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空法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来不及求证,来不及细问,空法便死在了她的手上。
百转千回之后,洛襄低低道:
“他方才所言……”
朝露瞥过去一眼。只见他神色凛冽如风,黑眸深不见底,直指人心。
她被他这般凝视,顿生几分不自在。她错开他的注视,退开往一旁走了几步,敛了敛方才杀人时散开的衣襟,云淡风轻,微微一笑道:
“襄哥哥,可是你说的,你师兄所言都是鬼话一通。他不就是想要借你我光大他的双修之法,我都不信,你信吗?”
话音未落,还捻着襟口的手腕被他猛地捉住。
男人的指骨清癯粗长,皮下青筋隐伏。这一次,劲道是从未有过的大。
朝露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的手在引着她的腕在游移,只消再下移一寸,就能撩开她的衣襟。
就会发现,那底下有一颗被他反复采撷过的莲瓣,艳红之色已是良久未曾消退半分。
第49章
洛襄漆黑的瞳映照着满壁雪光清辉,在幽暗的洞窟都亮得惊人。
这样的目光,她从未见过前世的洛襄流露过半分,却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过。
前世,她做姝妃之时,时常夜间往来勤政殿。曾有数回迎头撞上国师空劫受召前来议事,他扫过来的目光,亦是这般清冽却烧灼。
李曜幸她,却不喜在彤史处留下记录,只是召她去勤政殿。毕竟励精图治的年轻帝王对一个异族蛮女的宠爱,会为御史诟病甚至弹劾,甚至成为一生的污点。
有一回,她身着袒领襦裙,衣襟镶绣一枝芙蓉,翠绿根茎低至雪脯,入夜受召。出来时,珠钗半堕,襟口半敞,雪肤间的红痕若隐若现。
李曜之后还召了重臣商议国事,她拢着发髻匆匆从勤政殿出来,提裙跨出殿门之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国师已在那里立了许久,静候帝王传召。
她面上薄红更浓。那夜李曜兴致颇高,他等在外头,怕是已听到方才殿内暧昧的动静。
他却始终不曾离去。
夜色中,玉阶前,他白袍拂动,如同天际苍茫的流云。听到她放慢的脚步声,他缓缓侧过头。
舒朗的神色分明如往常一般淡漠无情,却在不经意扫过她身前红痣之时,幽深的眼眸露出一丝灼烧的痕迹。
那目光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恍若一道电光,消散在无尽夜空之中。
后来,她和李曜生隙,便再也没有在夜间去过勤政殿。
国师那一日的目光,她却一直记了很久。
……
今生的这一刻,恍惚了一下。
在洛襄眼中,她恍若又看到了这样吞噬一般的目光,这样深沉的仿佛不可言说的执念。
隐忍有之,血气有之,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意。
朝露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知道此时自己不能退不能躲,一旦露出半分惊慌,定是会被他看出端倪。
她又怎会缴械投降,如此轻易地输给他?
朝露轻笑一声,任他捉着她的袖口,反而上前一步,贴近他的胸膛,幽幽道:
“襄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他身前画着圈圈,若有若无的触碰,已让那一寸紧实的肌肉绷直。
洛襄眸光低垂,目光落在她游移在他心口的玉指。
在梦里,他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将她乱动的双手往下压,扣在地上,不容她放肆。
洛襄皱眉,语气严厉,声音却低,道:
“胡闹。”
她的一席话若冰水浇头,洛襄清醒了半刻。
他此举未免太过轻狂。
洛襄自幼修习佛法,断绝人欲,无甚情感。经年历来之梦,从来模糊不清,只与她一人有关。
自从在乌兹王庭见到她起,他言行有度,从不逾矩。哪怕在那一夜被蒙上眼之后,他亦能很快摒弃杂念,坚定佛心。
因此,他视之为佛陀的考验。虽能滋扰,却不可动摇。
若是身为佛子,连守戒克己都做不到,谈何普渡众生,谈何修得大道。
可自从无法确认她身上那颗熟悉的红痣之后,他深觉自己的所行所言已渐渐脱离了掌控。竟然一再将她与梦中女子混淆。
因现实与梦境颠倒,他已生了贪,今后可还会由贪生嗔,由嗔生痴?
今夜,他不仅做了这样有悖清规的梦,在梦里恣意地对动情的她予取予求,迷失了心智,最后任她怎么娇吟求饶都不肯放手。
此时,竟还想着梦中之事,要在已然清醒之时,强迫她,想要窥视她那片从不属于他的隐秘所在。
太过荒谬,且可耻。
洛襄心生隐隐的歉疚,指间一松,收回了手,藏在袍袖中,渐渐紧握成拳。凝滞在舌尖的“抱歉”二字却也怎么也说不出口。
朝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心中暗自偷笑了几分。
高坐神坛的佛子一贯朗月清风,果决善辩,何时见过这般茫然无措,欲言又止的模样。
得意到最后,她心中又生了愧意,还带了一丝丝苦涩。
上辈子她害他身败名裂又狠心拒绝了他,他便一言不发,出走西域,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行踪,最后不知流落到在何处,郁郁而终。
这一世,他又为幻象执念所扰,她不忍心看他饱受折磨,想要以身抚慰他。
于是,最是冷静克制之人,又一次被他拉下欲海。这一回,她为了私心还不欲与他知。
在生死关头之前,她其实已不必瞒着他。
洞窟里严寒冻骨,又无甚饮食,她和他走不出去,本也活不了几天了。
朝露想到了要向他坦白,她不能带着这个秘密下地狱。但坦白一事,也只能徐徐图之。
在这一方无人所在的洞穴,在死亡来临之前,她可以慢慢让他领悟,她的心意。
她一直不是重欲之人,不过惯于利用这副皮囊索取利用。可唯独对他是个例外。今生再度与他水乳交融,她体会到了何为人间极乐。
如此,几日后死在这洞里,才不算白白活了短暂的一生。
洛朝露的如意算盘还未打几声响,忽闻洞中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
洞窟正中石雕的释迦牟尼像似在微微摇晃,头顶眉间的积雪开始簌簌落下。
难道又是一次雪崩?
朝露立在地面,抚摸岩壁,却没有发觉这两处也在晃动。
并非雪崩。她正犹疑,只见巨大的释迦像先是轻轻一晃,顿了一顿,其后一眨眼便面朝雪地,轰然倒塌。
石块崩裂,屑片乱飞。雷动声下,莲座碎成一瓣一瓣,手结无畏印的佛肢四分五裂,于弹指间灰飞烟灭。
朝露一吓,后退一步,很快被洛襄揽在身后。他抬起宽大的袍袖,挡住她的身子,整个人覆在她前面,像是一道屏障。
不断坍塌下来的佛像碎石一一都砸在他宽肩阔背之上,将白净的僧袍染上一层烟灰。
俄而,头顶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别怕。我们得救了。”
密密麻麻的人影在漫天扬尘中现身。
“佛子!”“师父!”“师兄!”
绛红僧袍的僧众浩浩荡荡,纷涌而至,如潮水一般将洛襄围住,众比丘看到佛子安然无恙,纷纷抹泪,喜极而泣。
朝露呆在原地,像是被这一片赤色的海浪拍打在身,浑身淋个透湿,一动不动。她一时如同身在幻境,不觉真实。
几个僧人一眼看到死在雪地中的空法,大惊失色。
洛襄行至空法尸体前,一步踩碎了半埋在雪地中的凶器尖石。他敛袖从岩壁摘下一枚尖刺的冰棱,示予众人后,掷在地上,道:
“空法勾结北匈,残害女子,已就地正法。”
众僧唏嘘,只当是他是死于雪崩,恶有恶报,纷纷垂头道一声“阿弥陀佛”。
朝露有些恍惚,他一面斥她杀人,一面却还为她脱罪。
“殿下!”
下一刻,她听到邹云的声音,缓缓回头。
少年将军一身银甲,被雪浸染明光熠熠,臂上绑的尽是她沿途留下的衣料,红缨飞扬。
她恍惚了一下,被他的手臂猛地一把扶住了肩,他焦急的目光上下掠过她:
“殿下,可有受伤?”
一声声唤,她才知并非虚无。
一根玉杖敲了敲邹云覆在她肩头的手,邹云才顿觉失礼,松开了她。
“这佛窟,果真别有洞天啊。”戾英扬了扬眉,咬字重音在“别有洞天”上,眼神逡巡,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泛着淡淡绯红的面颊。
朝露心绪不宁,总觉得戾英意有所指,转而问道:
“此地雪崩,我都以为要死在这儿了。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邹兄弟为找你,可费了不少心力呢。”戾英笑了笑,轻举玉杖,别开二人。
邹云被他的玉杖抵着腹,颇有几分不耐,还是回道:
“雪崩把洞门封死。我们寻了几个山贼,他们之前挖了一条密道通过各个洞窟,专门用来偷盗佛洞中的金箔。找到这第二条通路,真乃天意,殿下大难不死,必将福寿绵长。”
她望着被僧众簇拥着的洛襄,劫后余生的喜悦渐渐化作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的悲哀。
或许就是天意罢。她方才满心思量之事,永不可能开口了。
出了这间洞窟,他继续做佛子,她还是乌兹王女。两颗星辰偏离了轨迹,短暂的交汇后,终将回归原本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