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第32章

作者:晏闲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爽文 复仇虐渣 穿越重生

  寝室,谢澜安一张无情无绪的脸,被黑衣托衬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盘的更漏,马车已经在后巷的角门外等。

  “叫他进来。”她说。

  束梦真佩服娘子在这种时候还能心平气和,转身出去,站在廊子上传话。

  “他凭甚——”谢丰年听后,双眉倒吊。

  小少爷反对的话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压低的声线道:“不敢惊扰女郎,我说完便走。我……只是想请女郎放心,衰奴不会行有辱贵宗门楣之事。”

  ——“女郎请放心,清鸢志白伏坚,定不会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诲。”

  两道相似的话语,隔着时空重合。

  谢澜安在烛火色中,神色冷隽如霜:“你给我进来!”

  胤衰奴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听话地拾阶走进屋中。

  莫说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鲜少听过澜安明显含怒的口吻。

  那门一关,隔绝了外头人抓耳挠腮的视线,胤衰奴灯柱子似的戳在门口不动了。

  屋中无燃香,无香胜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实低着,绝不四下乱看。

  “进来!”

  外室里面连通着内寝,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后,乖乖向里挪步。

  不等他那乌龟步速走到里间,一阵清冷的步风袭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识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开了。

  他的反应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误女郎……”

  “我问你,”谢澜安在他对面,眼睛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无法反抗恶人的暴力而失贞,你可会觉得她不干净?可会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头一凛,“自然不会。”

  “我再问你,”谢澜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夺村落时落入魔掌,过后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烧死这个孩子,你会添上一把柴吗?”

  胤衰奴后退一步,神色动容,拼命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来这里跟我自证什么?”谢澜安的袍角都像带着风,“世道对弱者本已诸多苛责,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作为亲疏一人的根据?还是觉得我没事找事,是为了给自己的旧衣找个完美无瑕的新主,才给了你?”

  “不是……”胤衰奴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眼含水光,抬手按紧自己的交领。

  生怕她把送给他的再收回。

  束梦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白着小脸,捂着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颤颤抖抖地躲什么?仿佛娘子要欺负你一样?

  胤衰奴睫羽轻颤,“女郎胸怀高广,是我念头窄了……”

  谢澜安凉笑:“你念头窄吗,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让里院的人都听到,好撇清那些闲言碎语。你说那些话,一是不想让我沾上什么莫须有的污点,二是不想让人误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是吧?怎么的,我要不要谢谢你?”

  胤衰奴听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浑身的力气一静。

  瞬息后,他腼然抬起乌黑的眼眸,“女郎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女郎。”

  男子嗓音婉曼,带一点鼻音:“我错了,自作主张惹女郎生气。”

  挨了骂,就承认,还不忘打乖。

  谢澜安想起姑母过去养的一只雪花狸奴,闯了祸后就爱把脸儿埋进毛茸茸的双爪,往人的脚边蹭。

  仿佛记忆太深刻,连心尖也真实地发起痒。

  她拢了拢肩侧披风,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飒飒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时,心头一空,谢澜安回头:“跟着。”

  ·

  深夜的里坊寂静如水。

  摘去徽记的马车驶过长乐桥,允霜驾车,往亲仁坊的方向赶去。

  车厢里,羊角灯薰氲着暖黄的光,小几上备有夜宵与茶水。谢澜安居中坐着,转头看去。

  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像一袭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不问去哪,安安静静。

  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谢澜安想,就像斯羽园夜宴上,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为,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谢澜安也能明白,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多一点底气。

  今日得了她的旧衣,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

  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

  人心么,没什么意思,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老病相,枯朽相,虚无相,沧海桑田千变万化,到头无非一场空。

  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远记得,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

  但是很暖。

  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

  今晚的无名火,也不全是冲着他的。

  “每个人都有恐惧,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拥有的,于是向人恳求、解释、索取、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这是最下成的办法。”

  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轻若雾岚,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随口提起。

  “阿奴,”她说,“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没有教过他什么。

  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

  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

  “记住了。”他很快稳了声音,一脸好学地点头。隔了会儿,他又失神呢喃:

  “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我的软肋,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收不起来。”

  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觉之前,谢澜安笑出一声,指头点点他,“这句话可以不说。”

  她心想,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

  所以才难以想象,外表这么软的人,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边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

  谢澜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在外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发现,女郎的神色在眨眼之间冷恹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

  却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半阖双眼,没了谈兴。

  这种冷淡不是他惹出来的。

  可他突然有些不高兴。

  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女郎,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

  这句话来得突兀,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

  哦,叫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原来比她还大一岁。

  那又怎么样,她有“百岁高龄”,他即便再加上十岁,还是小郎君。

  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

  谢澜安兴致不高,闭目说:“属兔子的。”

  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

  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阴影像一团黑洞,快要吞掉她的脸。

  “我还有一个名。”胤衰奴紧着说,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从没告诉过别人。”

  我没告诉过别人,这可是个秘密——小孩子的语气。谢澜安唇角微微松动,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看他一眼。

  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我的爹娘,学问不多,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总觉不足,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

  “有一回,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完事后他不要赏钱,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那家家主便与他说,‘奚’字好。”

  他娓娓道来,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他。

  “我爹十分高兴,便那样叫了我几年,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才听他说,奚字……”

  “奚”是奴隶的古义。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谁给你起的?”

  胤衰奴摇摇头,“我爹得知后,懊恼许久,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没眼色,难怪招人奚落。

  “自那以后,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但我知道,直到他去世,依旧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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