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善渊眼瞳一顿,睫毛微颤。
“找回记忆后,我还找回了一些我娘的东西。”凝辛夷慢慢道:“善渊师兄,如今我已?经?凝神空渡,就算这一路都是埋伏,对我来说,穿过他们,实在再简单不过。”
“并非如此。平北候久在军中,对阵之时,军士之中亦有修道之人。无论境界高低,人力总有尽时,他既然知道你并非传言中的三清断绝,来设伏之时,定然留有许多后手,就算是凝神空渡,军中之人,也未必真的没有办法。”善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更何况……你我本?就要去同一个地方。”
凝辛夷没想到自己的说辞没能说服他,他对军中事也颇为?了解,一时无语。
善渊继续道:“阿橘,如今情?势凶险,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若你一定要走,我也不会拦你。只是你若真的要抛开我一个人走,我也会追上来。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凝辛夷盯着他看?了一会,沉默不语,片刻,她起身,到了离火远一点的地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合衣躺下。
善渊知道,这便是她应允了。
许久以后,他起身,手指触碰在她的手背,离火之热透体而出,在凝辛夷的周身游走,直到她的手指终于变得柔软,他才将那张司空不迟的大氅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走回了火边。
他身上的痛交织叠加,每动用一次离火,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便更浓一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坐在火光前,用一只手为?自己搭脉,似是被?自己混乱不堪的脉象逗笑,牵了牵唇。
然后,他捻了一根巫草出来。
连占三次。
前路皆是死卦。
但?他还是起身,走到远处空旷无人之处,神色静静地看?了一会银河星夜,才开口道:“公?羊春,我记得你说过,你手下有人能解婚契。”
一道偃影从?暗处悄然现身,向着善渊拱手:“回三皇帝殿下,正是。只是此人不在近前,远在永嘉郡,若要召他入神都,恐怕还要好几日时间。”
“召他来。”善渊冷冷道:“还有,掩护我们入神都。”
公?羊春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喜意,但?他还是道:“殿下之意,臣莫敢不从?。只是殿下真的想好了吗?如此一来,我们这些潜伏的老臣,可就……都要浮出水面了。”
善渊嗤笑一声,不为?所动地睨去一眼:“有没有我,你们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公?羊春终于笑了起来,拱手道: “臣,多谢殿下为?吾等搭台。”
第166章 “阿橘,我愿为你,千……
凝辛夷也?没想到如此荒郊野外,她竟然还能听着火声安眠一夜,一觉醒来,甚至觉得莫名神清气爽,心道总不能是这里的格外空旷,空气格外清新,所以?才能睡个好觉。
正如她没有想到,她随着善渊这一路向神都而行,虽然行路路线让她多有迷惑不解,可?竟然真的直到入夜,也?没有遇见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活人?。
距离神都越近,理应越是繁华,至少若是走官道,所行所见皆是如此。可?走如此偏隅一方的小路,便可?看到河沟里的枯骨,树下被鸟啄食的腐烂尸体,和?妖祟掏心挖肺后丢下的残躯。
山林之间有平妖监出没过的痕迹,那些刀劈剑落留在树身和?石块上,还有暗淡却并不难分辨的血渍。显然妖祟出没之处,都有过一场又一场的恶战。
这些场景司空不迟哪里见过,他一路看一路呕,凝辛夷扫他一眼?,道:“你家虚芥影魅做的事情可?比这个残忍多了,我在王家大院的时候,王典洲的一房夫人?腹中也?出来过一只虚芥影魅,她的脑子都被掏空了一半,如今见到的这般,比之可?是差远了,你反倒受不了了?”
司空不迟踉跄两步:“谁?王典洲的夫人??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是我只管控制虚芥影魅,又不管它怎么出生,也?没见过。”
他又干呕一声,指着一具被妖祟咬开的残躯:“总不能比这个还可?怕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凝辛夷淡淡道:“妖祟当面吃你,和?邪物?开膛破肚食脑而出,哪个更可?怕?”
司空不迟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人?生中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入夜,依然是司空不迟升起篝火,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旁,他的伤势不轻,但?好在司空遮确实大方,给他带的保命之物?不知凡几,凝辛夷毫不留情地将其中最好的几样都搜刮走扔给了善渊,剩下的才任凭他抖抖嗖嗖给自己上了药。
司空不迟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等到一轮药上完,竟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朔月。
凝辛夷第一次在这个无光之夜抬头看向天穹。
云层厚重,不见星光。他们所选的落脚之处在山崖腰侧的石洞之中,呼啸的长?风从洞外刮过,只听呼啸,不闻风动。
凝辛夷斜靠在石壁上,却邪剑的剑匣就放在她手边,剑匣依然在黑釉瓷枕中,瓷枕上那些雕工精巧华美的小小瑞兽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像是在茫然又凶狠地注视着这个人?间。
若是仔细去看,那哪里是什么瑞兽,分明能从上面看到一只只有名有姓的上古妖祟的姿态!
凝辛夷却恍若不觉,将一只手按在上面,黑釉瓷枕内,乌木剑匣上雕工诡奇却栩栩如生的圈、点和?回字纹交错,将剑气全部收拢其中,却又像是在无声地震慑着黑釉瓷枕上的所谓瑞兽。
饶是平妖监人?早就将此地的妖祟清理过一通,但?这里幽闭又难寻,距离神都不过一日路程,实在是妖祟最喜蛰伏之地,所以?这里的路过客才会死了一波又一波,平妖监走了一趟又一趟,也?无可?奈何。
可?凝辛夷一人?一剑在这里,此方妖祟,即便闻见了人?味,见到了火光而蠢蠢欲动,却也?都因着某种血脉本能,悄然蛰伏,不敢妄动。
夜深。
凝辛夷静静感受着自己体内的三?清之气流转,奔流不息的三?清之气顺畅地通过一处处关隘,未有半点凝涩之意,她的体温如常,神魂也?如常。
朔月对?她带来的影响,像是真的已经消失于?封印被解开之时。
凝辛夷长?长?吐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经年的大石头终于?被移开,让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可?她掌下的剑匣却竟然在震动不休,像是下一刻就要?脱剑匣而出,飞往夜色中的不知何处,倘若不是她一只手按在上面,恐怕此刻这洞穴之中,已经剑风浩荡,剑鸣不止。
善渊靠在山洞另一边,掀起眼?皮看了过来,名剑有灵,却邪如此躁动不安,他手中的曳影也?有所感,低低地发出剑鸣之音,似是在遥相呼应。
“听闻昔日方相娘娘驱百鬼夜行,将天下妖鬼邪祟封于?从极之渊后,以?身凝剑,剑名却邪。”善渊静静注视着那只躁动的剑匣:“所谓却邪,可?镇世间一切邪,驱世间一切恶。如今这样,倒像是在向你示警。”
凝辛夷心中也?有所觉,但?比起这个,她如剑般向着善渊扫去一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家大院那件事后,我回了一趟三清观。”善渊道:“师父见我体内三?清之气与离火较之以?往变得平缓,问我是否遇见了方相族人?。我始知世上还有一族人在从极之渊持剑守阵,护佑天下。而那个时候,我唯一触碰过的人,只有你。”
凝辛夷静静凝视他片刻:“然后你调查了我?你体内离火与三?清之气狂躁不平的事情……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善渊苦笑一声:“我接近你本就有另有所图,若是让你知道,我更百口莫辩。”
他摇了摇头,道:“心中有愧,无从开口。”
凝辛夷沉默下来。
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娘名叫方相寰云,我的体内的确流着方相一族的血。这柄却邪剑,三?千婆娑铃,还有我的九点烟,都是她留给我的,唯有方相一族可?以?驱使的宝物?。倘若这世上还有方相一族的痕迹,我本应早就知道真相,可?惜纵使谜底就在谜面上,我却还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所谓鬼咒师,也?不过那些见过方相驱鬼平妖之人?所拙劣学来的一点道法罢了,又有世人?畏惧这些法子,所以?才由怖生惧,加之本就有人?想要?抹去方相一族存在的身影,久而久之,变成?了天下禁术。”
“我的记忆与凝茂宏告诉我的并不同,他说我八岁时跌落长?湖,惊动了其中封印的妖尊。可?事实上,早在那之前,我就被封印在了湖中,直到八岁时破湖而出,了无记忆地与菩虚子道君生活了一段时间,才被凝茂宏接去了神都的百花深处。过去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在这之前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善渊静静听着她的诉说。
他注意到她在提及凝茂宏时,并没有称之为“阿爹”,而是改成?了直呼其名,却没有打断她的诉说。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会了我如何使用九点烟,如何召神遣将,如何……使用婆娑密纹。”凝辛夷轻声道:“我忘记了她,却还记得这些,所以?才可?以?平妖戡乱。”
“后山有师弟说,太初三?年春,三?清观与东序书?院责令所有弟子不得出门,那一日,黑云漫天,长?湖漫卷,从那日起,东序长?湖便禁封到了太初六年。”善渊终于?道:“太初三?年还发生过一件大事。”
凝辛夷眼?瞳轻颤。
“两仪菩提大阵也?是在这一年成?阵的。”善渊继续道:“只是这其中细微,我还没有想清楚究竟。”
这一路以?来,菩虚子道君都是以?菩提叶引她,更是言明了天地之间菩提凋零,却唯独还有一棵菩提存世,这几乎已经是明示。
她早就料想两仪菩提大阵或许还埋藏着什么秘密,听闻善渊这样说,她的心底还是微微一颤。
太初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被封印,母亲消失……难道与两仪菩提大阵有什么关系?
“想不清楚,就用眼?睛去看。”凝辛夷一手压着剑匣中的躁动:“越是靠近神都,却邪剑就越是不安。神都里一定?埋藏着什么在等着我的真相。”
树枝翻动篝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已经微弱的火色重新灼灼,片刻后,只听善渊的声音传来。
“阿橘,那日你来三?清观寻我,其实就是想要?与我一起去长?湖找回记忆,是吗?”
凝辛夷不语。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依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三?清之气经由她的手,漫卷灌入剑匣之中,剑气汹涌,透过乌木与黑釉,轻轻击打着她的掌心指腹,那样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击打,竟然让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时隔许久,她又入梦。
兴许是锁住记忆的封印一夕碎裂开来,于?是前世那些被她忘却,只要?一去用力?回忆就会头痛欲裂的记忆,竟然也?如迷雾散尽。
……
一切如快放的浮光掠影。
她梦见阿姐凝玉娆失踪后,她作为替代坐上了去往谢家的花轿,鹿鸣山的夜极黑,无数虚芥影魅在暗中窥伺,她心有所感,但?周围都是息夫人?派来的人?,为了藏拙而不敢出手,千钧一发之时,最后还是扮作谢晏兮的善渊赶来救了她。
之后的一切与这一世有不同之处,却又并非全然不同。
白沙堤之行,她没有去,而是留在谢府中操持谢府修缮和?整理账本。善渊回来之时,满身是伤,与她新婚之夜也?并没有结契。
谢郑总管也?没有死,在她试图收拢谢家三?味药的财权之时,谢郑总管曾与善渊密谋一夜,第二日,善渊指责她伸手太长?,凝家贪心不足居心叵测,两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吵一架,善渊旋即带着谢郑总管拂席离去。
她守在谢家,如此不欢而散,即便时常有善渊的消息传来,她也?无动于?衷,不管不问,而她与他下一次的相见,已然是在神都的除夕雪夜。
白塔倾圮,神都的火烧了半边天,她与所有人?一起奔逃,却在回头的时候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过去她的梦中不断交错反复出现的画面。
背对?着她的身影消瘦却笔挺如剑,血染湿了他的衣衫,黑发披散,他一人?一剑,以?剑气铸墙,硬是将那场从玄天白塔烧至百花深处的火阻住。
他的身前,是滔天业火,身后是大徽神都的无数尖叫奔逃的百姓。
他知道,多坚持一息,便是无数条人?命,便能让在乎之人?多跑远一点。
她本应和?所有人?一起逃,可?她到底停住了脚步,怔然看着那道身影。
然后,她开始逆着人?群奔跑,她一边跑一边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那样的悲伤和?绝望充盈在她的胸膛之中。
善渊觉察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眼?神一顿,嘶声道:“阿橘——快走——”
“别回头——走!”
他的脸上扣着那张十二龙吞半面大傩面具,面具被溅了半面的血,露出的下巴上也?是溅满的血。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应该头也?不回地走的。
他的一切与她并无关系。
前世的这些记忆里,她与善渊并不多么熟悉,那些记忆里,她和?善渊的相处并不愉快。新婚之夜的冷漠如冰,争吵之时摔碎的瓷器与满地的残羹……就算曾经有过一纸婚约,也?绝不足以?支撑她这样不管不顾地向他奔去。
可?是梦里前世的她还是去了。
他以?一己之力?硬撼火海,想要?保护身后的她。可?她却分开人?群,向他奔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喃喃垂泪道:“阿渊,我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善渊握住她的手,似是笑了一下:“那就不走。”
她听到自己在梦里说:“阿渊,我们失败了,我们没能做到。”
火声与嘈杂声喧嚣如瀑,他的声音却轻易地抵达她的耳中。
他摘下面具,眉眼?锋利如出鞘不屈的剑,看向她的眼?神却温柔如渊:“阿橘,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