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母名?”
案侧的侍郎一愣,忍不住低声提醒:“中丞,录籍不书母讳。”
谢澜安转眸看向他,“今上以孝治天下,为母劬劳,人伦大义,书父不书母,天地也不容。这届闱考的礼式尚无成规,皆是由诸臣博文约礼,共同商议,或者侍郎来谈一谈高见?”
她声音并不疾厉,侍郎却下意识避开那双清凛的眼睛,忙道:“一切听凭中丞之意。”
胤奚说:“先慈姓柯。”
“祖父名?”
“先祖胤公讳季。”
“祖母名?”
“先祖母张氏。”
“父辈从业?”
“挽郎。”
这两字一出,厅阁中再度响起低低的讶声。
很多人见胤奚年纪轻轻,风姿出众,却没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连耕读之家都不是。
胤奚却早已没了当年在斯羽园当众道出来历的窘迫。
他的目光只描摹着谢澜安,看她一笔笔认真地写下他的生辰年月、亲眷姓名,眸光浮沉——坊间只有写合婚庚帖时,才会如此。
心像被太阳吻中一样炙热,有一股立刻抱紧她的冲动,可惜众目睽睽,咫尺遥远。
与胤奚一样目光没离开过谢澜安的,是他身后的楚清鸢。甲等第二名百里归月的籍帖,谢澜安从家里写好带来了,待她录完,楚清鸢压住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
他仍不知自己为何无师自通了琴技、为何脑海中回荡着谢娘子的声音……但他确信这一切的反常,一定与她有关。
谢澜安却在这时撂开了笔,站起身。
“接下来便按这个范式询录。”她回头向户部侍郎交代一句,便向外走。
不止楚清鸢愣了,其余心怀期待的进士们都愣了。
片刻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谢中丞今日只为状元一人而来。
她摆明了就是要抬举他。
她要来,任你几品官都要让座,她要走,众人也不敢挽留,只能恭敬地道声恭送。谢澜安走出户部署院,已完了事的胤奚后脚跟出来。
他规矩地停在女郎六尺开外,轻轻一揖。
从旁人视角看去,是一幅良士答谢贵主知遇之恩的画面,殊不知胤奚开口问的是:“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谢澜安看了看胤奚的脸,“今日起得早。”
“没睡。”胤奚说。
和那夜从山上回来一样,辗转反侧。食髓知味,得寸求尺,甜头是尝到了两点,其实愈发不上不下,如果他那样之后还能睡着,就不是男人了。
“肩膀疼。”他礼貌地寻出个理由。
不远处进士们还排着长队,谢澜安乜他,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巍峨的宫殿翚顶在朝光中熠熠生辉,其中就有谢澜安上值的御史台,她向朱墙那边扬了扬下巴,“向往那里吗?”
再有一个来月便过年了,年后吏部会对这批进士铨选授官。不说人人都有望授任,但前三甲一定会得到御前殿试的机会。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须臾:“从前很向往。”
因为里面有谢澜安。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带进皇宫,仰望着肃穆的凤阙高台,觉得遥不可及,害怕终有一天他连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见了。
而今身在其中,发现这九重高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不可逾越。
谢澜安一笑,“且不说那么远的,之后你们要去拜谢座主,参谒丞相,还要参观太学,祭拜孙夫子像……有得你忙了。”
录完籍的楚清鸢从朱槛迈出来,远远的,看见那两个人面对面说话。
衣着是雪墨两色,却融着同一派潇洒风神,站得并不算近,偏有外人掺不进去的亲近。
楚清鸢残废的右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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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肠巷摆了三日流水席,胤家老宅门前炮竹红纸满地。
街坊四邻只要愿意,不用随人情,都可以携老带幼上桌吃饭。
左邻右舍沾了好处,有夸胤家郎子出息的,有感叹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胤奚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只是在阿娘病故后的几个月里生计艰难,后来他不愿看别人脸色,自力更生学会煮饭,便再没讨过别人家的口粮。
纵使有欠的,在那场大火后,他拼命赚钱将银子赔给受惊的四邻,也都还清了。
在家门口摆这场席不是为了炫耀,是想着假使爹娘在天有灵,看到儿子长了出息,定会高兴吧。
胤奚在老宅里拈了香,插进父母神位前的香炉,敬告道:“爹,娘,孩儿考中了今科榜首。因为孩儿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如今一身所有,皆蒙她所赐。请你们在天之灵,多保佑她。”
胤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望着娘亲的神牌扭捏了一下。
“爹娘疼我,什么名份宗祧的,都不重要,对吧?”他小声自语,“入,入那个婿的,我现在还不敢想,只求能长长久久伴在她身边……”
他得了宫中的赏赐,有文房一副,宫缎三匹,并一万钱。折合成白银便是一百两,除去流水宴和为父母修茔的花费,余下的家当,全被胤奚买了上好的紫竹料,与一幅明光锦扇面。
他手巧,自己削竹题写,亲手给谢澜安做了一把手玩扇。
这些东西谢府都有,可那不是他的心意。这么久以来,他都没给女郎送过什么礼物。
扇子送到谢澜安手里,谢澜安掂了掂,若有所思,“没送过别的东西,吗?”
胤奚那状元郎的头脑一瞬即悟,忍不住抱着女郎亲了她一口,枕在她肩上软绵绵地问:“这个也算吗?”
场面上滴水不漏的人物,黏起人来像妖精附体。谢澜安挥扇子扇他睫毛,想了想问:“买了这个,家当就不剩什么了吧?”
胤奚坐直身体,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觉,点头说:“女郎收留我。”又问,“这扇子,还能入眼?”
谢澜安当下没回答,只是这日午食后,玄白抱着自己的脑袋回到后罩房。允霜问他怎么了。
玄白龇牙咧嘴:“主子叫我去,拿扇子当当当敲了我七八下,我还以为自己又嘴欠了呢,结果主子说,扇子挺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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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主司答拜按部就班,进士答谢座主时,荀尤敬欣慰地望着这些俊才,特别提起莫要忘了谢含灵才是首倡策试之人。饮水思源,方是君子之道。
到了参谒丞相时,王翱却闭户不出。
想想也是,当初他和谢澜安打的赌江左皆闻,如今三甲中真有女子得中,这位三朝元老是能厚着脸皮赖在丞相之位上呢,还是舍得挂冠赋闲呢?
进退维谷,只能用拖字决了。
谢澜安却不容他装死。隔日,廷尉一道奏折呈到御前,是关于洪尚书家眷被害一案有了结果。
那名仵作已经招认,涂改验尸卷宗是受了大理寺少卿的指使。当年的大理寺少卿,而今的大理寺卿,也在校事府的审问下指认了老师王翱。
“不止如此,”谢澜安举笏进言,“此前赴考女学子在上京路上,多个郡县出现了伤人害命之事。涉案的乡绅官吏缉拿上京,一并严审——李大人。”
“启禀陛下,”廷尉李枭出列,躬身道,“这些地方官绅勾联成网,受捕后含糊其辞。臣领着手下将人分开审问,有的抵死不认,有人仿佛极为惧怕什么,宁可碰墙自戕,也不愿交代实情。
“却有那南梁郡的府尹,受不住良心谴责交代,阻挠学子上京,是受了丞相府詹事邓冲八千两纹银的贿赂,示下他如此作为,现脏银已获,还有画押的证词。”
大殿上的臣工听到“受不住良心谴责”一句,面色各异,心说换成“受不住大刑伺候”还差不多。
不过到了这节骨眼上,明摆着谢家要和王家秋后算账了,没人敢替王翱说情。
八千两银子,谢澜安想,她家小状元不过得八十两赏银,还花得紧巴巴的,王家家大业大啊。
她绝口不提打赌一事,抛出这两桩实打实的罪证,就足够让老丞相喝一壶了。
皇帝果然召王翱御前对质。
王翱更不露面了,他教王道真上书,自陈重病在府,难以离榻,且校事府行事多屈打成招,那画押供词当不得真。
可随即,新科三甲进士楚清鸢突然伏阙上书,揭露太学博士魏冉与王氏勾结,在大考前意图收买他,为王氏效力的内幕。
这下子触及了皇帝的逆鳞。
陈勍被外戚与世家掣肘多年,盼的就是这一届寒生上位,清清白白做他的天子门生,无党无派只有君。清流清流,不清何以成流?若是连这些书生都被世家染指,那推行策举又有何意义?
楚清鸢的文辞又一向具有煽动性,轻易切中了皇帝的敏感之处。他在朝会上大怒:
“丞相经世老臣,竟把手伸到太学之中,这是要欺君、还是谋君?他又是真病,假病?若真病了,趁早交印待罪,否则欺瞒君主,罪加一等!”
若非看在谢家同住在乌衣巷的份上,盛怒之下的皇帝只怕要派兵去拿人了。
“楚清鸢的反应够活络。”家主下了朝,大家在文杏馆一道商议。
谢澜安换了身常服,给福持剥金桔。百里归月披氅挨在薰笼旁,手边压着一封封如敕从浮玉山寄来的贺信,接着方才的话说:
“先忍辱,再趁着女君向王家发难,向皇帝表衷心,这出头的机会找得准。”
“嗖”地一声,廊上带着小扫帚和谢方麟玩投壶的胤奚一箭正中壶饵,箭羽震颤,隐含薄戾。
“围师必阙,而今逼得王氏入了绝地,须防困兽咬人。”他的眉眼在霜风里崖岸冷峻,“王氏这些日子一直不露面,只怕静无好静。”
小扫帚仰头看了看他,反正是不怕的,颠颠跑去把去了箭头的箭杆收回来,胡乱往壶口投掷,乐此不疲。
“现下已有动作了。”楚堂手边也有一封信,封皮上署名韩火寓,不用拆开就知道是师兄写来骂他的,他也不敢拆。楚堂叹了口气,“近日京中起了谣言,质疑新科第一成绩不实,要求朝廷重新铨试。”
这便是要搅浑水了。谢澜安将剥好的最后一个金桔放在盘中,洗了把手,甩落指尖水珠。
“使这种雕虫小技,是姓王的没明白一件事,此时挂印才是王家最好的体面。非要等到年关难过,就没处烧香了。”
“质疑我,便是质疑荀夫子的公正。”胤奚不以为意地盯着壶口,手腕抖弧,投出箭枝,冷淡神情与谢澜安如出一辙,“我若同意复试,才是轻侮了考官。谁质疑谁举证,若无证据,便是蓄意构害朝廷命官,御史只管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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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当然没有证据,王道真走进父亲房中,短短半个月时间,他的两鬓已现斑白。
他心焦地唤了声阿父,“谢家不接招啊!现在朝中无人敢为咱们声援,那些门生……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混账子!”
王翱今日没穿道服,而是一身玄色朝袍,他躬身给香案上的道祖像敬了三柱香,平静地说:“那两件事,去办吧。”
很快,丞相府那名被指证的詹事邓冲离奇死亡,线索也就断在了他身上。
这还没完,腊月初八这日,扬州多地掘出奇石,上面皆有“姚”、“姜”二字。太守火速将此异象上报宫廷。
姚者,女兆。姜者,女主。
“女主江山——”是时谢府一家人正围着食案吃腊八粥,谢策猝然听闻,失手跌了羹匙,声音发颤,“王家自身难保便拉人下水,这是……这是诛心,要置含灵于不臣之地!”
胤奚放箸揩了下嘴角,目光深深一动。
女君、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