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 第44章

作者:松雪酥 标签: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成长 日常 穿越重生

  他满腔的喜悦不敢在失意人面前袒露,但他好想早点回家,头一个便告诉阿姊。

  他考上了,真的考上啦。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呼呼刮过耳,胸口似乎在燃烧,所有的快意畅然都在奔跑中释放,但这些剧烈的情绪在看到阿姊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点点委屈,从心底深处慢慢地酸上来。

  他抱着阿姊瘦瘦的腰骨,往日孤独备考的时光像是从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让他说了那句:“我考了第六”之后,便哽咽难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回应他的,只是阿姊轻轻拍在他背脊上的手。

  阿姊的手是做活的手,不是那么细腻,还有不少伤痕,但带着她的手温如此拂在他的背上,却让他很快平静下来,当他终于平静了,忽然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在干嘛?

  他好肉麻!!

  沈济像兔子似的往后一蹦,一张脸通红,撒腿跑回了屋子里。

  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沈渺提着肥嘟嘟的鸡,哭笑不得地笑了笑,便又平常地冲着他慌不择路的背影道:“济哥儿,你先在屋里歇一会儿,等会记得去巷子里把湘姐儿和有余找回来,这俩不靠谱的,遛个狗遛没影了。”

  顿了顿,又高兴地冲着他的屋子喊了声:“济哥儿,好样的啊!”

  说完,她便喜悦地哼着“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歌,自顾自进灶房去剁鸡了。

  沈济把害臊得几乎要滴血的脸埋在被褥里良久,直到听见灶房里传来熟悉的刀砍在厚砧板上的砰砰声,他才重新爬了起来,依言从院子后门溜出去找湘姐儿。

  他在每个邻居家的后门探头探脑,都没找见湘姐儿,直到走到巷子最深处的古家油坊,才听见了湘姐儿与其他孩子再过家家酒的声音。

  古家比其他人家都宽敞些,院子里有大大的石磨,有高大的木头做的杠杆,还有炒油用的巨大铁锅,边上还有巨大的像是一座高塔一般,专门存放油料的大仓库,里头成袋成袋的芝麻、菜籽与大豆放在垫高的木架上,只要一走进古家,便能闻见浓浓、香香的油味。

  古家的上一辈人都已不在了,如今当家的是年轻的古大郎,他只比阿姊大几岁,浑身都是香油里浸出来的好脾气,还有个胖乎乎像西瓜似的大肚子,最喜欢和孩子们玩了。

  济哥儿找来的时候,湘姐儿在扮剃头匠,古大郎躺在竹凉椅上当客人,任湘姐儿揉捏。

  他的双胞胎孩子阿宝和阿弟,便成了湘姐儿的徒儿,左青龙右白虎,一个假装递剃刀,一个假装捧着热水,十分兴奋地等待湘姐儿这个剃头师傅派活儿。

  雷霆和有余露出呆愣的神情,傻坐在另外两条竹椅上,显然是刚刚被蹂-躏过的前一波客人,雷霆的狗头上扎了俩冲天辫,有余则被编了两个高低不平的辫子。

  沈济好奇地探头一看。

  “叔啊,我捏得可行?你一会儿洗头时可要用皂洗?还是不用嘞?”湘姐儿学得一本正经。

  古大郎被逗得一直笑,又要配合,便忍笑道:“这都有何讲究啊?”

  “讲究大着嘞!用皂洗,不生虱子,再用篦子一篦,那头发十天半月也是又亮又顺不会打结的嘞。”

  “这般好,那用皂洗罢。”

  “用皂洗得加三十文哦,我这皂可是上好的羊脂皂嘞。”

  古大郎大惊失色,忍着笑从竹凉椅上坐起来:“不成不成,那我不做了。”

  湘姐儿连忙把人摁回去:“哎呦,您是熟客了,给您算便宜点儿!”

  “多便宜啊?”古大郎已经忍不住了,被迫倒回椅子上时,这肩头都笑得抖。

  “给您算二十文吧?快!阿宝,拿皂来!给咱叔拿上好的!”

  “嗳!来咯!”阿宝应声,哒哒哒跑进屋子里,又哒哒哒跑出来,假装手里捧着东西呢,凑上前来便上演了个亲闺女叛变的戏码,对着他这个亲爹喊道,“叔,您的皂来咯!”

  古大郎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成成成,那快洗吧。”

  “叔,你刮脸不?刮脸十文。”

  古大郎又震惊地弹起来:“你这是黑心铺子啊!不剃了不剃了!”

  湘姐儿赶紧再次摁住:“别走嘛,给您算五文得了。”

  于是几个孩子在散发着油香的小院里,嬉嬉闹闹,围着古大郎搓头发、篦头皮,还煞有介事给他拿小木片刮脸,一番捣腾之后,湘姐儿又让阿弟拿镜子来照,赞美道:“叔啊,您看看,您这一洗,一刮,多么人模狗样啊!”

  古大郎笑得险些一骨碌跌到椅子下头去,有这么夸人的么?

  “叔啊,剔胡子不?可要修个两边翘翘的八字胡?”

  古大郎已经能预料到湘姐儿的言下之意了,抚着肚皮,斜着眼笑道:“可是又要加钱?”

  “嘻嘻,加五文钱吧,您是老主顾啦,送您啦!”

  “你这剃头匠,这也挣钱,那也挣钱,一日能挣不少呢!”古大郎又被她笑得不行。

  “哪里哪里,都是辛苦钱!”湘姐儿搓搓手,露出好一副可爱又市侩的嘴脸,“不挣钱不行嘞,我阿姊说了人不能光靠脸吃饭嘞,容易遭人骗嘞!要么多读书,要么多挣点钱,总要占一样啦!”

  古大郎哈哈大笑,连门外偷听的沈济都忍不住笑了。

  等他进去抓人,古大郎已经被折磨成了个披头散发、鬓角被剃秃了一块,胡子都被拔掉好几根的可怜人,见沈济来领人了,赶忙翻身溜之大吉:“你阿兄来了,不闹了不闹了!快家去吧!”

  客人就这么溜了,这洗头、刮脸、刮胡子、修鬓角做完了,还要剪发梢的分叉呢!湘姐儿跺跺脚,又把希望的眼神落在自家兄长身上:“阿兄,你要不要也来剃个头?”

  “剃你个头,阿姊叫你回去了。”

  揪着整天调皮捣蛋的妹妹的后脖领子,另一只手牵上糊涂的有余,叫雷霆也跟上,沈济一个人带走一大串,总算解救了时常被孩子聚堆闹腾的古家人。

  三人一狗正往家里走,经过李家,竟隔墙听见了李狗儿尖锐的哭叫,还有李婶娘捶胸顿足地哭骂声:“你个不争气的,阿娘日日陪你读书,熬油点灯地读啊,费了多少银钱,又花了多少精神,你…你这些书究竟读到哪儿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湘姐儿脚步一顿,下意识想从门缝里探头去看怎么回事,便被快步赶来的沈济“嘘”了一声拉走了。湘姐儿担心地问:“阿兄,狗儿不会挨打吧?”

  沈济也说不好,李婶娘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掐尖好强,什么都要与人比较,于是摇摇头:“总之别进去,否则李婶娘见到我们一定会更生气的。”

  “为什么?”湘姐儿歪歪头。

  沈济语塞,小声道:“我考上了,狗儿没考上,咱们还要凑上去,你说李婶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会觉着你是担心李狗儿,只怕会觉着你是来瞧她笑话的。况且,狗儿在自己家里,那是他的爹娘,即便挨打挨骂,想来也不会太重的,李叔那么疼他。”

  “你考上啦阿兄!”湘姐儿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蹦了起来。

  沈济连忙去捂她的嘴:“小声点儿。”

  “这是大好事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湘姐儿嘟囔着,回头再望了一眼。李狗儿的哭声像绷紧的一根弦似的在巷子里回荡,她听得心下戚戚,伸手去拉沈济的手,最后还是听话地不再多说,乖乖回了自个家里。

  还是阿姊好,阿姊从来不打人。她心里小声地嘀咕。

  沈渺正在灶房里洗鸡肉的血水,她也听见了窗外飘进来的哭声,她手下动作顿了顿,最终叹了口气,继续抓洗大碗里鸡肉。

  她本来想,这么好一日子,要不请顾婶娘一家人来家里一起为济哥儿庆贺庆贺的,为此她买了两只个头特别大的鸡呢,又肥又嫩,肚子里都还有蛋呢。可如今听李家这阵仗,她要是大张旗鼓地为济哥儿庆祝,只怕会被李婶娘小心眼地记恨一辈子。

  罢了,还是自家人小酌一番吧。

  洗好鸡,她又在条案上备好了香菇、鸡血、莴笋、白菘、炸豆腐皮等配菜。

  灶膛里已经燃起了柴火,火焰熊熊,锅热了,敲下一块猪油,等油热起来,便投入大葱和姜先炒,再下花椒八角等大料,煸出浓郁的油香。这时候再下鸡块翻炒,鸡肉微微泛黄,便可以下豆酱、酱油盐等调料了。沈渺还加了一大碗的黄酒,沿着锅边滋滋地淋下去,酒香一下锅便开始白雾蒸腾,混着那些大料和鸡肉,更是扑鼻地香。

  将鸡肉煸炒变色,肉香激发,便能加入没过食材的水量,盖上锅盖焖了。

  汤汁渐渐浓郁,鸡肉香味混合着其他菜香满溢出来,再加入其他的佐菜,继续焖煮一会儿。

  等待期间,她开始和面饼。

  地锅鸡的饼子也有讲究。以前沈渺喜欢用玉米面掺白面来做玉米饼子,吃起来能带着一股玉米的甜香,更好吃。但这时候没有玉米,便用纯面粉来做,也不差。

  将面团揉光滑,分成一个个小剂子,便扔进冷水里泡上半刻钟,之后再取回来,两只手将其抻得长长的,沿着铁锅贴一整圈,她还会刻意贴得低一点儿,这样饼子的下半部分便会浸泡在铁锅鸡的浓厚汤汁里,饼借鸡香,鸡得饼味,吃起来能把人香迷糊了。

  吃得时候也不要盛出来吃,趁着饼子焖熟的功夫,沈渺拿造房子时剩下的砖块,在院子里垒了个能架铁锅的土灶,取了土窑里烤面包用的铁盘,装上些炭,点燃后放在土灶里,这样吃铁锅鸡时,直接将铁锅端出来架上,大家围着锅吃,便能热热的从头吃到尾了。

  等铁锅鸡炖好,恰好天色渐晚。

  两只鸡外加一堆配菜,整个大铁锅里装得满满的,沈渺深吸一口气用力端出来时,锅里的汤汁刚刚离了火,还在细微地翻滚,冒着小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架到砖灶上,有余颠颠地搬了凳子来,济哥儿和湘姐儿分筷子饭碗,出去野了一天的小狗不知啥时候回来了,闻见香味,连忙摇着风扇般的尾巴一屁股坐在沈渺的脚面上,怎么赶都不挪窝。

  雷霆就比它矜持多了,慢腾腾地走过来,最后选择趴在济哥儿的脚边。

  天幕低垂,还未黑透的、青黛色的天上钉了几颗银钉一般的星子,夏日温热的风徐徐越过院墙,吹动了土灶里的炭火,炭木燃烧哔啵作响,火星子时隐时现,锅里鸡正沸,沈渺站起来一掀盖子,香气如大雾般涌了出来,在湘姐儿的“哇”声中弥漫四隅。

  四人围着大锅,每两人中间,沈渺又额外多放了两张板凳,是用来放酒碗和吐骨碟的。

  小孩儿不能喝酒,她给她和有余一人倒了一碗井水湃过的柏叶酒,济哥儿和湘姐儿则都喝梅三娘送来卖的酸梅汤,她捏了捏湘姐儿不满地撅起来能挂油瓶的嘴,兴冲冲地让大伙儿都举碗先喝一口:

  “今日没有别的,专为了祝贺我们济哥儿考上辟雍书院啦!而且还是最最厉害的甲舍生!你可太棒了!从此以后,济哥儿能去顶好的书院读书,日后一定会道路坦途,顺顺利利!”

  “顺顺利利!”湘姐儿大叫着重复。

  “还要开开心心!”沈渺补充。

  “啊!啊!”这是有余兴奋的呼声。

  四只手高高举起了陶碗,在夜空、灶火、滚沸的锅陪衬之下,“哐”地碰撞在一起。酒水与汤溅出来,笑声与祝愿也仿佛随悄然挂上树梢的月光流淌在了小院里。

  之后众人便是专心埋头大吃,因为太香了,根本腾不出空来说话,鸡肉炖得嫩嫩的,面饼浸于汤汁,饱吸其香,一入口便险些香得咬了舌头。吃到半饱,湘姐儿才想起来扔些大块骨头给雷霆和小狗,它们叼着骨头又重新趴下,也专心得细啃慢嚼。

  吃完后,沈渺又将灶房里剩下的一些没泡过汤的饼子烙熟,用熬的猪骨汤都给了两只狗另外拌饭,雷霆也吃得肚圆,它趴到前廊下,似乎吃得太饱都不想动弹了。

  湘姐儿撑得走路直扶柱子,倒在雷霆身上,搂着它也眯着眼不肯动了。

  沈济也好不到哪儿去,在院子里直转圈。

  有余乖巧地去洗碗了,沈渺拿着长竹竿把院子里的灯笼勾下来,点上了再挂回去。灯亮了,院子里洒了满地的月光也被灯笼照成了暖色,似乎泛着盈盈的水光。

  唯独小黄狗又跑出门去,好一会儿才又叼着不知什么东西跑了回来。

  沈渺见它嘴里叼东西便心道不好。

  这小狗长大了更皮了,最近不仅老爱往外头跑,还爱往家里叼臭鞋,也不知哪儿偷来的,叼了好几回了,而且专挑一只叼,人家丢鞋的人不知怎么骂娘呢。

  沈渺后来找了个箩筐,放在巷子里,专门装它叼回来的破破烂烂的臭鞋,任人认领。

  因此见它兴冲冲又叼了东西回来,便以为它又去偷鞋了,让沈渺这头皮都发麻了,于是赶紧跑过去揪着狗耳朵就训:“教了多少遍了,不许乱叼东西!总不听话,回头让雷霆揍你你就知道疼了!之前那些鞋子你到底打哪儿来的啊?你这嘴里又是什么东西,还不快给人家送回去……”

  话没说完,小狗就把嘴里的东西吐在了地上。

  沈渺低头一看,那好像不是臭鞋,而是个带毛的花毛大耗子,还在地上蠕动。

  她“啊”了一声,后退了两步,再看,又似乎不是,耗子有花毛的吗?耗子不都是灰毛么?

  而且这大耗子竟然在“咪……咪……”地叫着。

  沈渺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软乎温热,再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只眼睛都还没怎么睁开的猫崽子!黄白黑三花,这猫被小狗的口水含得浑身都湿乎乎的,眼睛只睁开了一只,似乎都还看不大清楚,咪咪地在地上乱爬。

  “你你你你哪儿偷来的猫啊!”沈渺指着小狗,崩溃道,“这可怎么办?没有母猫也没有羊奶,怎么能养活这小猫!你哪儿偷来的,快,咱们趁母猫还没发现,送回去。”

  小狗汪汪地叫着,一脸无辜。

  沈渺顺手抄起平日里用来喂鸡的盆,装上猫,牵着小狗就往外走,到处找有没有母猫下崽的痕迹,可是从杨柳东巷走到杨柳西巷,还问了其他养猫的人家,甚至还过了金梁桥找了一遍,都没有。

  最后连那只狸花大猫都找到了——自打沈渺不去金梁桥上摆摊后,它领着它的小弟又找到了一家好心的鱼铺子,每天都蹲在鱼铺子里帮忙看摊,于是每日都能得摊主送几条小鱼吃。

  沈渺茫然地牵着狗、捧着猫往回走,垂头丧气不知道怎么办好,突然听见似乎远远有人叫她,扭头一看,挤挤挨挨的人流中夹着一辆马车,熟悉的枣红马打着响鼻,正艰难地穿越人流往她这儿来。

  “吁——”

  周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算将马车停在了沈娘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