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内宫不许翻修,别宫规模有限,随着逐渐成为议事中心,建筑被公房侵占,内眷也越来越不够住了,要么就是继续侵占民房让百姓搬迁,要么,皇帝就只能在憋屈地住别宫和更憋屈地回皇城之间选,怎么想这都实在是有点欺负人,海清河晏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修起来的。
它的一大部分功用,其实是取代皇城,成为了皇帝居住和办公的所在,如今的皇城,大多数地方只有在每年举行一些礼仪典礼的时候才会启用,另外还有一些没有搬走的官署。内宫基本是处于废弃状态,大多数时候,现在为数不多的宫眷都住在海清河晏园里,而园子里还有不少荒地,就成了皇帝私人爱好的乐园了,也就是修造皇帝设计出来的建筑,也试造一些危险性不大的机器,多少有点工坊的感觉,皇帝除了处理公务和锻炼身体之外,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泡在那里,不过,如今朝臣倒也是习以为常了,很少有人弹劾他耽于游乐的,甚至很多旧科官吏,还希望皇帝别那么励精图治呢,皇帝一发奋,特科就往上走,还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来得好些!
而一旦明白了如今的朝政结构,皇帝为何拿‘天寿已尽’作为要挟,要去买地新都造访见识,其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比起还会平衡特科、旧科关系的皇帝,信王十岁就去了买地做使者,等于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且在京城已经毫无根基了。他原本的王府长史、王太傅等官员,头几年还在京城等候,后来因信王返回遥遥无期,也逐渐被安排去了别处就职。一般来说,新皇登基,原本身边近臣就是现成的班底,信王现在连这个班底都没有了,他若回京登位,那不走买地路线,他如何能坐稳江山,如何能保证自己不被架空?
当然,不论是特科还是旧科,也都不希望皇位上那人过于依靠买地,不过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旧科更加视买地如寇仇,便不说这个,按照传统的儒家伦理,他们所能接受的皇位传承,也是更倾向于嫡长子继承,在如今皇帝已经无可救药的前提下,很多旧科大佬已经把希望转向皇太子了,指望在他出阁读书时施加影响,不过,也因为如此,皇帝还在和大家倔,死也不肯让太子出阁——不出阁,启蒙的课程就随他安排,听说皇太子的教科书,理科全用的是买版,平时没事看的都是买地的科普书籍,对儒学相当陌生……
在这件事上的博弈,那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了,只在今日这出访买地新都的事情来说,只要点明了‘天寿已尽’的说法,其内在逻辑便相当易懂:皇帝想去买地新都玩,但内阁觉得太不像话,于是皇帝以信王上位做威胁,意图逼迫内阁让步。至于特科官吏们,他们的态度似乎比较暧昧,因为皇帝去买地新都拜访,虽然对敏朝来说是非常跌面子的事情,但他离京时划分权柄,必定会以诸事相托特科,对于刚形成不久的政治派系来说,这又会是他们很难得的一个机会,能够扩充实力,把自己的口碑打得再响一些。
“这……可这般说的话,也的确啊,自古以来,只有宗主国的喜事,小国国主前往恭贺的,且这还要是极小的那种,哪怕是有些疆域的藩国,如高丽、安南,也少有国主亲自前来的,顶多是再遣使过去。皇爷要去新都,那的确太跌份了……”
但,在这件事上,皇帝的支持者就没那么多了,就连素来膈应内阁的中人小阳春,也有些犹豫起来了,觉得皇帝的念头多少有几分荒唐,“别说如今还在位呢,就是已经退位了,也……”
说是退位之后会避居深宫,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只要是认识皇帝的人,都知道倘若他禅位信王,绝不会在京城幽居,肯定是隐姓埋名四处游历,说得好听点,微服私访,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到处去耍,而且绝对会去买地游玩甚至定居。小阳春觉得这其实已经大不妥当了,不过勉强还可接受,但若是以在位国君的身份前去,那就属于死也接受不了的范畴了——连他都如此了,其余人岂不只会更加反感?皇爷也不是傻子,如何能想不到众人的反应呢?
“唉!”说到这里,他拜把子兄弟朱德康也是有话说的,满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似乎还颇是同情皇爷的样子。“你是不知道,这皇爷心里也苦啊!这些年来,你瞅瞅咱们朝廷都在做什么?皇爷常说一句话——朕什么朕?这皇帝不就是个虚名而已,你们倒不如直接叫我部长——买活军救灾赈灾部长!”
这句话一出口,小阳春也无话可说了,他虽然进园子当差晚,但因为脑子好使,在文书处很快就站稳脚跟,小阳春心明眼亮,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这皇爷所说的不假,如今敏朝的主要施政内容还真就是各处救灾,组织灾民迁徙、补种容灾作物,又进行防灾教育等等,好不容易从南面运点奢物,绞尽脑汁地搞了一点钱,那也是都贴补去赈灾的多。
皇室这里,别看修了个海清河晏园,其实每年的花销压根都没多多少,因为不断在削减原本的用度人手,虽然外朝极力反对,但事实上海清河晏园就是从原本的账本里省钱修出来的,其余钱财,从南方那里不知怎么搞来的也好,奢物买卖赚回来的也罢,最后都贴去各地赈灾了,内库就如同一个大水渠,那金银珠宝海水价涌入,洪水般涌出,给自己剩下的真没有多少!朝廷的主要精力,还真多是放在和买地合作救灾赈灾上了!
“其实也不止这些,还有各地的特科教育……”
吃吃艾艾地,说到这里,小阳春也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这也是在买地的影响力下推行出来的新政策,也要和买地对接甚至是求援,顶多就是给皇帝加一个教育部长的头衔——那又是什么很值得一说的事情么?这么说,除了个花架子之外,算上日子自由的程度等等一切,皇爷落到手的实惠说不准还不如眼下的士大夫们多呢……尤其是家里能和买地做买卖的官宦,如今的日子好过得很,一个个美滋滋的,可不像是皇爷,想去超市喝杯奶茶还都被说道四的……
“若是这样讲的话,”他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皇爷想去新都,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毕竟,如今按实在话讲,这大宗小宗之间么……”
接下来的话,他没明说,但观点是明显的。朱德康也没有反驳的道理,毕竟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见小阳春和自己的观点一致,他心底也是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附耳对小阳春倾诉起了更惊悚的秘闻。
“这可是千万不能对人说的事情,你可是不知道,昨日我在内书房伺候皇爷笔墨时,周大人和皇爷在商议关陕赈灾的事情,因又说起了去新都的事,周大人本来拿买地未必答应来搪塞皇爷,后来被皇爷逼问得急了,便说,‘哪怕如今敏朝处处势弱,终究正统在我,皇爷不可灭我士气,涨敌威风,心中奋发之念不能丢了’!”
这里说的周大人,是如今内阁次辅周玉绳,听到这里,小阳春也不禁点起头来,认为他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也惊讶于一向圆滑的周次辅居然也说出如此严厉的话来——可见皇爷的念头有多么不能让人接受了。朱德康见他反应,谈兴更浓,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方才续道,“不想,皇爷居然反问周大人道,‘正统?你凭什么说如今的正统在我敏朝?正统不是已经转移到买地去了么’?”
抛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小阳春手里的一个大石榴都掉到地上去了,朱德康这才把皇帝的话给转述完了,“皇爷说,‘成天正统正统的,你倒是他娘的给老子说说,什么叫正统’——居然连皇爷自己,都认为正统已失,买地,已经在道统上夺得了天下!一统疆域,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
第957章 来,都可以来!
什么叫做得天下之正?这种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个明确的标准, 但在民心、史评中却又自有一套评价的体系,自古以来得国不正者数不胜数,在史书刀笔之下, 容不得丝毫的矫饰,陈桥驿黄袍加身也好, 普六茹坚受禅让称帝也罢,本质上都是一句‘欺孤儿寡妇而得天下’——只要有丝毫污点, 都逃不脱后人的议论,这正统的转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什么标准作为结束,或许只有到数百年后才能盖棺定论, 在当下是绝不会有结果的, 谁会和皇帝一样直言不讳地说正统已经转移到了对手那里去?谁家不是想方设法, 标榜自己才是真正的正统?所有反对的意见,全是歪理邪说, 不足采信?
也正是因为, 正统这两个字是如此的敏感, 小阳春才会对朱德康告诉他的消息如此的震惊,这样的争论, 倘若发生在十几年前,真是要绝对保密, 便连史官都要把记录封存,留待改朝换代之后再由下一朝的史官来启封的, 可在如今的海清河晏园,如今的京城,毕竟却还是流传了开去, 不过数日,便在京城引起了上下震动,并且催生了私底下诸多激烈的辩论:
都知道现在买地崛起,已是大势,大宗小宗发生对调,或许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倘若皇帝这样说,大家虽然也会认为不妥,却不至于如此抵触,可要说起敏朝正统已失,这就完全超出大家的底线了,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如果皇帝当真说出这番话不假,那敏朝距离彻底完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哪怕要付出代价,也要尽快把皇帝换下去,宁可为此接受信王上位,也在所不惜——当然,前提是信王并非是‘正统转移派’的支持者,仍然有意愿尽量维持敏朝的寿命,那末,不论他心底如何想,表面上也自然会激烈地反驳这样的歪理邪说了。
但是,支持皇帝观点的,却也不乏其人,他们认为皇帝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关于正统的论断,历史上早有典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所谓天下之不正,指的自然是王朝末年民间的乱像,能把这些乱像纠正过来,又把天下令出不一、各地割据的事实扭转,统合到一起的,就可以说是取得了天下的正统。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买活军的所作所为,岂不就都是在纠正天下的乱像,统一天下的政令,并且也在事实上做到捏合力量,组织了连敏朝衙门都无法想象的大量民生工程?就算是最迂腐的夫子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吧,若是没有买地,以如今北方天灾人祸的程度,早已是流民四起,乡间门混乱不堪,再没有王法了,哪里还能和现在这般,起码还能做到赈济有法、疏散有度,百姓仍能维持生计而民间门的秩序也还得到了保存?“若是没有买活军的赈济粮和赈济法规,没有特科官吏居中主持,没有买地的办事处监督查办,以原本衙门的能为,能办得到么?”
答案是显然的,也是无法辩驳的,哪怕就连最无耻的道学家,都说不出百姓遇灾应该安居本地等死的话来,赈灾本就是朝廷的重要职责,既然现在天灾多,那么,谁能把赈灾安排好,谁就得到正统,这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当然,这正统的释义,那是前朝的说法了,支持者还找了本朝的例子来作为佐证,本朝是喜爱夸耀自己得国之正的,其中的道理主要有两点,一,弑者,臣杀君,这是违背了儒家伦理的大罪。因而那些为得国而弑君的朝代,得国的正统就蒙了一层阴影;
二,本为权贵,为己身荣华富贵而谋夺此位的,立意显然就是低下了不少,本朝是‘奋起于民间门以图自全,初无黄屋左纛之念,继悯生民涂炭,始取土地群雄之手而安辑之’,本来是平民百姓,活不下去了,奋发图强,同时怜悯天下民生,把土地从已分裂的状态恢复一统,这是完全正当的做法,而且也是经过本朝始祖首可的标准——
从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谢六姐的正统性也很强,她可没有弑君,甚至和皇帝的关系还不错,被皇帝认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符合了第一个标准。而第二点就更符合了,这位是流民出身,起家以来忙活的就是各地的民生,还把辽东归为汉土,光复宣六慰,怎么看这文治武功都是赫赫,这么说来,皇帝简直应该主动禅让皇位,成就谢六姐的一番美谈,这完全符合上古禅让制的精髓——儒家所鼓吹的不就是这个吗?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是掌握了实权的人,想要做什么都能轻易找到人来为自己鼓吹,哪怕是皇帝异想天开地要贬低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国家都是如此,民间门也好,官吏群也罢,其中不乏也有人为皇帝的观点摇旗呐喊,甚至还要为他的话在儒门找到根脚——这也有点太欺负人了!
那些受到刺激的旧式学者,不论是担忧自己的将来也好,恼怒于外人对儒学的歪曲也罢,都在挖空心思,考证驳斥皇帝的话是如何的荒谬,买活军的正统性是多么的低弱,甚至还有人失去理智,一度喊出‘流民之女,如何掌江山’的话来,不过这个声音不能形成什么波澜,因为大多数人理智尚存,知道这话是不好讲的,你可以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但却不能用流民的身份来攻击谢六姐,毕竟本朝的老祖宗身份比流民还低一档,那是在老家就当起的乞丐。
“其实,陛下根本就没有用这两个典故……”
在消息更灵通一些的人家,却是无人纠结关于‘正统’的两个标准,他们知道得要详尽多了,甚至还能听说皇帝的原话,“陛下直接引用的就是买地的道统,问周次辅,百姓拥戴朝廷,岂不就是因为朝廷能让自己过好日子?皇帝还说,那些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什么圣天子、士大夫,高调子全都是白扯,就让周大人说说,现在北方这些情况,不依靠买地,哪有余力赈灾,要干点朝廷该干的活都得去依靠另一个朝廷,去依靠他们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富余,就这还说自己是正统,凭什么正统?说白了就一句话,靠自己的能力没法治理天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正统了……”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这谁家还没个灾八难支应不上来的时候……”
越是扯那些虚头巴脑的,越是有得辩驳,可当话题来到如此浅显直白的层次时,反而没人能反驳什么了,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期期艾艾地挤出一些蹩脚而软弱的辩驳,还有些人是直摇头的,认为皇帝是遭了心学和买地新学的毒害,“怎么把民贵君轻给歪解了!”这些人在平时反对皇帝的时候,是把‘民为贵,社稷次之’挂在嘴边的,认为敏朝删节《孟子》,淡化这个论点是‘君主之私’的表现,该被批倒,但现在却又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认为皇帝赞成这个观点是忘了本——本朝的老祖虽然尊崇孔孟朱,但对这句话却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没能和他保持一致,在儒家传统的价值体系里,便是‘大不孝’!
秉持这样观点的人,为数是相当不少的——这从一件事可以看出来,那就是这番对话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京城民间门流传了开来,但对话的详细内容却经过篡改,这样,虽然京城这里也出现了‘正统转移’和‘正统仍在’两个派别,这样使得矛盾依然保持在儒门内部体系之中,买地新学则依旧毫无存在感,保持着其在敏朝文坛特有的一种被忽视的状态:
这学说的确是存在的,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敏朝文人一度试图从纸面上将其驳倒瓦解,但一旦发现纸上谈兵毫无作用,买地道统生机勃勃,还有‘张犬’这样的癫子为其鼓吹,似乎还真辩论不过,且自己的战友逐渐南下,力量日益单薄,甚至连江南文宗都悄无声息,似乎也跑过去换了一个名号,混得风生水起了。这些北地仅剩的抵抗力量,便逐渐敛旗息鼓,改为采取忽视的态度,就当它不存在一样,装聋作哑,连架都不吵了,甚至连这样确有其事且影响重大的辩论,都能给扭曲在自己的圈子里,绝不会给新学一点眼神。
要说这股抵抗力量是自欺欺人么,可它们残存的能量仍是相当惊人的,哪怕连皇帝亲自下场,想把对敏朝道统的争论,放到台面上来,都是碰了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软钉子。冷眼旁观的买地使团馆长谢向上,把这件事定性为皇帝的又一次尝试,他在写信汇报时谈到了自己的看法,“或许皇帝也很清楚,这些旧学臣子的命脉就在于他们的正统性,正统性决定了儒学进士对官僚晋升渠道的把持,迄今为止,高层官僚依然牢牢地把特科进士排挤在外。而皇帝的一切举动,都是试图在这道铜墙铁壁上撬开裂口,把特科进士送进这个封闭的圈子,在思想上更加亲近买地道统,也是他和儒学进士博弈中所刻意显露的姿态。”
“但是,哪怕妥协了让他参加定都大典,旧科进士在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丝毫让步,民间门传说和事实的偏离,便体现了它们的倾向,或者说,也是旧科在如今的大势中最终展现出的态度:改朝换代是无法阻拦的,但他们的底线是,买地的新朝也要给他们的学说留下位置,哪怕是较次要的,大宗小宗中屈居小宗的位置,但儒门还是要保留独立的地位和完整的传承。否则,他们将会拒绝一切沟通和媾和,一心一意地顽抗到底……”
一件小事,直白点说,就是皇帝要闹脾气去参加定都大典这样的荒唐事,竟能解读出如此复杂的政治博弈内.幕,旁人看了,恐怕都觉得谢向上有些多虑,但谢向上对此却相当的认真,他仔细地解读着皇帝的心态,“皇帝的要求中也不无赌气的成分,他的性格有其复杂性和分裂性,一方面,他是个单纯而有几分天才的建筑家、工程师,另一方面他又从小受到培养,是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政治家,也承担了宗族长男的担子,有受到传统礼教束缚的一面,有作为帝国皇帝而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自然产生的野心。”
“在皇帝的职位逐渐更加艰难,手中实权渐多而担子越重的时候,时不时他也有撂挑子的想法,这就是建筑家的一面出来作祟了,但政治家的一面也并未远离,参加定都大典,他最大的意图应该还是想看看新式审美所建立出的电气化城市,以及新的建筑潮流,但政治家的一面也让他把自己的欲.望当做筹码,和臣子们讨价还价,试图把国家往他意图中的方向带领。在政治家的一面来说,皇帝应该基本完全摆脱了儒学的影响,彻底皈依了买地道统,这一点,从他对藩王宗室的处理就可以完全看出来了,一个封建君主,只要还存了一丝老式统治的逻辑,都不会对宗亲如此狠辣,他总还要指望他们去治理地方的……”
这是一封船递快信,不是通过电报传递的简报,因此可以写得尽量详尽,谢向上把他对皇帝的了解和揣测都仔仔细细地写在了信里,也尽量去分析皇帝成功参加定都大典的利弊和后续影响,不过说实话,最后这部分他写得很吃力,因为他的确难以想象皇帝完全成为买地道统的信徒,并在敏朝现存疆域去推进买地的治理办法,同时和买地越走越近的后果,这是完全难以预料的,哪怕参照了如今欧罗巴的局势,都很难找到相似的例子来参考。两个本该敌对的国家,现在关系却如此紧密和友好,说实话甚至有点儿畸形,按照常理来说,此时双方都该忙于在大江周围修建防御工事才对,可如今却是亲如一家,合作救灾!
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敏买之间门会如何收场呢?他实在料想不到,就像是皇帝南下参加定都大典的后果一样,这是从前完全未有的事情。谢向上也不知道六姐对此的态度会是如何,他只能尽可能地把真实的情况传递到远方,包括京城这些年来的变化,皇帝南下诸多可能的动机——政治家方向的考虑,不敢说打包票完全揣摩清楚,但建筑家这面,绝对是强烈的动力,“本来他比稿输给了德札尔格,就有点不服气,看到信王寄回的彩画笺,感受到了德札尔格式新建筑的几何美感,就更想要亲眼看一看了。他说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德札尔格的手笔,很欧罗巴,但皇帝不相信水泥砖房只能有这样一种审美方向,他认为塑造一种新的,符合传统美感,又能照顾到如今这些仙器发明的华夏建筑风格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需要时间门和经验,他认为这件事的关系也很大,甚至超过了当下的许多纷争……”
建筑——不管怎么样,无非就是住人的东西,它的影响真能这么大么?谢向上对此是不置可否的,某种程度,他似乎能体会到皇帝所谈论的那种超越了时代的传承,但其余时候,作为一个买地的干部,他又是非常务实的,对他来说,建筑能遮风挡雨,维持舒适的生活环境即可,当华夏还有许多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去在乎这建筑的审美是否有华夏气韵,简直就是精力的浪费——不过,无论如何,他也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包括如今京城的争论,一五一十地回报给了羊城港,等候着外交部的答复,他知道这不会是外交部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据谢向上所知,想参与定都大典的统治者,可不止皇帝一人,就连现在居住在建新的老酋童奴儿,都通过传音法螺传达了想参会的强烈意愿,因为信号的问题,这还是他这里给中继转达的信儿呢!
皇帝也还罢了,正当盛年,老酋这都多大了,还要坐海船……他儿子们也不劝劝,真就不怕在路上去了么?也不知道部里会怎么答复了……除此之外,南洋的、东瀛的、高丽的,甚至是欧罗巴诸国,非洲麻林地那块的酋长,若是知道消息,哪有不来凑个热闹的道理?谢向上之前还听说,果阿的白人也叫嚷着要派船来贺喜,甚至因为他们的关系,在果阿、苏拉特附近的身毒大邦,可汗也派了使者准备前来贺喜,这些人要都到了新京,光是接待和通译的活,就够部里喝一壶的了!
如果这些人都让来了,那不让皇帝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可皇帝要去,那麻烦可会超过这些人加起来的全部。谢向上一时也不知道部里包括六姐,会是如何决策的了,他还有个很荒唐的担忧:皇帝现在等于是又一次通过‘掀屋顶理论’钳制住了群臣,得到了南下的自由,谢向上很怕他去了南边就不想走了,或者,如果南边不让他去的话,他会乔装打扮,偷着去……
不过,只要皇帝离开了京城,理论上这就不是他的问题了,所以他的担心也并不那么牵肠挂肚,而做买地的吏目还有一点好,那就是上级的回复一般都来得很快也很明确,让他们在做事的时候能省掉不少担忧。甚至是在这件棘手的事情上,也是一样,一如既往地显示着买地,或者说是谢六姐特有的气魄。谢向上还是很快就收到了上峰的回答,非常简单,让他有理由怀疑是六姐的批示——
“来,都可以来!”
“他想来,就让他来!”
第958章 恰可豆牛油小甜饼
“想要把新材料完全融入旧的建筑样式, 也并非全不可能,传统多层建筑,亭、台、楼、阁、塔, 都得益于竹筋混凝土技术的发展,引入玻璃窗之后,真正做到了宝相庄严、巍峨宏伟,令在高层建筑上居住的舒适性大大地提高了,尤其是水泥建筑的体量不受梁柱规格的限制,又可引入暖气、火墙等设计, 令到屋内空间和舒适度的关系不再成反比,在预算充足的情况下, 可以尽量扩大房屋内室的尺寸,依旧确保良好的居住体验。”
“因此决不能说华夏传统建筑没有参与到水泥化的浪潮中来,但是, 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的城市化浪潮中, 涌现出的大体量公共建筑的设计,依旧沿用了买地仙界的建筑传统,常见经过改易的大拱廊、高穹顶等设计来强调建筑的空间感, 而这些设计拥有明显的异域色彩,可知在仙界中, 或许是西方建筑先迎来了水泥化的浪潮,并且达成了从老式建筑到新式建筑的转化。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呈现的新式建筑, 以及教材中所接触到的建筑样式来说,新式建筑本身,和东西方老式建筑均有很大的不同, 属于一种全新的东西,它只是在审美和排布上带有一定的西方色彩而已,而如今我华夏建筑界当务之急便是要发展出一种新的审美流派,将东方美融入新式建筑之中,探索出一条兼顾新旧的建筑设计之路。”
“新华夏建筑,不能仅仅是简单的在水泥建筑上加个重山顶,或者是简单地把现有的建筑等比扩大,这样的建筑仅仅仍旧囿于原有的功用,却无法满足水泥化、电气化,人口急剧扩张的新城市所需要的多功能大体量建筑,笔者个人愚见,就以京城中买地使馆超市为目标,有志于建筑业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当以设计出符合我等原有的简明大气、严谨庄重的风格,又合乎诸般客人购物游览需要,使其感到行事便宜的设计为第一目标,填补如今华夏工匠在设计上的空白……”
不疾不徐的清脆念诵声,暂停了片刻,张九娘抬起头,从八仙桌中摆着的烫金盘子里,取过一片苦涩微甜的‘恰可豆’牛油饼,用门牙啃了指甲盖大的一小块下来,眯着眼惬意地品味了好一会儿,待得这油酥浓郁的芬芳充斥了整个口腔,饮了一口泡得恰好出色的龙井茶,这才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双腿都缩到了牛皮沙发上,随意地点评道,“这个人,不知是不是传说中宫中的那位,又是不是在新京招标时献上图纸,还被采用过的那位,据说那个建筑师也是我们敏朝的宗亲,因此不愿泄露身份——你说这可巧不巧呢?”
“不过,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倒是写得挺好的,用的白话,叫人看着舒坦顺畅不说,这里头的道理也是一通百通的,别说建筑了,就连服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华夏气韵,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买地的许多衣裳样式感觉就是没有华夏气韵,透着一股子西式的味道,尤其是那个衬衫,感觉就是给洋人穿的。当然了,胡服骑射,服饰又不同于屋子,一会儿时兴这个,一会儿时兴那个,也没必要那么计较,可话说回来了,见到人人身上都穿着那样的衣服,也怪别扭的。倘若大家都这样穿了,我们华夏的好料子,织出来又卖给谁呢?”
“是这个理不假。”她斜对过坐着的卫妮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她吃零嘴儿的模样可比张九娘豪快多了,象棋子大小的小饼,她是一口一个,吃得满嘴咯嘣流香,还点评了一句,“你喜欢吃这个恰可豆的牛油饼,我却更爱吃薄荷味道的,吃起来清凉——以你这管织造的身份来说,也算是你的公务了,倘若人人都穿着那棉布素面的衬衫,叫这样好看的提花缎子做什么用处去?难道只用着做包袱皮、拿来当窗帘么?那也太暴殄天物了!久而久之,怕不是棉织品大行其道,丝织品暗淡落寞,那也怪可惜的。虽说这裤装的大方向是不好改的了,但形制改一改,料子改一改,把这华夏气韵再复兴一下,我这粗人都也觉得很有必要!”
“得了吧,卫姐儿,咱们可是同榜,你若是粗人,我们不都全成粗人了?”张九娘噗嗤一笑,晃着脚道,“以后你呀,说什么话可都得把咱们这一科的面子算在里头,别那么瞎谦逊了!”
“那不是在你跟前么,在别人跟前说这些,我可不是疯了?哎,我说,你喊我来,就为了读报纸给我听?”
“这不是商议着随团南下的事情么——咱们可说好了,在船上就住一间啊,我这人觉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睡觉不打呼噜,我得赖着你睡,不然换了其余几个小陈、小李她们几个,那都是壮妇,一到晚上,呼噜震天,这船也别坐了,三四天我就得跳大运河!”
“就这事啊?”卫妮儿哈哈大笑,“你就矫情吧!到底是国公小姐,这话再别对旁人说了,不然,这才是带累了我们一榜的名声呢!我们这一榜也就你没出过京了,你但凡出去公干几次,这矫情病也被治好了!还打呼呢,老鼠就在你头顶上叫,累极了也是照睡不误,只要不来咬脚后跟就行啦!”
她形容的画面有点儿惊悚了,张九娘皱了皱鼻子,把九宫攒盒往卫妮儿方向推了推,意思也很明显——还堵不住你的嘴么?不过,卫妮儿说得倒也不假,从外形上,一看就知道两人过的根本不是一种生活,卫妮儿虽然年轻,眉头却已有了纹路,面上的风霜之色,双眼四射的精光,举手投足的气魄,在在都说明这是个手握实权,惯于发号施令的厉害人物。
而张九娘呢,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一双手水葱儿似的,浑身上下细皮嫩肉,也早已经不是多年前那走一步想三步,一点儿出格的事情不敢做,一句出格话不敢说那娴静谨慎的模样了,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骄矜之气,这一看平素就是被人拍着捧着的过日子。要不是这两个女特进士,是同榜的交情,而特科官吏历来走动得紧密,真很难想象她们怎么能做朋友。
这也是因为两人在官场上走的路不同的缘故:卫妮儿入仕之后,一开始就是去京畿州县开扫盲班,那真是沉到一线去做事,后因为表现优异,被提拔去通州,主要走赈灾中转后勤对接,全是琐碎活,常年要和通州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她还是女官,必须精明外露甚至有点儿江湖气,这才镇得住场面。而张九娘呢,中进士后,虽然也去了州县,但她是国公府小姐,难道还真去睡稻草床?国公一家既然站在皇帝这边,安排张九娘出来考特科了,自然方方面面就能安排停当,又让人挑不出错,又让张九娘安安稳稳只管升官。
张九娘在州县上就住了半年,便因为政绩突出,回京进了织造局——别看她娇娇怯怯的样子,却也不是全靠家里,进了织造局之后,的确大展身手,因她别的不说,在服饰设计上的确有专才,织造成衣也是敏朝难得能返销买地的制造产品,否则,敏朝卖原料,买地卖产品,这局面完全是一边倒,敏朝衙门也是面上无光。在张九娘的带领下,织造局专攻名贵面料、手工缝制的买地成衣,也算是在买地的纺织品冲击之下,守住了自己的老阵地。她所上的几篇奏疏,也是特科制造业难得一见有亮点的工作报告,其中一些‘顺时而动,发掘自身优势’的话语,受到王良妃赏识,也被皇帝圈红,成为特科官吏必读,令她也颇为积累了一些政治上的声望哩!
国公府现在年轻一代由她挑头,后续陆续虽然也有人考特科,但表现不如她亮眼,因此自然对张九娘倍加呵护,张九娘专业能力虽然强,但工作之外的事情是可以一概不管的,这人心里想的事少了,物质条件又改善极多,自然而然就养得越发金贵娇嫩,且这些东西都是她凭自身本事赚来的——张九娘现在是入仕了,设计便都算是公用,倘若没入仕去买地工作,凭本事也一样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因此,她的金贵中更含了十足的底气,一个不承爵不起眼的九姑娘,现在倒有了点嫡长大小姐的味道……
她这新式的套房里,冷热自来水,上下水、淋浴、马桶、浴缸、暖气、玻璃窗、风扇、电灯、自行钟、大镜子,全都一应俱全,还有取代了贵妃榻的牛皮沙发三样式,这享受,真别提了,就像是把使馆超市的设施都在家里照搬了过来一样,别说京城,在买地都是最顶级的配置——别看京城现在市容和买地新京当然是无法相比的,但单单说这些奢侈品,两地的富裕阶层享受得还真都差不多,甚至京城的权贵条件还要更好一些,奴仆如云这不说了,便是屋子也要比买地富户宽敞多了。
买地富户没有园林,都和六姐看齐,‘户不私产’,这意思不是说真不许富户有私产了,而是说富户也不敢去营建过分奢靡的园林豪宅,风气还是较为朴素的。而京城,皇帝修了海清河晏园之后,陆陆续续,在清晏园附近的荒地,也有很多小规模的水泥化新式园林开建,这使得京城的水泥价格长期走高不下,这且不说,还有其余奢物,在京城的销路也是极好的,不然,这么常年的奢物买卖,也无法维持下去呀。
这两个特科女官,都是第一科就出来的元老了,虽然一动一静,外形做派迥异,但彼此的交情也是越来越好,因她们这一届,在官场上职位最高的就是彼此二人,就算一开始交情平平,这会儿也该抱团了。反而是一些原本刚中进士时往来频繁的姐妹,这些年下来,因为都在州县就职,通信不变,联系也是渐疏。不过,一般做客都是卫妮儿登门,毕竟她家不如张九娘,在国公府里独居两进小院,逍遥自在,如今也不过是堪堪在城里买了整院子,院子里还住了其余亲人。
她每一次上门,张九娘这里就能多添些新鲜物件儿,这一次就是两样特色的烤饼——听说这是仙界的食谱,连西洋人都没有吃过,虽然都叫小甜饼,但其中加了大量的牛油,吃起来油酥掉渣,和洋番所谓的小甜饼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洋番的甜饼虽然也加黄油,但要烤两次,吃起来硬得可以崩碎牙齿,都是拿锤子砸碎了泡牛奶吃,就和鞑靼人的炒米是一个意思,都是远洋航行的时候准备的干粮。
买地的这种油酥小甜饼,在京城的洋番也极为喜欢,又因为比起奶油蛋糕容易保存,在使馆一经推出就立刻风靡京城,据说在云县也广受各类洋番的欢迎,以至于洋番自己开的各种面包店,都争相抄录报纸上公布的食谱配方,还有人自行添减,在一些地方小报的厨艺专栏撰文探讨——消息一经传开,这几期小报又是身价陡增,京城的名门大户都在设法搜求,没办法,现在各地的小报实在是太多,而且还时不时的都有一些好文章,就譬如说这小甜饼干里添加‘恰可豆’,就是从小报里得到的方子,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还真的差了很多。
就说使馆的奶油蛋糕好了,如今各家大户很多都能自行仿制,因原材料对她们来说是易得的,就超市都有高筋面粉这些原料出售,虽然比起普通杂面,价格当然昂贵,但和成品蛋糕比那又便宜得多了,家下人口多的大户也要过日子啊,当主母做管家的肯定就想,家里这么多人呢,都想吃蛋糕,一笔就是大开销了,还不如自己买些材料,弄点牛奶来在家做,不说往出卖,大家大族的不靠这个,可待客也好看哇——这不就需要方子,也需要一个地方来探讨烘培的心得了么?
除开烘焙心得这种人畜无害的东西之外,现在京城大小家庭,书案上随处可见的各色小报,有些探讨的问题可以说是非常敏感,就比如说张九娘刚刚读的这篇文章,就在索隐派的小报上发表,她作为一个朝廷命官却公然收集购买这样的小报,还和同侪讨论!这就可见小报在京城有多么的猖獗了,而更荒唐的是,张九娘这么一谈起来,和卫妮儿心照不宣,都认为这个发文章全用买地白话口吻的建筑师,身份是宫中那个地位尊贵的宗亲——这事儿在圈子里几乎也是昭然若揭了,除开他以外,还有谁会用这样当家做主的口吻,给敏朝各地的建筑匠人下命令的?
这句话是说烂了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顶头上司都是如此了,这些特科女进士更是买化得理直气壮的,除了还留长发之外,这日子过得几乎比买地的百姓还要更新式,先一个,张九娘、卫妮儿到现在都是单身,卫妮儿直接就没成亲,张九娘这里,家里说是在给说亲,可一说就是几年,眼看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自己不着急不说,家里人也不着急,这不能不说是买地的风吹到京城之后,哪怕在最上层的官吏圈子里,也是带来的,最直观、最明显的改变了……
“真烦死人了,要不是御舟有限,制式都是统一的,真想不如我们自己包一艘船……反正现在也还都没定下来,御驾出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礼制,礼部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们先说好了,若是都要乘官船南下,我们便一个隔间,倘若可以自己包船依附而行,每日靠岸再去觐见,那咱们也一起乘一艘船下去,彼此也有个伴。”
张九娘在六部的消息要比卫妮儿灵通多了,反正她们两人都是定了要随团一道南下的成员,早些商议也不算有错。卫妮儿笑道,“那我偏了你了。你放心,我睡觉一点声儿没有,还警醒,一来人我就睁眼睛,保管没人能害着咱们俩。”
张九娘也笑道,“那我可就安心了,我自小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睡过呢,这次出巡人人都不许带丫头,说实话心底真有点发虚。你我姐妹,哪来什么偏不偏的?你且起来,我给你量量身子——上头前儿行文到织造司,说随团的都要给做几身新官服,我这里忙忙的都要各处的尺寸,你既来了,便由我亲自给你量身——我这里还做了几件便服,都是时兴的款式,都是给你的,也正好收收尺寸,咱们这些乡巴佬,去了买地新京,可不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又似林黛玉进贾府,免不得处处留心,事事在意,也穿些鲜亮衣裳,免得被人小瞧了去!”
她是织造司郎中,时常给卫妮儿送点新衣,卫妮儿也习惯了,起身笑道,“可了不得!我们这是为你做模特去的,可不得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叫那些买地的富豪见了以后,流水价花钱,来年你们织造司的账目又好看了!这南下的事情一定,愁苦的是太常寺、礼部,你们织造司的小算盘,却是早打起来了!”
张九娘也不否认,抿嘴笑道,“如今京城上下,还有谁不被陛下出使的事情迷得团团乱转的?你平素在通州,不知是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如今且不止是官,就连民间风声也是大得很,很多人虽然不在使团之列,却也是想方设法,自发地想要去赶这个热闹,比往年去泰山赶香会还要踊跃呢!就为这,谢团长他们也是忙成一团,嘴角直长燎泡——你别急着插嘴,且听我给你仔细说来就是了——”
说着,便不疾不徐地,将朝廷对外宣布,皇帝将会亲下买地,去新京羊城港参加定都大典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大量反馈,对卫妮儿娓娓说道了起来……
第959章 好,但不够好
别说从前百八十年, 便是往前推个十年,敏朝京城地界的百姓,便是各有各的不如意, 但心中对于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始终却也还是不无自豪,认为京城作为两京之一,而且是皇家常年驻跸之所,理所当然也算是华夏境内的第一大城了。这旁的且先不说,京里光是皇城, 这就不是别的州县轻易能够相比的。
就算有些州县是有名的膏腴富贵之所,但那是人情风月, 要说巍峨宏大、庄重肃穆,这京城里打从皇宫算起,天坛、地坛、先农坛……这些林林总总的皇家建筑, 就是远眺也让人心生敬畏,城内的王府、公主府乃至各高官权贵的府邸, 外地会馆乃至星罗棋布的大量观庙,也都是精心雕琢、富丽堂皇的所在,这是江南地区讲究素淡风雅、步移景换的园林, 所不能比拟的气魄。这一点也算是京中上下各色人等的共识,同样也得到了京城这里大量外来人口的证实, 这外地来的客人,甭管他是什么身份,打从哪儿来, 进京都是来‘开眼界’的,这道路的宽阔,华表的轩昂, 不亲眼见到,怎么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乡巴佬呢?
但是,这样的认识,随着买地的崛起,在过去十几年间,却是逐渐地削减了下去,到了如今,哪怕老京城心底再骄傲,也明白这座城市,哪怕和云县都没有可比之处了,更别说和新京羊城港比较。这要埋怨皇帝,也说不上来,实际上,当今圣上除了割土献城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甚至在百姓们看来,他算是诸多皇帝之中较能为民办实事,办好事的了,皇帝的名声是相当不错的——
在他手上,百姓要认字,代价比从前小了,班比从前多了。冬日里取暖要付出的代价也少了,除了那些醉汉,每年也少有听说谁冻死的,米面的价格,也一直稳定在一个低位,当然了,灾年的话,一样的价钱,买到的杂面、杂粮里,红薯和土豆、玉米碴子的比例相对要高得多,人吃了容易烧心便秘,而且不是特别的顶饱,饭量还要跟着变大……但是不论如何,粮价稳定了下来,轻易是饿不死人了。
除此之外,在城内风貌这一块,皇帝也作兴了很多便民的措施,而且能拉得下脸来寻求买地的帮助,譬如说从买地那里买了水泥来,给城内的几条主干道都铺了水泥,而且对道路的高度做了调整,还增修了大量的下水道:这是成套的举措,里头的缘由是这样的,由于京城的百姓越来越多,便溺无处可去,一个普遍的做法就是倾倒在路上,这样道路的脏污就难以想象了,为了维持道路本身的清洁,道路越修越高,到后来几乎‘高与檐齐’,这样保证了主道通行最大的便利,清洁和排水都得到解决,当然,如此一来在主道两旁的商家住户,苦不堪言,一下雨就成了水帘洞,黄泥路遇到暴雨辄成烂泥滩子,车行马步,烂泥汤全甩到屋门口,实在是腥臭难当。再合着京城无厕的事实,便溺随处都是,这就让京城民间瘟疫很容易流行开来。污糟不堪成为了京城百姓的一大心病。
要整治这样环环嵌套的弊病,就必须给出连环招,这件事就是特科从头到尾主持办理的,也让特科官吏引以为豪,因此张九娘和卫妮儿都十分清楚:皇帝首先整修道路,把主路的高度降下来,和两侧人家齐平,随后下令让两侧的百姓进行卫生包干:每个月能保证卫生的话,便免了他们的‘临街钱’——这个临街钱,是这些沿街的人家难免不开个商铺门脸,或者把门前的空地租给旁人经营,所收的杂费。那么理所应当,你在这里经营不能污损了道路,也不能有异味影响到左邻右舍,这笔钱就是要给吏目巡逻检查的辛苦费。
倘若能保持干净,这笔钱就免了,被查到长期污糟,那不但不免,还要罚钱。尤其这水泥路的修补,是专门的官署负责,一旦损坏了,他们查到的话,巡街吏目也要受罚,因此吏目巡街都比较尽心,这样就保证了道路的基本清洁,以及两侧的繁华商贸。临街再不是一间小院的缺点,反而成了很大的优势。
除此之外,要跟上的还有生活污水的收集,以及排泄物的处理,自从排泄物堆肥可卖钱之后,每日里收马桶、洗涮马桶的事情,都是被行会包了去的,一般人不容染指,因为这农家肥的买卖,完全是无本生意,只有一些人力,除了不太好闻之外,收入可谓丰厚,有些沼气池子如果堆得好,没有异味,产生的热力还能给浴池、热水铺子供上——且官衙门还补贴一笔小钱,这五谷轮回的买卖,算是无本万利,京城里许多公侯府邸私下都有经营,也算是皇家专营了许多奢物之外,给出的一点小甜头了。
污物入池,污水入渠,主干道铺水泥路,设雨水渠——这么三板斧下来,京城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空气一下清洁了许多——主干道这边,说不上晴天半碗土,雨天一脚泥了,就连离开大街那小巷子,很多住户也吆喝着凑钱,去衙门申请了贴补,买水泥粉来铺道路:买地的城市都是衙门管铺的水泥路,京城这里么,不敢指望了,自己凑了钱,能得补贴,按低价买水泥粉来,也就够知足的了;
空气好了,连异味都少了,再一个水也甜了,虽然谈不上所有井都能出甜水,足够百姓饮用,但甜水井的数量是要比前些年多了;疫病也少了,大家接种牛痘之后,七八年没再听说闹天花——这都是在皇帝手里生发出来的变化,有消息灵通一些的,知道这里很多都是皇帝内库出钱,是陛下亲颁赐的‘上恩’,就算是最倔强的‘强项令’,也不好意思不说他几句好话。这些人又不知道皇帝私下吃里扒外,和买活军合作,对宗亲藩王烧杀抢掠,榨干油水充实内库的事情,因此,皇帝的名声在民间是非常不错的,其实,卫妮儿私下觉得,就算百姓们知道了,那又如何呢?他们自己或许很重视宗族伦理,但在切切实实的好处面前,大多数人必然会对施恩者予以极大的宽容。
固然,过去十年内,京城中也多了一些建筑奇观,王公贵族的府邸中,新式小楼拔地而起,冷热水的龙头,抽水马桶,甚至是城外新建的海清河晏园,以及那些神奇的仙器:配的极清晰的玻璃眼镜、超市、奶茶、蛋糕、新式戏剧、话本乃至是新皮影戏‘幻灯片’……这些都在城中掀起了极大的热潮,可谓是煊赫一时,不过,在卫妮儿来看,对百姓影响最深的变化其实还是这三个进步,皇帝在民间的口碑,也几乎完全建筑于这三点上。对此,张九娘也很认可——她只是做派矜贵,但却并非真是‘何不食肉糜’的蠢材,反而很多时候越是这样和百姓隔开的人,见事还更准确些。
“若说百姓们埋怨陛下,那是没有的,都念着陛下的好。可这十几年来,人心却依旧是逐渐离散,便是因为虽然京城也在变好,可外来人带来的买地消息,却实在是太多了。本身京城的变化,就有许多是仰赖买活军,这种对买地的了解是拦都拦不住的——时至今日,《买活周报》在城里已经根本不算是禁报了,大家公然买卖阅读,还有搞报刊批发的,那些专做贩报的快船,对自己的买卖根本丝毫都不遮掩,一船报纸从天港进京之后,半日就全空了,现在每周往来买地和京城之间的报船都有三艘……”
她对这一点是知道得很仔细的,因为雄国公府就是这报船的后台之一,这些年来,他们若光靠着老铺、老田,哪里支应得起这样奢靡的生活,随着张九娘出仕特科,雄国公府得风气之先,也是捞足了好处——很多时候捞好处不意味着贪污受贿损公肥私,拥有雄厚的资本、稳固的地位之后,只要相应的见识能跟上,想不赚钱都难。张九娘以及诸多子孙入特科,无疑就是为雄国公府补上了最关键的‘见识’这一点。
“这消息一流通,买地的真实情况是掩藏不住的,就算是最顽固的老八板儿,也知道,买地云县,仙器遍地,钱淹脚目,于京城是不敢去想,只敢看看的水泥小楼,在南面,只要省得住钱,下得了苦力,那也不是不能买上一套安身……这些见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否认了——又不是京畿五县八乡的村户农民,一辈子没出过城的,京城百姓见闻广博,不得不接受京城已非华夏第一城的事实。甚至……去年前年失了江南,就算两地的报纸极度淡化,在民间又哪能不掀起震动呢?”
这也是实话,半壁江山已失,在心理上对所有敏朝百姓都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这和现实中对敏朝财政、朝政的影响是两回事。当然,你可以说,这些地方有许多都是收不了多少税的,而且损失的税银,买地会从海关银两中补一部分,所以财政的损失没那么大,而朝政上,江南人如果付得起买活钱,或者愿意悄无声息的从野路偷渡到敏朝的话,敏朝这里也可以考虑放弃对科举考生出身的调查,选择接纳他们赶考,这样在新官吏的来源上也没有受到极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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