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余先生手一抖,猛地抬眼?,下意识向着?公?羊春退出去?的门外看了一眼?:“殿下!万万不可!那可是……”
“不要想偷偷做什么手脚。”姬渊淡淡道:“既然我答应了你们,你们便要按照我想要的来做。”
余先生大?惊,而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公?羊春神色很差地站在门口,再对上姬渊如冰雪般的眼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穿过那双眼,看到先帝姬珩。
“好,好,好。”公羊春咬牙道:“你们姬家人,各个都是?大?情?种?,一个个的都非要载在情之一字上。我当时劝了先帝那么久,参上去?的本起码有一人?高,他却还是?不肯废了明?贵妃,甚至不愿意用她去交换让姬睿退一步,只要姬睿退一步,哪怕拖他十天半载,如今江山在谁手中,还未可知!”
姬渊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公?羊春蓦地悚然,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那位他随口言说交换给当今徽元帝的明?贵妃,又是?面前这位的什么人?。
“姬睿想要明?贵妃?”姬渊慢慢道,边说,边随意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余先生:“继续。”
余先生犹犹豫豫散了法阵,又换了枯荣转轮,小声道:“可能会有点疼。”
“我最不怕的,就是?疼。”姬渊平静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落在公?羊春脸上,字句简短,却极具压迫力:“公?羊左相,展开说说。”
余先生掌心的法阵没入他的肌肤,一种?血肉被剥开的痛席卷了姬渊的全身,他觉得像是?有什么被永恒地抽离,却也有另外的什么留了下来。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又或者说,除却他手腕上的这一根红绳两颗铃铛,他执意留下的,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
而这一切,她不必知道。
便如她不必知道,他的母亲便是?那位大?邺最后的祸国?妖妃。也不必知道,他如今选择走上的这条路。
——兴许是?大?邺余火未灭,也或许是?这世上真的有人?心中念着?旧朝;当然,更大?的可能性自然是?因为那些如今大?徽洗盘般的权利分配已经危及了太多?门阀世家的利益,让那些在昔日大?邺富埒王侯的世家们如今却只能闻着?肉汤的味,连勺子都伸不进去?一下。更不必说,有狡黠敏锐的世家家主早在扶风谢氏悄无声息毫无缘由?的覆灭后,已经窥见了这其中的一丝真相。
当今大?徽的这位圣上,虽然也姓姬,身上却并无老?姬家那些依靠世家的遗风,看似倚重龙溪凝氏,甚至借着?龙溪凝氏的手上位,可事实上,恐怕他刀斩世家之心已决。而这些曾钟鸣鼎食的旧日世家,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总而言之,公?羊春麾下的大?邺旧部早已成了气候,值此乱世,那些世家私养的府兵早已成了气候,如今更是?悄然借着?妖影妖瘴,藏身于神都周围各处,包括他们此刻所在的鹿鸣山中。那些入夜不可看鹿鸣山夜晚的言说自然也是?他们散布出去?的,只为防止夜晚兵器交错的反光被人?察觉。
既然大?邺旧部、旧日世家与旧帝的势力已经箭在弦上,其实无论有没有他,都终将扯起一张反徽复邺的大?旗,倒不如让他来躬身入局,来做这一场人?间闹剧的掌舵人?。
是?生是?死,都是?他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至少,与凝辛夷无关。
他本就是?孑然一人?来,自当孑然一人?去?。
也算是?善始善终,不负师父用?心良苦的善渊二字。
*
凝辛夷走过很多?遍朱雀大?街。
这条贯穿了神都东西的长街笔直光滑,石板整齐地铺在路面,像是?整个神都的颜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些恍惚地感到了什么,像是?有什么早已深埋在心底的羁绊被抽离开来,让她想要驻足回望。
但她不能。
她的身后像是?有一座厚重的、不可撼动的、名为人?间天下的山,在拱卫着?她一步步向前,让她不能停息,不能回头,从此只剩下了向前这一条路。
可这个刹那,至少在这个刹那,她愿意纵容自己?分神去?想一刹那的姬渊。
是?的,姬渊。
在明?德英记忆珠子落在她掌心的刹那,她的记忆便已经进入了她的脑海,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他的破军离火之命,也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当然也知道,他又骗了她一次。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几个瞬间,他是?想要开口的,可这样的瞬息不过眨眼?,便又重新被淹没。
梁倚公?公?的脚步声细碎却稳定?,厚重的朱雀宫门在她面前打开,有那么几次,梁倚公?公?悄悄向后睨去?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蓦地收回了目光。
那张面具……
梁倚公?公?不敢再想。
反而是?凝辛夷先开了口:“梁公?公?,我阿姐可好?”
她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直白得让梁倚苦笑一声:“三小姐这问题,老?奴实在是?不好答啊。”
“梁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想必早就知道我替阿姐出嫁之事。”凝辛夷淡淡道:“怎么还叫我三小姐?”
梁倚公?公?叫苦不迭,心道难不成要老?奴明?知您是?替嫁,又明?知昨夜谢家之事,还要喊您一声谢夫人??
但梁公?公?到底是?宫中老?人?,脸上挂着?的一丝薄笑丝毫不改:“老?奴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一时?半会儿的,的确不那么容易改过来。”
凝辛夷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梁公?公?知道,我究竟应该姓什么。”
梁倚更是?一身冷汗。
原来她想要知道的,是?这个!
难怪她脸上带着?这张他永生难忘的面具,她……她既然想起来了,那她是?否记得两仪菩提大?阵……
梁倚公?公?第一次在领人?上殿时?出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觉,幸而这么多?年以来的肌肉记忆提醒了他,让他及时?停住脚步,心底有些庆幸不必再继续这个话题,拖长音调:“请——”
顿了顿,到底低声提醒一句:“觐见天颜,不得遮掩容貌,这面具……”
“多?谢梁公?公?。”凝辛夷道:“该取下来的时?候,我会取下来的。”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这一日的议事,却破例在太极殿中。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朝会要议何事,所以比平日要更早地位列在了太极殿中。
朝服层层叠叠,朱紫绛红绿松,象征着?整个王朝最集中也是?最厚重的权势,此刻全都堆在这一处大?殿之中。更不必说,位于最上首的那一张尊贵龙椅。
听到门口的衣袂动静,于是?一张张脸都转了过来,有的冷漠,有的探究,有的若有所思,也有的目光沉沉。
凝辛夷平静地抬腿,跨过一张张这样或是?那样的面容。
凝茂宏位列司空,自然站在最前列,从他再向前,便只剩下了太子,和上首的那张龙椅。他虽然熬了半夜,神色却与平素看起来并无太大?差别,好似凝府的马车从来没有出现在阙门之外过。
也如此刻带着?这张黄金傩面站在他一侧的人?,与他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可凝辛夷站定?时?,他的余光还是?悄然落在了她脸上的黄金傩面,再难移开。
直到上首龙椅有声音沉沉压了下来:“你,胆子不小。”
凝辛夷恭谨躬身行礼,朗声道:“胆子若小,也不敢为前朝将士申冤,不敢送血书入神都。”
“前朝事,今朝议。”徽元帝拍了拍龙椅的扶手,不辨喜怒道:“众爱卿说说,此事,该不该归朕管,平北候当不当查办。”
言罢,他的身子向前压了压,慢慢问道:“是?了,平北候所犯之事,众爱卿,都知道了吗?”
刚刚要迈出半只脚的某位朝臣,将脚又收了回来。
前朝事今朝该不该议,这问题好答。
可平北候的问题,却难答。
说不知道,说知道,都不对。
于是?满朝文武,再次鸦雀无声。
太子位列最前,神色不变,眼?底却浮现一抹叹息。
权倾朝野,不过如是?。竟是?让满朝无人?敢议,无人?敢说。
“看来是?不知道。”徽元帝冷冷道:“血书呢?”
梁倚公?公?小步到凝辛夷面前,双手接过,再小意看一眼?徽元帝的脸色,站在一旁,展开,于是?尖细逼人?的嗓音将那段枕戈泣血痛心彻骨的血书又重新念了一遍。
“里应外合,通敌叛国?,五万宣威左军全歼于澜庭江边死不瞑目,冤魂难散。”徽元帝咀嚼般重复一遍:“朕也是?从前朝走到今朝,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静若寒蝉的臣子们:“诸位爱卿呢?你们可知道?”
“三日,朕给了你们三日时?间。登闻鼓响了三日,冬雷响了三日,朕御花园里的花也开了三日!”御座之上,徽元帝的音色骤而拔高,怒叱道:“朕等了足足三日,但朕连一封折子都没有等来!朕的御史台呢?你们平时?不是?最能言善辩吗?怎么哑巴了?!朕的五部尚书呢?朕的门下侍郎们呢!一个个的,都哑巴了?!”
一阵衣袂窸窣,圣上一怒,满朝皆屈膝跪地,俯首在地:“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之间,整座太极殿中,唯一站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
“冬雷在天,夏花在地,公?道在人?心。”凝辛夷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喧嚣,静静响起:“想来诸位不是?不辩,而是?铁证当前,自然百口莫辩,不如不辨。”
“一派胡言!”终于有平北候的旧部按捺不住,高声道:“吾等不过是?笃信陛下圣明?,断不会被你的妖法所惑,明?辨是?非,不会相信你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和说辞!”
此言出,群臣终于激沸。
“谁知道你那血书从何而来!”
“前朝事,前朝毕。大?邺之前还有大?齐,江山迭代,难道如今还要将所有往昔之事都拿出来查办?!”
“平北候乃国?之重臣,镇守北境多?年,忠心不二,勤勤恳恳,怎容得你一女子在朝堂大?放厥词!”
“登闻鼓不是?给你这等信口雌黄之辈用?的!”
“上太极殿还遮掩面容,宵小耳!”
……
又有人?出列道:“臣要参——此女煽动百姓聚于神都之外久久不散,实在是?图谋不轨,危险至极!此女所言,字字句句,断不可信!还请陛下明?鉴!”
口诛笔伐如泼墨般倾倒而来,凝辛夷的背脊却依然挺直,她听着?每一句话,任凭那些话语落在她的耳中身上,直到群臣的激愤几乎能掀翻太极殿的殿顶,凝茂宏却始终不置一词。
“是?吗?”凝辛夷伫立原地,冷冷道:“那么请问,平北候为何不敢上朝?平北候府,为何不敢开门?”
一言出,满殿俱寂。
“因为五万冤魂不宁、不散、不灭。”凝辛夷的双手举起一枚箭矢:“此乃军制,臣女从双楠村一路来神都,曾遭遇数次截杀,杀手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所用?皆为军中之物,所遣皆是?平北候府亲兵。若非平北候本就心虚,为何要数次截杀于我?”
“此乃物证之一。”
有人?还想怒声反驳,凝辛夷已经道:“平北候在北境征战多?年,黑甲军闻名天下,更不必说平北候自己?的那身黑甲。除非人?头落地,将军枯骨,身心都再无抵抗之力,才会卸甲。”
她话音落,一声清脆已经落在了太极殿的青玉石板地面上。
一片眼?熟的黑甲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旋即是?更多?声撞击,直至一整副黑甲都被铺陈在地。
“此乃物证之二。”
太极殿中,鸦雀无声。
“你……你……”有平北候的昔日门生几乎昏厥,死死盯着?那副铠甲:“你怎敢去?、去?偷平北候的黑甲!你是?从何得来侯爷的甲胄的?!”
这话一出,并没有人?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平北侯府的戒备之严,知道平北候的战力境界之深,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偷走他的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