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黑暗中,是她用唇语默念着佛经,一声一声,像是被风一撞就散,断断续续,越来越破碎,一出口就化为了风中的灰烬。
起初,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不敢动。仿佛一动,他就会收了所有念想,断然离去。
他亦不动。生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后来,她的手不受控地越扣越紧,拂在他面上的热息越来越急促,如同暗流汹涌,深深缠绞。
心间的潮涌最甚之时,他紧绷的肩头忽地一重,是她娇巧的下颚,不受力般虚虚地抵在了他颈侧,呵出一缕力竭倦怠的浅息。
只一息,交颈相触,却又分离。她似是不敢再碰到他,语气娇俏中带着一丝冷硬,如释重负一般地道:
“今夜各取所需,你为我纾解药性,我为你逼退洛须靡。哥哥仍是佛子,我做我的王女,我们互不亏欠……”
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似是在向他解释,又像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回答,始终沉默。
外头传来异样的动静,他的眼前一片雪白的影子倏地晃动,听到她轻手轻脚,开始迅速敛衣起身的响动。
有那么一瞬,他想撕去覆在眼前的披帛,看清她身前,究竟有没有那一颗梦里的红痣。
他攥紧了手,覆于膝上,良久未动,只不断默念经文。
直到她最终解开了遮住他视线的披帛。
丝缎落下,他的目光最先触及的,是素白的小手上她难以自抑时自己掐出的指甲印,微微泛红。
她用袖口掩了掩,将披帛当作帕子,为他一一拭去手指上的水渍。
指间再次恢复干燥,唯有几点胭脂似的红残留不去,被稀释了些许。还有一丝嵌进了甲缝,已化成极淡的樱粉,像是一瓣零落在雨里的夹竹桃,美艳却剧毒。
此时在明光下看来,如同篆刻,如同烙印。
洛襄从怀中取出那块绣着并蒂莲的披帛,绞成帕子,再次擦拭起来。
眼中,指间血污渐渐淡去,心底,一抹残红挥之不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
一场浓稠的春雨润如酥,丝丝密密,拂过千树万树的花开,琼苞含露,蓓蕾初绽。
朝露被幽禁在偏殿一夜。其间,几个武僧负责看守殿门,她虽出入受限,也并未有人折辱于她。只有一位较为年长的比丘尼曾来为她治疗脚踝上的伤势。
夜半,熟睡的朝露被骤然响起的兵戟声惊醒。
“笑话,此地是乌兹王庭,我乃王庭禁军,岂容你们擅自囚禁王女?”
“王庭内外,皆是由我禁军把守,今日谁再敢拦我,问问我这把刀答不答应!”
门外传来打斗的锵锵之声。片刻之后,争斗停息。
“啪——”一声,殿门被撞开。
一身绛衣银甲的邹云破门而入,快步走入殿中,看到她时脚步慢了下来,将尖刀收入鞘中。
朝露恍惚了一下,看到他身后几个被打趴在地,痛吟不止的武僧,从榻上起身,想要奔过去,身下仍是有几分酸麻,战立不动。
邹云打量着面色苍白的朝露,眉头紧皱,用力按着腰间的刀鞘,大怒道:
“这些和尚竟敢囚禁殿下于此!
他恨恨别过头去,劲臂虚虚揽在她背后,沉声道:
“我带殿下离开此处。”
朝露目光清明,淡淡道:
“我不走。”
邹云面色一沉,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道:
“殿下可知,你在王庭费尽心机诱惑佛子一事已在西域传开,信众已是沸反盈天,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以儆效尤。”
“我听闻,有些佛门信众极为疯狂,渎佛者还有被活活烧死的。殿下万一落在那些人手里,佛子还能护得了你吗?他受千万信徒供养,最后难道不会牺牲小小一个你以维护自己的声誉?”
“臣记得殿下曾与我言,想要自己把握命运,今日难道要留在这里,任人宰割?”
“将军觉得,我还有何选择?”朝露冷笑一声,挑眉望着神色肃穆的邹云,轻飘飘地道,“就算将军今日能帮我从佛门手中脱困。可洛须靡睚眦必报,此番奸计败落,已将我视作眼中钉。就算没有佛门的监禁,我此后在王庭也不会好过。只是换一种死法罢了。”
邹云沉吟良久,默不作声。
“殿下,是想永远离开王庭?”
朝露望着他犹疑的目光,唇角微微勾起,没有回答。
上辈子身不由己,含冤而死,重活一世,她最恨受制于人。佛子不愿予她庇护,还要将她囚禁,她就只能另攀高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时至今日,她没有退路,必须图穷匕见了。
朝露不再徘徊,在邹云面前立定,突然笑着问道:
“邹将军,你既然已从城外回来了,我三哥如何,可安置妥当?”
邹云低声道:
“不负殿下所托,三王子已在城外养伤安置,他随行仍有数百亲卫,可保他安然无恙。殿下且放心……”
话音未落,邹云倏然抬眸,黑眸中隐伏波澜。
朝露注意到他一瞬的失措,知晓他已明白过来。她再无顾忌,将手中的筹码一下子抛出来,坦白道:
“邹江军,自从你违背王命,将我三哥送出王庭,我和你就是一条船上的了。你若不肯救我出王庭,我大可将你私藏逆犯之事泄漏出去,你不仅在王庭也无立足之地,还会有杀身之祸……洛须靡既不容我,也容不了你。”
当日,利用他的愧疚之心送出三哥,只是她拉拢他的其中一环,有一便有二,如此环环相扣,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她必将他牢牢扣在身边。
邹云乃王庭禁军首领,只要他愿意相助,避开王庭和城门守卫并非难事。
她不仅要他救她出佛门的禁锢,还要他抗旨,亲手将她送出乌兹王庭。
“殿下你……”邹云立在烛火的阴影里,面上重重阴翳难掩眉宇间一股锐利之气。
他虽是马奴出身,但禁军大权在握已有时日,何曾受过人威胁?偏生威胁他之人,还是他的知遇恩人,他心头不可撼动的白月光。
邹云目光复杂,心中翻涌。
见他沉默不语,朝露眼睫轻颤,逼出几滴泪来,低低道:
“当初,我三哥提携你入乌兹王军,掌管宫中禁军。现在,我三哥为了救我,一身重伤只身潜入王庭,此时还在城外等着与我相见。我分明答应过他,一日之后要和他在城外会面……如今我被困佛门,三哥必定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也不知他的伤好了没……”
说着,她的眼泪便如雨落纷纷,我见犹怜。
良久,邹云仰头闭了闭眼,终是心头松动,叹了一口气,道:
“殿下如此相求,想必心中已有对策。”
朝露雾气迷濛的眼含着狡黠的笑意,纤指朝他一勾,示意他附耳上来:
“我确有一计。”
……
半个时辰后,邹云带兵去而复返,此时佛门已在幽禁朝露的殿前加强了防守。
近百个武僧,密密麻麻地将门口围住,为首之人大喊:
“佛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带走王女。”
邹云冷哼一声,面不改色地拔出腰间佩刀,闻声,与僧众对峙的十几名禁军也一道拔刀。
持械相斗之中,几名禁军寡不敌众,渐渐败下阵来。
为首的一名武僧跳至朝露身前,朝她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
“还请女施主回到殿中。佛子自有安排……”
朝露不动,目光瞥向她让邹云此次带来一名女子,正是她的侍女毗月。
毗月上前,怀抱一身干净的衫裙,朝武僧屈了屈身,行礼道:
“王女殿下未曾洗漱,需要更换衣物。还请师傅避退。”
非礼勿视,武僧只得侧身让一袭黑色大氅的毗月步入殿中。片刻后,余光里见一女子从殿中走出。
“我必要来接走王女。”邹云朝落败的禁军令道,“撤。”
武僧见邹云带着来时那侍女离去,心下莫名一跳。他探身,缓缓朝殿中瞥了一眼。
朦朦胧胧中,确定看到有一女子纤细的身影在帐中背身休憩。武僧这才舒出一口气,不敢再多看,令人马上闭阖殿门,继续守在外头。
朝露正是料定了不近女色的僧众不会细看分辨她和毗月,才施下此障眼法,迷惑看守之人。
她身披玄氅,头戴兜帽,掩住了身形,直到走出百步之后,才悄悄回望了一眼那间灯火通明的佛殿。
只片刻,她便收回目光,默默抚平心中波澜。
这一世,佛子没有因她而破戒,渡过了王庭王庭的大劫。她前世在乌兹王庭欠他的债,已算还清了。
那夜,秘酒作用之下,她纵情肆意,已流露了太多不该有的情愫。
他是慈悲为怀的佛子,她是心狠手辣的妖女,二人殊途陌路,不该再有交集。
***
翌日,暮色低垂。
疾风自西向东,掠过蔓延千里的荒原。
一队人马轻骑飞驰,已将夜色中恢弘的王城远远甩在身后。
草原百里不见人烟,唯有一条荒道绵延向西。出了荒道再行十余里路,风沙止息之处,便是黄土夯实的边陲小城,歧城。
这小队人马趁着将夜的天色疾驰入了城。
绛衣银甲的骑兵簇拥着中间几个碧眼雪肤的胡姬,打马而过,扬起沙尘阵阵。
最前头一匹高壮的骏马慢了下来,马上挺拔的男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群莺莺燕燕的胡姬,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女子,轻声道:
“殿下,这里就是歧城。”
他们连夜出城,掩人耳目没有走官道,绕路山野荒原,一日一夜才来到歧城。洛枭之前受佛门保护,就在歧城城北的千佛寺中养伤。
朝露摘下流苏面纱,露出一双明丽的杏眼,瓷白肤色被天际处的火烧霞映得彤红。她对身旁的胡姬道:
“秋叶,今日多谢你们带我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