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第24章
如此良宵,月至中天不觉。
树上蝉鸣清切,如人语低颤。玉人灭烛来相就,琵琶半倚,弦上反弹。轻惜轻吟,一声声深入夜色,烛烟杳杳散去。
她口中娇声起伏,浅斟低唱一般萦绕,尾调还勾着颤音。
“你……”洛襄被蒙着眼,当意识到她在做何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嘘……”她微热的指尖抵在他唇间,不让他开口。
“哥哥,你、信我……”她呜咽一声,字音随着凌乱的气息一顿一顿地吐出,“我在,救你……”
月影西斜,云收雨霁。烛火不断地跳动,光晕忽明忽灭。
不知过了多久,此夜的静谧被一声砸门声撞破。
洛须靡携带大批僧众和各国使臣闯入佛殿,撩开翻涌不止的经幡,手举明火杖四照。火急火燎来到禅室前。
轻纱帐帘微微拂动,一道岿然身影静坐,一袭玉白袈裟披身,如雪崖松竹,清俊端严。
佛子盘坐其中,禅定多时。
只见他一身缁衣僧袍齐齐整整,一丝不乱,亦分毫不见狼狈之色。
见此状,匆匆赶来的僧众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如释重负,双手合十朝着佛子伏跪在地,如视神明。
听到纷杂的脚步声,佛子从榻上起身,缓缓回过身去。面容冷肃,寡漠却锋锐的目光如薄刃一般扫向来人。
洛须靡脚步虚,心更虚,被他这眼神一震慑,竟吓得后退几步。他压下声音,狠狠低斥身旁的亲卫道:
“你不是来禀我说事成了吗?……”
亲卫耷拉着头,思来想去,肯定地说道:
“我分明从窗缝看到王女褪去了衣物……听到她的声音……我以为是……”亲卫支支吾吾,回想起朦胧的纱帐下,确实只模糊看到起伏的身影,隐隐听到水声和销魂的女声,便未疑有他,此时想来,却也并不能真正确认。
洛须靡瞥一眼佛子干干净净的僧袍,细细一看帐中榻上,一丝痕迹都未发觉。
亲卫还欲争辩,向洛须靡描绘细节,一抬头,却撞上最前方一道寒意凛然的目光。他瞬时被那清正的威仪震慑,如遭雷击般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嘤……”
一声泣声从帐子后边传来。
“王上饶命,是朝露无用……”
灯火蔓延开去,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从深处的黑暗里展露在众人面前。纤姿袅袅,秋波湛湛,弱柳扶风,清丽中透着一丝妖娆。
细看,她湘裙斜曳,似是未穿完好,略有褶皱不平,底下露出一双凝脂金莲点地,肌肤胜雪,白得耀人睛目。
僧众见状,一齐别开目光,几个比丘把头死死地垂下,默念几声“阿弥陀佛”。
朝露玉袖一扬,腰身塌下去,伏于地面,她双目滢滢,假模假式地泣诉道:
“佛子心智至坚,不肯破戒。今夜朝露色诱不成,有辱王命,求王上责罚……嘤嘤嘤嘤……”
僧众闻言大惊失色,数十支手指,直直戳着懵怔的洛须靡的脊梁,怒斥道:
“好你个乌兹王,竟敢派妖女诱惑佛子!”“你这是渎佛!当下十八层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亏你还是一国之主,竟犯下如此罪孽,不配为王!”
“不配为王!”“不配为王!”
洛须靡连夜召集佛门诸人前来捉奸,本想要放一出佛子沉迷女色不可自拔的好戏示予众人,使之身败名裂,彻底失去与他争夺王位的威胁。
哪能料到佛子衣袍整齐,与平日别无二致,毫无淫乱之相,倒是他信任的王女暴露了他的奸计。于是,他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愤怒的僧众如怒潮般将他包围,一句句让人心惊肉跳的控诉声不绝于耳,想要将他扣押起来。
洛须靡只带了几十亲卫,骂也不是,抗也不是,被他们护在最中间,神色慌张,哪里还有一国之主的威容。
朝露冷眼看着洛须靡被佛门子弟围攻,心中顿生一股快意。
有前世的经验,她早就料到秘酒的设计之后,洛须靡必会派人强闯佛殿,想要当场揭发佛子破戒。于是,她将计就计,这一招祸水东引,利用佛门对付洛须靡,让他自食恶果,真是痛快至极。
朝露还未得意一刻,只听洛须靡高声道:
“一派胡言!是她自己勾引佛子,与我何干?你们为何要听信她一面之词?”
僧众静了片刻,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信谁。
乌兹王女艳名远播,行事放荡,任性妄为,西域谁人不知。今夜她还在乌兹王宴上当众以吻诱惑佛子。此时她在佛殿如此行径,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故意为之,竟也一时也难以下定论。
洛须靡见事有转机,继续大呼道:
“佛子,这妖女胆大妄为,其心不纯,亵渎佛门,当以酷刑惩治!与我无关!”
众僧窃窃私语,开始对着朝露指指点点,愤意难消。寂静中,所有人的视线转向静立不语的佛子,在等他示下。
面对怒目僧众,洛须靡怕得牙齿打颤,看到洛襄如逢救星,慌乱之下,趔趄走过去,就差要跪地求饶,扯动他的袖口,道:
“此女三番五次亵渎佛子,任凭佛子、佛门处置。”
始终低头的朝露终于缓缓抬首,朝人群中那道气宇轩昂的身影望去。
隔着无数道愤恨的目光,只能望见重重暗影之中,他俊美的侧脸,英挺的下颔,连成一道晨曦般清冷的弧光。
她看到那道弧光渐渐隐去。
洛襄微微颔首,沉默须臾,隐在袍袖中的五指一寸一寸收拢,攥紧,最后终是轻声令道:
“将王女关押。”
声音平静且冷漠,散在夜色之中,无比寒凉。
朝露垂首,空洞的目光盯着佛殿地上莲纹的青砖,失神了片刻。
三两比丘尼奉了命,缓步行至她身边,要将她扣押带离佛殿。
她忽而甩开她们的桎梏,心头火起,愤慨无比。她盯着他的背影,唇瓣不住地颤动,指着洛须靡道:
“都是他逼我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你不信我?”
她接近他确实心怀目的,想利用佛门对付洛须靡。可是唯独今夜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他解围。难道就是因为方才那一出恣意的戏,冒犯了他,就要将她的好心好意全部抹杀吗?
这一世,他又将她视作妖女了么?
沉寂的佛殿之中,滚滚经幡拂动。
他始终未回身,也未回答她质问,连一寸目光都未施舍于她。
朝露大恨,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被关押在了一处偏殿。
……
尘埃落定,人潮散去,洛襄屏退了僧众。
殿内,烛火不知何时已黯淡无光。
黑暗中,一名身材矮小,圆头圆脑的比丘未走,现身为他燃起一盏灯烛,毕恭毕敬地取出一卷绢帛和一环佩交予他。
那比丘思忖回忆片刻,述道:
“先王密室中还有不少物件,什么翡翠金石,书法墨画,还有一幅女子的画像。唯独这两样是被锁在柜中,宝贝得很。”
乌兹王殿平日里戒备极其森严,他命比丘按照她给的布防图指示,趁今日王宴之时,侍卫大批调去,潜入王殿之中,取来了先王遗物。
正是他此行所求。
洛襄拾起那半枚玉玦,举起在灯下细看。
上好的羊脂琼玉,玉质滑腻,色泽柔亮,表面无暇,只在火光下中透着隐隐的絮丝。
这玉玦是他自出生以来所携之物,幼时常佩戴在身上。直到有一回,有大梁使臣前来觐见先王,来来回回盯着他的玉玦许久,若有所思,说是在哪里见过。
先王听其所言,面色骤变,当日便将他的玉玦收起,不肯再予他。
直至先王溘然长逝,都未曾将此玉玦还给他。
洛襄自小受乌兹先王之命,遁入佛门,对这位所谓父王并未有多大印象,亦无甚感情留恋。只是认定自己身世必然与之有所关联,才必要走一遭乌兹王庭,掩人耳目地取走此玉玦。
他敛眸,将玉玦收入袖中,淡淡道:
“这本就是我所有之物,你此去只是替我取回,不算偷盗,不为犯戒。”
比丘拱手一拜,了然一笑,回道:
“既是佛子之物,我必当守口如瓶。三年前多亏佛子照拂,收我为僧,否则我就不是被人打死,就是饿死街头了。此行能为您所用,我感激不尽,就算有偷盗之罪,也该报在我身。阿弥陀佛。”
待那比丘走后,洛襄将另一份绢帛置于掌心,解散红绳,摊开一阅。
白绢帛内里是赤底金字,两侧绣有青蓝花纹,底下刻有国之印信,是乌兹王亲笔的国书。其上用乌兹和莎车的文字写就了一桩儿女姻缘。
是以国书之仪备下的一封婚书。
洛襄看到上面“乌兹王女洛朝露”几个大字之时,捻着绢帛的手指微微蜷起。
当时在假山处他喝退那个求亲的大梁人之时,并非他妄言王女的婚配之事。
王宴上,城外固守已久的佛子僧众终于得以进入王庭,见到洛襄时一并禀报,他们已差人找到三王子洛枭。
洛枭请他取来这一封婚书,之后要带她前去莎车国寻她的未婚夫婿,要看她出嫁才放心。
这门亲事是先王一早定下,只是不知因何一直秘而不发,恐连她本人都不知晓。
他今日得见婚书,才知确有其事。那么有婚书为证,就算先王故去,莎车国难以反悔。就算不认,以他和洛枭二人之势,不怕莎车国不认……
他筹谋一番,思量许久,眼睫微垂。
她要嫁人了。
红尘里,女子的归宿皆是如此。她也会要嫁人,待他顺利将她救出乌兹王庭,会有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夫君。
烛火一跳,渐渐黯淡了下去,映出灯下洛襄平淡如水的神情。
他卷起了绢帛,又用红绳系好。绳结系得太紧,柔软的帛面凹下去一块。他抬袖伸出手指,复又展开帛面,将那一处细细抚平。
雪白的绢帛映着指腹上一抹淡红,闯入他深黑的眸底,煞是显眼。
绢帛上一个个规整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昨夜遥遥万里,就在弹指之距。
恍惚间,如有温热的水流在指间汩汩流过。他胸口一热,心跳得毫无章法。
流星划破初开夜空,银河潜入纵深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