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阿妹。”谢策袖挟清风,看向谢澜安,“及进士第者,皆有志忠纯之辈,也最落笔如刀。你当初为国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国之名……一朝风云变,你如何拗得过读书人的悠悠之口?”
他说着闭了闭眼。阿妹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负一身高望、一世清名啊,这一步迈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千古史笔,会怎样斫书她?
谢澜安眉睫轻敛,似在深思。
只不过她想的并非什么清名得失,而是胜算几何。
阿鸾要杀陈勍,那是气头上的话。皇帝一死,纸里包不住火,各方藩王立刻会像嗜腥的隼蝇一样拥入京城,争夺皇位。无论谁坐龙庭,都会有人不服,继而便会发展成各路军阀再招兵纳寇,以壮实力,互相攻斗。
到时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场浩劫。
所以与其弑君,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京中归谢澜安调动的两万余禁军,她有信心能压制住其余禁军与御林卫。
然眼下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
楚堂适时道:“大司马还在金陵。”
因谢逸夏在堂,除去百里娘子身弱入座,这一众小辈都是站着的。楚堂在沙盘旁踱了两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现今的局面:
“禁军一动,褚啸崖闻信后必然也动。女郎手上的禁军兵力,能与京畿兵力持平;二爷在荆州的兵力可威慑京师,却不好大规模调动,否则御敌的西北线便会薄弱。倒是大司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调灵活,那可不是个动心忍性之辈,届时三方撞上……”楚堂转眸望向谢澜安,没有十分把握地低问,“鹿死谁手?”
“你忘了,”百里归月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君还有精锐营与部曲,还有钱塘阮氏与山越帅的支持。”
楚堂摇摇头,他没有忘,只不过,“如此一来,三吴之地便也动荡了。”
阮氏是谢娘子的母族,固然能举兵声援,然江南的其他士族,之前被谢澜安清田刮去一层皮的,不在少数,怎见得个个服她?
倘若这些门户抱起团来抵抗,又是一层麻烦。
到那时,谢娘子费了许多心血才落实的田政稳固,便功亏一篑。
“那就杀。”
一直没吭声的胤奚,从齿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男人浓长的鸦睫覆着与周身如出一辙的萧冷。
皇帝是女郎的威胁,褚啸崖何尝不是。既怕褚啸崖阻挠女郎的登顶之路,那么,索性如皇帝所愿,趁褚啸崖在京,先取了他性命。
“女郎将精锐营借我,我这便去围杀姓褚的。”
“北府之众,皆当叛军处理。褚盘能接收多少收多少,余下的,我为女郎守城北,绝不令一卒踏入金陵。”
凭什么女郎过往的功绩,在此时都成为她要顾全的大局来为难她?她一心想要边关少死人,金陵少动荡,谋算着上战伐谋,兵不血刃,可皇帝在干什么?
这些原本都是一国之君的责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为谢含灵以血开道!
谢策见胤奚满脸挂着杀机,哪里还是那个微言大义的文状元,急得皱眉:“如此一来,我朝与北朝内乱,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尉迟太后的这份大礼,回得真绝。谢澜安听着你一言我一嘴的争辩,合紧了扇骨。
尉迟太后是女人,这是个厉害女人,她在隔着疆界线与南朝第一权臣的几次交锋中,敏锐地找出了谢澜安的死穴,也正是在这两个字上面。
谢澜安怜惜女人,她从未掩藏这一点。
北尉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根脚,却阴差阳错押对了注。谢澜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羁,但她此生唯一执念,便是不想见生民白骨成堆,不忍见女子再受糟践。
形势急转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时那一句“公主和亲”,在她和皇帝之间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祸根。
谢澜安当时不是没察觉——如果她能更圆融一点,念头转辙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应皇帝和谈,就能破掉这一局。
但谢澜安,就是哪怕粉身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与世为敌的骄傲。她敛锋谋划了九十九步,却不愿意因“顾全大局”的理由,将无辜女子摆上赌桌,屈从这最后一步。
这是她的缺点吗?百里归月不这样觉得。
如果天衣无缝的谢澜安身上,连这一丝破格争天的人气儿都没了,她凭什么拿命为女君谋划?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谢澜安,包括在荆州统帅做主的谢逸夏,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谢澜安一夜未眠的眼睛里明光熠熠。
对手以为,她会受缚于自己的原则吗?谢澜安的目光透过朝阳倾洒的北窗,远望着皇宫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着一张棋盘,与稳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妇遥相对视。
她唇边漫出一丝淡薄的笑,说:“那就斗一斗。”
“请叔父速调一万亲骑入京,驻扎京城南北城门外,防范北府军异动。”
她亲眼见识过叔父训练骑兵对撞,只要褚啸崖不敢把全副身家投入金陵,那这只隐藏起来的荆州骑队,足与同等数目的北府铁骑对抗。
“精锐营交由戏小青统领,纪小辞为副将,配合骁骑营行事。召拨云堡部曲伏于石头城外,由胤奚调配,作奇兵待时而动。”
谢澜安转眸看胤奚一眼,不轻不重,宛如解冻的春水轻易漫过了堤岸。
她说:“戒躁勿怒。”
胤奚迎着她眼里的粼粼光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烟草,顺从地贴伏在地了。
“没有女郎的命令,”他按捺着自己,“我不擅动。”
“不,”谢澜安却道,“我给你见机应变之权。”
今形势变幻莫测,如果事事都等着向她与二叔请示就太迟了。她需要适当放权,而这个弥上驭下的人选,必须有极其出色的定力与判断力。胤奚与贺宝姿、玄白允霜不同,他虽是她栽培起来的,却不是她的下属。
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锋利无前,也会以她的考虑为先,她便是束得住他的宝鞘。
胤奚一静之后,俯首称诺。
不止如此,谢澜安又请谢逸夏立即向朝廷上书,要求接收丞相的任令文书。
陈勍不是很想让二叔做丞相吗,而且还是宫宴上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说的,想赖都赖不掉。叔父有了这个身份,控制中书省的诏令拟制,就是名正言顺。
于是乎绾妃才在太极殿为陛下诞下大皇子,未等群臣同贺,三公九卿便听到了谢澜安叔侄强势把持朝政的风声。
以骁骑营为首的三营禁军,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透。褚啸崖得知消息,说意外却也不甚意外。
文人有句武词儿,叫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褚啸崖与谢二同为统领十数万兵甲之人,谁不知谁肚子里的算盘?这些年,褚啸崖一直分出一只眼睛紧盯着荆州,就是因为知道那谢二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笑谢逸夏常年以风流不争示人,江左清流还对他万分推崇。如今怎么样,褚啸崖这个冠着“狼子野心”的军阀还未动,谢家却先显露了不臣之心!
大司马自不肯眼看觊觎多年的果实,被旁人摘去,他迅速调集两万北府军,封住金陵城门,自己暂在东城的府宅中,静观其变。
“父帅,”褚豹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变动,兴奋的眼里暗含杀戾,“皇子诞生,谢家这是嫌‘丞相’的位置不够高,想废帝扶幼,做摄政王不成?他们不是一向以革新救弊为己任吗,怎么突然不装清高了?父亲等朝廷赐九锡,等了这些年,尚且未进一步,谢家凭何觉得他们可以抢先一步!”
褚啸崖也有几分想不通,之前谢澜安还在为皇帝尽力调和,怎么突然便生了嫌隙。
可不管怎样,他们君臣生隙,便给西府与北府联手腾出了可能性。
褚啸崖唇髭轻扬,修书一封,命亲兵送至乌衣巷谢小娘子手里。
·
朝中一连罢朝数日,一直到了元宵节这日,宫中愁云惨淡,全无节日气氛。
陈勍看到谢逸夏那封请任丞相的折子,深深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不敢应,也不敢驳,不敢把人继续留在金陵,却更加不敢放。
陈勍到此时终于醒过来,他对谢含灵的坦白,是不合时宜的。这便是谢家动怒的后果。
可是,那褚啸崖不是同样提出与谢含灵结两姓之好吗,而且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己的初衷明明是替她解围,为什么她对褚啸崖的冒犯没有反应,反而他一提,谢含灵便刀戈相向,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难道在谢含灵心里,他堂堂国君,比不过一个大司马?
陈勍内心郁闷而惊惶,收获长子的喜悦,也被兵甲围城的威胁冲得荡然无存。向外的诏书传不出去,陈勍坐在永宁宫的暖阁,只觉周身寒冷。
新生的娇嫩婴儿在襁褓中哼哭,陈勍听得心烦,让傅姆将皇子抱下去。
他望着榻上闭着眸不看他一眼的成蓉蓉,默了默,为她掖了掖锦被,抿开干涩的唇:“你没有话想问朕吗?”
成蓉蓉睫毛轻颤,久到陈勍以为她睡着了,她缓缓启口:“绾,牵绊也。从臣妾与陛下相遇的那一面开始,陛下便想利用我、利用我与谢大人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绊住她。这一切一直在陛下的计算之中,不是吗?”
一年的欢爱时光,浮光掠影。绾妃的声音在四妃中最为柔甜,可今日,她的语气疏离而悲冷,比起怨恨,更如心死。
陈勍自嘲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睫,柔情地望着那张他亲过怜过的脸。
“那么爱妃呢,朕当真是你第一个钟情的人么?‘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蓉蓉的闺房里,至今还藏着亲手为谢含灵绣的荷包吧?”
成蓉蓉豁然睁眼,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褪尽血色。
她诞下孩儿后,本就将养得不好,下身一直沥血,尽日靠着喝药维持。那句话在耳边炸响的一瞬,成蓉蓉惊坐欲起,只是眼前金星乱迸,竟坐不起来。
成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鬓,含着羞耻又惊怒的颤声道:“您、您调查我……”
陈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调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专宠一人呢。
“所以说你是最适合朕的枕边人啊……”
他握住成蓉蓉的手,“谢含灵做男人时,骗煞多少少女,谢含灵换回女装后,又迷倒几多儿郎。这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与同一人。所以,咱们三个团圆美满在一处,有何不好呢?”
成蓉蓉听得毛骨悚然,只觉皇帝在说疯话,挣扎着要抽出手,却挣不脱。
宝兴见情形不对,咬牙跪在脚踏旁叩头:“陛下,娘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激动,奴婢求您……”
她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脸上。
陈勍收回手,平静地抚平袖管,眸光转回成蓉蓉脸上,又是一脉柔情似水。“就说你病了,让她进宫来看看你,好吗?含灵那个脾气,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你,她一定会来的。”
“陛下!不可!”成蓉蓉不敢设想,皇帝将澜安诓入宫中后会发生什么,她双手并用,终于在衾被下挣脱了陈勍的桎梏。
她的眼泪与虚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哑:“为何一定要强求……算臣妾求您,您放过谢大人吧。让她做个前朝臣,尽心地为陛下分忧,不好吗?”
陈勍眉头抖动了一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现出来的仍是那种无奈又嘲讽的神情。
他活得多失败啊。连为他生育子嗣的爱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后,产生的念头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宠爱,而竟是大度地替对方求情。
“蓉蓉,你该担心的是,她会不会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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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勍离开永宁殿,回到政事堂,总错觉阁子里还遗留着一股血腥味。
他命彧良打开一扇琐窗,通一通风。
随着沁人肺腑的冷风涌进来,帷幔飘忽,候立在门边的楚清鸢衣裾也被吹动。皇帝将他召到跟前。
“骁骑卫围守宫门,卿家有何破局之策?”陈勍的声音里透出疲惫。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谢澜安控制了中书省,但到底皇伯父与大司马还在京中,谅谢家还无法一手遮天。当务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将命令传递出去。
从前陈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钟意谢含灵,皇帝便不敢冒这个险了。
而这名他钦点的黄门侍郎,为人聪明,屡有奇文,说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鸢闻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陈勍眼皮轻跳,“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