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对,她就是故意摔倒的,利用佛子的怜悯之心!其心险恶,罪不容诛!”
“就是就是!妖女使坏,这赌局,不能作数!”
朝露闻言,先是一怔,然后悲凉地低笑一声。她跪伏于地,头垂得极低,额头几欲贴至冰冷的宫砖。
始终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
千夫所指,欲辩无词。
她心念,如此也好,她承担了骂名,他便不必饮酒破戒了。
“住口。”一声低斥止住了僧众的谩骂。
朝露抬起头,只见洛襄已缓缓起身,玉白袈裟覆满霜色,像是在他身间落了一夜的雪。
一双眼眸,寒光似电。神容肃然端持,声线四平八稳。
“是我自己睁眼,与旁人无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众人惊异万分的目光中,那位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佛子垂首应道:
“我,愿赌服输。”
愣了神的洛须靡忽然仰天长笑,大手一挥,指着那特地准备的三面兽首的酒器,道:
“快,快!给佛子倒酒!”
洛襄闭了闭眼,坐回案前,伸出手去,握住了白玉杯盏。随着杯盏的微微晃动,酒水荡开来,醇厚的香气四溢,如同罪恶的深渊,拽着他往下沉。
众僧见之,哀嚎一片,有低声啜泣者,更有失声痛哭者,跪地不起,悲鸣不绝。
“慢着!” 又是一声娇喝。
骚动的人群回身望去,只见洛朝露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半身支着梁柱,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她大声喊道:
“王上,佛子,且慢!”
正欲暴动的众僧眦目视之,怒吼道:
“你这妖女,还有什么把戏?!”
朝露目不斜视,往前走去。她目光如注,牢牢定在洛襄手中那杯酒上。
她自是知道这酒里有什么。
前世,酒中的天竺秘药害人不浅,洛襄被逼饮下此酒,比往日更为痛苦,大汗淋漓,粗喘不断。
那一晚她一如往常地撩拨,哪怕他极力克制,忍耐多时,竟有一刻朝她伸出了手。
颤抖的指尖都快要抚上她朝他仰起的下颔,最后却缓缓收拢,紧握成拳,再重重地砸在榻上。
一刻后,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将素白的帐幔泅染成极深的赤色。
今夜,必不能让历史重演。
为了他,再做一回妖女又何妨?
她尚有最后一谋。
朝露收回目光,望着王座上的洛须靡,道:
“王上,我赌赢了,是不是也该得一个赏赐?”
洛须靡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此刻只想让佛子速速饮下那秘酒速速,先破酒戒,再破色戒,他便自此高枕无忧。他急声问道:
“王女要何赏赐?是要宝马香车还是黄金千两?无论要什么,我都准了便是。”
“谢过王上。”洛朝露勾唇轻笑一声,细心描绘的眉毛肆意挑起,纤手直指着那金光四溢的王座,提高了声量,道,“西域盛传,我这一舞,本是可以换一国半壁江山的。”
闻她此言,又见她一脸胜券在握的狂妄,洛须靡面色骤变。奈何方才已允诺于她,不好当众食言,只得强挤出一丝笑来,幽声问道:
“王女难道是想要我乌兹的半壁江山?”
朝露强忍着脚踝的剧痛,站了起来,一点点行至洛襄身侧,立定。
冰凉的玉指抵在硬挺的下颔,将佛子高贵的头微微抬起。
“不,我既不要宝马香车,也不要黄金千两。”万众瞩目的美人身娇声更娇,道,“今夜,我只想要佛子一吻。”
语罢,朝露一把夺过洛襄手中酒盏,将掺了秘药的酒饮尽后含在口中。
她朝他俯下身,低垂螓首,发丝迤逦。
酒液浸润的檀口微张,更添几分妖冶的红,对准了他薄韧清冽的唇。
气息开始交缠,一寸一寸贴近。
第21章
殿外有风而来,金丝帘幔层层鼓起,翻涌不息。
躁动的帘幔之下,席间杯盏凌乱,案上有两道渐渐重合的轮廓。
玉臂如钩,一手勾着酒盏,一手环上男人的颈。
越来越近的时候,朝露顿了顿。
佛子面似白玉,目若朗星,即便一身僧袍袈裟,亦是英俊的美少年。纵使她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烛火无声无息地照亮,雕刻般分明的下颔,在雪白衣襟的映衬,显得更为清冷出尘。
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
那日诵千偈的檀口就在咫尺,多近一寸,都是亵渎。
心绪不定,羽睫低垂,如飞蝶鼓翅,颤动不止。
朝露在顷刻间收了所有思量,终是俯身轻轻压下去,挑开他的唇瓣。
出乎意料的滚烫,一如既往的僵硬。
她翕张的眼帘留了一道小隙,望见男人向来古井无波的面上,先是掠过一瞬的惊异,再是懵怔,最后是一丝无可奈何。
紧缩的瞳仁渐渐睁大。男人一双黑眸里倒影出的少女,像是一颗细石,投进了那眸底的波心,荡开一圈圈罕见的涟漪。
她屏住呼吸,完全闭上眼,任由铺天盖地的黑夜沉了下来。
面靥紧贴,唇齿相融,津水暗渡。
没有多一分无用的厮磨,只是平静地轻轻含了须臾。然后,唇与唇便再度分离。
她未有沉溺,也不敢沉溺,起身离去。她刻意地披散下来的青丝拢在身前,在他面前掩了掩过于暴露的舞裙,掖住方才纠缠间散乱的裙摆,捋顺后严丝合缝地垂落,遮住她发冷颤栗的身子。
汹涌的脉搏渐渐平息,心底像是潮退般寂静。
“咣当”一声。
酒盏失了束缚,抛了下去,自案檐滚落,掉在地上。
怔住半晌的众人这才清醒过来。
王女竟以口为佛子哺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在场之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一个惊世骇俗的吻便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各国使臣方观赏了一场王女糜艳之舞,本就早已垂涎,此时目瞪口呆,哗声大起,可叹,谁不想尝一尝那动人的娇唇,竟便宜了这不通风月的和尚。
一旁的僧众见状,怔在原地,回过神来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道:
“妖女!你胆敢轻薄佛子,不得好死!”
“亵佛者,当下阿鼻地狱!”比丘们愤愤不平。
诅咒叱骂,一声声钻入洛襄的耳中。
洛襄一动不动,仍是方才跏趺端坐的姿态。
身间萦绕的幽香如同千树万树的花开。那柔软潮湿的触感恰似朝云暮雨的水汽。
只经停了一瞬,便稍纵即逝。却恍若已历经百世。
她用两瓣唇送至他口中的“酒”,清甜黏腻,丝丝入扣,只混着一股极淡极淡的酒气。那分明不是酒,是……
他一惊,喉头滚动,下意识地咽入,那股陌生而又缠绵的气息正肆意地侵入他五脏六腑,久久挥之不去。
洛襄极力稳住逐渐溃散的心神,抬眼望去。
在一群人的指指点点,叫骂声中,少女偏生扬了扬眉,寻衅似地扫视了一圈。她吸引了所有人或恶毒或不堪的目光,以她凌厉的锋芒,掩住了他的狼狈与失态。
只见她漫不经心地蜷起食指,勾去唇角的一滴清液,淡淡道:
“是我轻薄他,那又如何?”语罢,她随手拢了拢鸦黑的发丝,故意又笑道:
“和尚可真是无趣,呆若木鸡,太没劲了……”
语罢,少女负手于背,翩然离开夜宴,徒留一室面面相觑的众人。
“哈哈哈哈——”王座上的洛须靡笑得狂妄,“今夜佛子与我乌兹王女这一吻定情,可算是破了戒律?”
“阿弥陀佛,非也非也。”一个老僧仰首长叹,摆手凛然道,“佛门弟子,迫于强力,不曾受乐,不为破戒。佛子清心寡欲,持戒极严,并非自愿主动,便也不算。”
“妖女轻薄佛子,怎能算破戒?!”
“定是你这乌兹王,诡计多端,假意陷害!”
本被压抑许久的众僧愤然而起,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痛斥洛须靡今日诸番毁佛行径,一时间碗飞案碎,奢靡夜宴顿时狼藉一片。
洛须靡和众使臣大惊失色,本是自知理亏,生恐被牵连,一个个撩袍穿靴,仓皇退席,只得再谋后计。
在场面趋于混乱之前,洛襄已起身离去。
“师兄,你去哪儿?”缘起抹泪跟过去,抽噎道,“妖女害你破了酒戒,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是妖女,”洛襄脚步顿住,回过头,面色清寒,一字一句道,“也没有让我破戒。”
缘起一愣,凑上他跟前闻了一闻,确实毫无酒气。缘起讶异,只觉他下一句话比面色更冷:
“今日,是我亏欠于她。”
洛襄掉头就走。只因他敏锐地注意到,她离去时挺直端正的背影后,掩在裙裾底下踉跄的碎步,还有那双颤抖不已的手。
有几分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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