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当徐霞客的同窗、世交、朋友都在追逐仕途富贵功名时,他却带着父母的理解与爱,在冬日独自一人爬上了黄山,在游记中写下‘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这样的句子。他在黄山的峰顶,听了一夜积雪相融之声,直到天明。此人的经历若是放在其他人家,一定难以理解吧?可是阿姊却听了十分感慨。”
沈渺望着济哥儿迷惘的眼睛,轻轻道:
“济哥儿,人唯此一生,也只此一回。我们读书不能受功名利禄的裹挟,一味求一个结果。你更要明白,你这辈子想成为怎样的人呢?你这一生最喜欢做的是什么事?阿姊希望你的一生也应当是有自己的追求,能够快乐地度过一生的。至于什么要成家立业、要顶立门户,其实都不是你的责任。你或许觉着阿姊很辛苦,一个人经营这个小铺子。你能心疼阿姊,我很高兴。但是么,阿姊也要告诉你,阿姊其实是心甘情愿的。我很喜欢做饭烧菜,我也喜欢有个小店忙碌,我就是喜欢挣钱啊。”
沈济先是震动、惊讶,却又忍不住被阿姊最后一句那样坦荡荡的“我就是喜欢挣钱”逗笑。
沈渺见他听进去了,便也笑了。
“那徐霞客在外游历时,也总有遇上强盗抢劫、同伴病逝、身体病痛等等磨难,可是他没有停下,没有放弃自己的志向,他仍然用双脚丈量了天下,哪怕患上腿疾再也走不动了,他也没有自暴自弃,因为他的手却还能动,所以最后,他依旧写下了十分宝贵的《徐霞客游记》。”
沈渺拍拍济哥儿的肩头,“所以,考得上考不上,有什么关系呢?不要颓唐不要难过,你尽心尽力了,也问心无愧,这便足矣。”
阿姊掌心的温度落在肩头,又轻又暖,却又像一阵风,轻易便拂去了他肩上自己强加在身上的重担。
他忍了又忍,才将眼底的酸涩憋了回去。
他没哭,可是铺子里,却另有人嚎啕出声。
沈渺吃惊地转过身去。
铺子里那年轻男人,哭得手抖,他放下了筷子,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哭得涕泗横流,浑身颤抖,仿佛多年来积攒在心中的郁气与颓唐,全被沈渺一番话说中,此刻终于如开闸放水般倾泻了出来。
之后他又哭又笑,好一会儿,竟就这样哭哭笑笑、跌跌撞撞地出门去了。
“人唯此一生,何为真乐?人唯此一生…唯此一生……哈……我这半生,才是笑话……”
“抱歉,抱歉。不必找了。”那书童见此情形,来不及数钱,忙掏出一大把钱来会账,又向沈渺长揖一礼,就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沈渺与济哥儿对视了一眼,实在没闹明白怎么回事。
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就成这样了?看来古代的年轻人压力也挺大啊……沈渺摇摇头。
不过人走了,正好关门。
“天晚了,回去歇息吧。”
隔日一早,沈渺已经忘了昨晚那奇奇怪怪的食客,打着哈欠起来开门,门前果然又排起了买方便面的食客,但明显没有前几日那样火热了,人少了不少,都不用发竹签了。
但没想到头一个竟然……
她揉了揉眼,以防自己看错了。
“九哥儿?”
谢祁站在晨风中一笑。
这时,她睡眼惺忪地看着谢祁,却忽然又记起了昨夜那撒酒疯恸哭的食客。
她恍然大悟——她总算知晓为何她觉着那人模样十分眼熟了。
那奇怪的人生得与九哥儿还有些相像嘞!眉眼和鼻梁都有一些相似。
等把方便面卖完,铺子里暂时安静下来,沈渺才有空招待买了三份方便面却没走的谢祁,好奇地问道:“九哥儿似乎有什么事儿?”
谢祁点点头,正了正衣冠,郑重地站起来道:“沈娘子,有关这速食汤饼,我与阿娘思量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决定冒昧前来相问,不知能否与沈娘子合办一家专做速食汤饼的汤饼作坊?由谢家出银子、出靠得住的役人,由沈娘子出方子、还有后续速食汤饼膳味和技艺的新变……”
沈渺眼眸瞬间一亮!
方便面经由她的手提前了数百年问世,她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原本那群厢军来吃时,她便开始冒出“要不要办个泡面厂”的念头,并且细细思量过,奈何自己手头没银钱,也没门路,便搁置了。如今谢祁一说,她立刻便两眼放绿光地点头:“好。”
惹得谢祁一句:“还请沈娘子慎重考虑……”卡在喉咙头,一时吞不下吐不出的。
他不由睁大了眼:“……沈娘子,此事其实事关重大,我们家想办这个作坊,其实并不是为了在汴京挣银钱,而是想将这个作坊办在幽州,你你你先别贸然答应,且听我细细与你说来,你听完后再答应无妨。”
沈渺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谢祁无奈地叹笑道:“我虽是谢家人,却并不希望沈娘子吃亏。”
“九哥儿放心,我这人什么都爱吃,就不爱吃亏。”
沈渺狡黠地眯起眼,伸出五个手指:
“实不相瞒,这事儿我先便想过……九哥儿不如也先听听我的想法:君出财帛,我献技艺,这没问题。但是!我要持有那作坊三成所有权,我可以不管日常经营,但希望能岁岁按此分红。”
第43章 重新做人
“驾——”
天色沉郁, 老天似乎正憋着一场雨,悬而未下。一些远道往来汴京的行商身负行囊,牵着驴马或是骆驼风尘仆仆。周大小心地驾着谢家的车马离开了沈记汤饼铺, 从熙熙攘攘的街巷闾阎之间, 与他们擦肩而过。
车辕轻颤,轮轴咿呀作响,入夏后刚换的纱织车帘随风而动,谢祁坐在车内的身影隐约可见,他微微蹙起眉, 正在沉思着什么。
直到马车停到谢宅东边角门,谢祁便跳下车来, 嘱咐了周大一句:“先侯着,一会儿只怕还要出门。”便急匆匆进了正院, 直奔郗氏素常理事的小花厅。
他穿过外院长廊,刚迈进垂花门,专在门上侯着通传的门子见了他,立刻躬身道:“九哥儿, 大娘子正忙,嘱咐奴与九哥儿说,若是九哥儿来了, 便让九哥儿先回自个院子,等得了空,再遣人来请。”
谢祁刹住了脚, 满腹纷纭的心绪好似被堵在胸口, 方才,沈娘子说了好些他听得云里雾里的话,什么“若是真要供给边关, 你们应当会征得朝廷许可吧?若是上头不许,我便不做这买卖,我只是小民,无法与朝廷抗衡,这是其一。
其二,我觉着即便朝廷恩旨同意,咱们最好也谨慎些,这样长久合作风险更小。有个法子,你们可以参考参考,我的想法是最好能在谢家之下,实际作坊之上,多设置一个‘防火墙商号’,让这个汤饼作坊的实际所有人,不是谢家,也不是沈家,而我们两家人通过持有这个防火墙商号,间接控制这作坊。
九哥儿?九哥儿你能明白吗?其实一层防火墙也是不够的,最好设计更高层级……这样能将家族资产与商号风险彻底剥离。”
他十分努力地记下了,但听得这脑筋好似毛团般打结,只觉着比一个时辰写十篇策论都难呐。
但母亲是料理、经营家产的好手,或许她能听明白沈娘子言下之意!
他又在脑海中将这些听不懂的话默背了一遍,缓了缓,才追问道:“母亲还要忙多久?可知道是哪位管事还是庄头在里头回话?”
门子也疑惑呢,摇摇头:“是三哥儿来了,一大早便背了个大包袱,来正院侯着大娘子起身了。”顿了顿又笑道,“也不知是不是三哥儿又生出什么古怪念头了,九哥儿若是着急,不如在园子里逛逛,只怕大娘子听得生气,一会儿又要将他打出来了。”
谢三郎不着调,现都已二十几岁了,还时常挨打,那是每个谢家仆役都知晓的事。仆役们明面上不敢漏出来一点儿,但心里未曾没有看轻这位三哥儿的时候。
谢祁疑惑地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早着呢,三哥儿在家的时候可从没有早于午时起身的,今儿是怎么了?想了会儿,想不出来,便叹了口气,弹弹袍子:“那我去给太婆问安,一会儿若是三哥儿出来了,立即来叫我。”
“嗳,奴记下了。”
谢家太夫人在外是有名的乐善好施、崇佛重道之人,因此她也住在离大相国寺最近的谢家北侧小院,以书法闻于朝堂的谢父还亲笔为母亲居所龙飞凤舞地题了“萱草堂”三个字。
萱草堂移植了许多葱茏茂密的青松与古柏,整日里佛香缭绕其中,外人来拜会,总说不愧是虔诚之人居住的清静之地。但当谢祁顶着一身清凉的松风,迈入这清静雅致的小院,便听见太婆声如洪钟地大笑道:“胡了!胡了!哈哈!”
高雅而挺拔的松柏树下,没有问禅的有缘人,只有几个僧尼与一位鹤发的锦衣老妪,一边吃着时鲜果子、蛐蛐饼,一边打牌九。
这不过几日功夫,太婆怎么把牌桌挪到外头来了?
谢祁走过去时,谢太夫人正熟练地数钱呢,手里拎着根红线,一颗一颗铜板往里串,乐得呵呵直笑:“你们又输了,可别说我个老货总算计你们那点儿香油钱,等会一人带一盒这糕点回去吃,这是牛乳炼的油做的……哎呦,我们九哥儿来了。”
“太婆大安。”谢祁上前行大礼问安,又对几位僧尼也双手合十行了礼,这才回头与谢太夫人细细问道,“太婆,昨日睡得好吗?今儿朝食可用了?”
谢太夫人立刻眼神虚了起来,她身边服侍了她几十年的自梳不曾嫁人的俞妈妈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太夫人朝食用了四个蛋黄酥呢,后来还嫌不足,又让人给她泡了碗汤饼,还加了两颗蛋。”
谢祁顿时头大如斗,无奈道:“太婆可是又忘了,上回吃多了,哎呦哎呦在茅房里蹲了多久?谁腿麻得至转筋,直嚷着再不吃这许多了。如今呢?却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僧尼们都暗自失笑起来。
这谢家的太夫人在人前端着架子,但在人后却只是个嘴馋的老小孩儿,最是好吃新鲜玩意儿,这是她们这些常来常往的尼姑们都知晓的事儿。
谢太夫人却不以为意,咄咄地为自己申辩:“我都几岁了?这儿不能吃那儿不能吃的,这活着还有什么趣儿?那还不如趁早死了,早投胎早享乐呢!”
“没说不让您吃,是当心吃撑了难受……”
祖孙俩你来我往倒为了这点儿事辩论了起来,但才说了没两句,便有门上的小丫鬟掀起珠帘,脆生生道:“大娘子并三哥儿来了。”
谢祁与太夫人皆住了嘴。
尼姑们总打着讲经理佛的旗号来谢家,实则一句经也没有念过,只会陪着太夫人打牌吃喝,听闻谢家大娘子来了,便也急忙唱着:“阿弥陀佛”,连忙脚底抹油地从后门告辞了。
郗氏大步而来。
她高髻盘云,身上穿了件水蓝绫罗褙子,袖口宽博,姿容端丽而不失英气,她虽不年轻了,却通身都是当家多年练就出来的气度与干练。
“我们家纯钧来了。”谢太夫人笑眯眯地对郗氏点点头,即便郗氏已经嫁入谢家那么多年了,她身为婆母还是亲昵地唤着她的闺名,而不是唤她“郗氏”、老大家的”或是“大郎媳妇”。
她对这个儿媳妇是一万个满意,自打娶了郗氏进门,她立刻便将管家权交出去了,从此吃好喝好睡好,尤其谢家祖父死了以后,太夫人那是更加快活儿了,时不时叫几个老友上门打牌,或是约着出去游山玩水、看戏听曲。
还专看那等雄壮威武的男人打着赤膊唱的杂剧,能看一整日不回家。
城里闷,她还会出城去庄子上住,又有儿孙绕膝,又不用操心琐事,真是快活极了。
郗氏进来后,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太夫人的目光便又落到其后而来的谢祒身上,不由吃了一惊。
谢祒其实生得很像郗氏,他比九哥儿更为英姿勃勃、身形矫健,却因沉浸酒色糟蹋了这副好容貌,平日里总是一副醉生梦死、一步三摇的模样,也总让人忘了他曾是天圣七年设立武举以来,迄今为止最年轻的武进士。
但今儿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没穿以往那宽大的衣袍,换上了窄袖勒腰的金银线暗绣长袍,腰束墨色革带,脚上蹬着乌皮靴,往日时常喝得蓬乱的头发,此时也用发簪高高束了起来。
这让谢太夫人都一阵恍惚,摸出了叆叇架在鼻子上,仿佛以为自己竟看到了三年前的谢祒。
谢家的孩子几乎都文武双全,谢祒身为嫡长,谢氏又怎会不尽心尽力地培养其长大?可惜这孩子命不好,他刚在殿试中被录取为武进士,隔日,他的恩师徐邨便被卷入夺嫡案中,一家三口竟遭人谋害。
借由徐家的冤案,先帝有了由头,毫不犹豫向各大高门士族挥起屠刀,不少世家子弟都成了谋逆案中的同党,如下饺子一般接连下狱。
削弱士族,启用寒门,先帝正是要用士族的鲜血,为年轻的太子铺路。
三年前,夺嫡案让多少高门大族家倾尽心血培养的孩子皆丧了命。谢祒不顾郗氏与谢父等人的劝阻,在那样人人自危之际,仍一路追查徐家案,拼死要为恩师讨回公道,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遭人暗算,断了一只手。
他如此鲁莽,却能在那样波谲云诡、国潮动荡之际留下一条命,或许是先帝看在当年进宫的谢婕妤独自关闭宫门,以死而全家族的份上了。
但这孩子还是毁了。
三年来,郗氏对其不闻不问,任由其胡作非为,似乎全然放弃了自己的长子,或许也是在向当今官家、向太后以示谢氏全族的臣服吧。
“阿兄……”谢祁也站了起来,他久久地望着谢祒,几乎不能回神。
谢祒冲他一笑。这一笑眉眼如银钩,所有的遗憾尽付谈笑中。
郗氏已坐到谢太夫人下首,亲手奉上一盏热茶,语气平和道:
“母亲,今日三哥儿来寻媳妇,与媳妇说了许多话,”郗氏一开口,眼眶忍不住微微有些湿润,“这孩子说他想离开汴京,去秦州投奔外祖父,从此好好习武,以备明年出使西域的使团来临,之后他再请他外祖父举荐,随团而去通西域。”
谢太夫人顿时大惊,把茶碗了在桌上,急切道:“这怎么能行?秦州如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作乱的西羌人,没听说么,前阵子连持着大宋旌旗的三品大官他们都敢杀,太危险了!”
谢祁也猛地转头望向谢祒,他一声不吭,只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也叫郗氏泪如雨下:
“母亲,您让他去吧!留在汴京,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过蹉跎一生罢了。当年徐家出事,这孩子死活要追查这件案子,结果刚查到一点儿眉目,那两个瞧见有人翻墙的更夫倒被当街撞死!他自己的手,也险些被斩断了……后来又生了宫变……”
郗氏擦掉泪,咬着牙说下去,“为了谢家存续,我们忍下了,不敢再有动作,却苦了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将如此浑浑噩噩下去,没成想还有清醒的一日,离了汴京也好,不在那群鬼魅一般的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谁又在乎他姓什么呢?”
谢太夫人也黯然,红了眼圈,重重地点头。
“你做母亲的都愿意,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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