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
“皇后听闻朕的功臣,曾是她的故人,想要见你一面。”
洛襄欣然应允。
皇后自然是昔年的吴王妃,少时定居大梁的高昌公主。吴王登基后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六宫之中,独宠一人。
御花园内,太液池畔,花团锦簇,三两锦鲤跃出湖面,竞相争食。
皇后只穿一身轻便的团花纹锦缎胡裙,镶绣金边的柔绢披帛迤逦在地,正在池边喂食。
一双碧色的眼眸,日光涌动之间,映着波光粼粼。
皇后镶袖垂落,将鱼食递给一旁的宫人,望前眼前的少年。
他立在玉兰花树下,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一身滚边暗纹白袍,清俊出尘,衣袂翩翩,端的是丰神俊逸,英姿如玉。
皇后看了许久,实在记不起来有这么一个故人,朝他抱歉地笑了笑:
“不知你是何方故人?”
洛襄微微一笑,道:
“我姓洛,与乌兹有一段渊源。”
皇后这才想起来,洛姓乃是乌兹国姓。她少时在西域,来大梁之前,曾与那位乌兹王子交好,说来也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她在大梁,已听说他继任了乌兹王了。
想起那位故人,皇后展颜一笑,问道:
“乌兹王可好?”
洛襄心下微微一动。
当今皇后,高昌公主,也曾是当年的西域第一美人,多少西域国的王子为之心动,包括那是尚是王子的乌兹王。不过惊鸿一面,在他的心底投下了经久不灭的波影。
因这段埋藏在心的感情,在另一个时空里,作为不祥双生子流落西域的他才会被乌兹王所救,一个美丽的误会,救了他的一生。
命运的齿轮转动,往日的结局分崩离析。吴王称帝后,其余亲王未受吴王案连累,曾经在乌兹暗谋复仇的承义公主还是京中贵女,并未出塞和亲,也就不会连同洛须靡暗杀乌兹王。
洛襄回道:
“乌兹王一切安好。”
皇后望着微波浮荡的太液池,道:
“陛下欲派兵驻守敦煌,一统西域,以抗北匈。我定会劝服陛下,以怀柔之策,善待西域诸国。”
皇后出自西域,长于汉地,熟知两地民生,此言更是真挚,发自本心,并非一时客套。洛襄躬身回道:
“皇后深明大义,是大梁与西域百姓之福。”
皇后见他谈吐悠然,独有一番不俗气韵,忍不住问道:
“你,可有婚配?”
吴王知人善用,身边拥护的忠臣良将,大多是由她张罗配对,眼前的少年如此风姿不凡,看起来已年逾弱冠,未有佳偶,实属可惜。
况且,近日已有女眷家人暗地里属意于他,想要她为之牵线搭桥。
岂料少年只轻轻一笑,垂眸道:
“我心有所属。等她嫁我为妻。”
他在等她长大成人,找到他,嫁给他。
这一时空里,没有吴王案,她有了宠爱她的双亲,尊贵的地位,不再是西域唾骂的妖女,不会成为养母驱使的傀儡。
他襄助她的父亲吴王皇帝位,除了看中吴王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的治世之能,还有一层希冀。
他想让她拥有这世间最无上的尊宠。
一切,正如他所愿。
太液池旁,水波澹澹,落花纷纷。
听他婉拒,皇后微微讶异,面露遗憾之色,见他神容沉毅坚决,也未多问。
待她回身之际,听到身后的宫人来报,朝她耳语几句,她便左顾右盼,似是在到处寻人。
洛襄独自静立玉兰树下。微风徐来,树影婆娑,投下满地斑驳。
浓密交错的枝桠之间,一缕石榴色的裙摆慢慢垂了下来,在他眼前随风拂动。
洛襄寂静已久的心弦亦被风拨动,微微抬眸,只见树杈上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石榴红的衣裙,掩在玉兰饱满的花束之间,明艳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