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漠小兰
可是,来人的脚步轻盈,拇指上带着纯白的兽骨扳指。
他亲手摸过那一枚扳指。
“顾公子。”他于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扬声叫道。
顾淼脚步微顿。她刚才将走到帐外不远,耳边只听得高橫一声‘站住’,转眼便见高檀掀帘而出。
她原本打算一走了之,不料,高檀竟能记得叫她‘顾公子’。
顾淼索性转过身去,露出个笑脸,拱手一拜,压低声道:“高公子。”
高檀见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微惊,在靶场时,他便能感觉到这个‘顾远’似乎不喜欢他。借给自己扳指,也实在非他所愿。
但是,他姓“顾”,他手上的兽骨扳指不是寻常的挽弓指环,他猜,顾远兴许与顾闯有几分干系。
他笑问:“顾公子的营帐也在此附近?”
顾淼随口胡诌:“军医的营帐在附近,我前些日子受了伤,便想着再让他替我瞧瞧。”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听他说话,声音别别扭扭,高檀仔细又看他一眼,见他的一张脸生得秀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额头上却隐约有一点伤痕。
莫非他的年龄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小一些,若是如此,想来,他约莫真与顾闯沾亲带故。
他态度温和道:“顾公子受过伤,可好些了?”
顾淼不免狐疑地多瞧了他一眼。
从前在邺城初见高檀时,他对自己极其冷淡。不过,大抵也是因为,从前的她,总是竭力往前凑,怂恿顾闯向高恭选了他来邺城。
她对他的心思从来就没藏藏掖掖过。正如顾闯曾言,她的眼珠子就独独长在高檀一人身上。
高檀一来邺城,她便对他说,她就是给她寄信的‘三水’,她是顾闯的女儿,是她硬要了他来邺城。
她当时可真是态度强硬,勇气可嘉啊。
年少无知,乍见翩翩少年郎,实在见色起意。
一想到从前种种,顾淼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牵动额头伤处隐隐作痛。
“好多了,无须高公子惦记,我也该回校场了。”她不等他答话,扭头就走。
高檀见顾远忽地离去,蹙紧了眉,心中却想,果然,顾远的年岁应该不大,因而行事鲁莽。
*
三日过后,邺城上空果然落下了细雪,一夜过后,湪河北缘白茫茫的冰霜愈厚。
破冰之舟乃是盈盈之舟,下覆铁戟,竖倒刺,船行过处,可刺破冰面。
阴云密布的夜晚,黑色的船帆与水天一色,盈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军甲再夜渡湪河,奇袭凉危城,只在最紧要的一二个时辰之间。
顾淼没有渡河,顾闯也不许她加入夜袭之列。
她留在了大营里。邺城大营有一座三层塔楼,到了下半夜,顾淼攀上了塔楼,远远眺望,湪河的另一侧可见一片火海。
那是凉危城的粮仓所在。
熊熊大火烧了大半夜,凉危城的刘湘逃了,眼见大势已去,丢下守军五千,临阵脱逃。
刘湘逃到凉危城外,被顾闯一剑毙命,刘湘的脑袋被吊到了城楼下。
凉危城被顾闯收入囊中。
湪河南北,沃野百里。等待不算漫长的冬日过去,又是春耕的好时节。
打了胜仗,邺城大营的气氛热烈。
顾闯分了一些心神,送兵渡河,暂且料完接管凉危城的大事后,营里升起了篝火,权作一场小小的庆功宴。
高檀盘腿而坐,他就坐在齐良的身侧。
顾淼晓得,渡河那一夜,高檀也随军进了凉危城。
他眼下,在营中,大家都不再称呼他为“高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唤作“高檀”。
无礼却亲近。
顾淼恨恨地咬了一口炊饼,又拿眼去看顾闯。
他大口饮酒,显然已有两分醉意,不住与人对饮,高檀也与他饮了两杯。
顾闯脸上的笑意就没淡过,风中不时卷来他的“哈哈”大笑。
什么凉危一役后,送高檀回湖阳,他说过的的话恐怕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顾淼不禁瞪了他一眼。
要不然,她索性对顾闯和盘托出,就说,爹,你现在不弄走高檀,往后等他当了皇帝,你就凶多吉少。或者说,爹,你歇了你想当土皇帝的春秋大梦吧,你没有当皇帝的命,不要到头来弄得个鱼死网破,谁都不好过。
可是……便是说了,谁信呢?
顾闯肯定以为她中了邪,说不定还要劝她喝药,再不然,恼羞成怒,直接将她送回烛山寨子里去。
她得想办法尽快弄走高檀,顾闯行不通,她得靠她自己弄走高檀。
顾淼烦躁地举着水囊,又饮一口。今夜喝的是麦子酒,邺城麦子酒,入喉火辣。
许久没尝过了,这一大口烈酒入喉,顾淼顿时被辣出了眼泪。
她放下水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去,目光却正对上高檀的目光。
他的视线恰恰朝她望来,似是不经意。
顾淼立刻调转了视线,转瞬又觉不甘,怕他作甚!
顾淼于是转头,抬眼直直朝他望去。
高檀的目光露出一丝讶然,而他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平静地越过数人,望向她。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眉眼间不见锐利。他的几缕断发垂在肩头,只在头顶半挽了发髻,斜插一柄黑簪。
他倒长不短的头发,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竖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高宴对他的羞辱。
顾淼不愿再看,索性站起身来。
今晚……今晚她就要想办法把他弄回湖阳去。
篝火烧得正旺,数名醉汉开始围着火堆,手舞足蹈。
顾淼多饮了几口酒,胸中酝酿着的愤怒,愈发难以克制。
她一鼓作气地跑回了营帐,她的角弓就躺在木几上。
冰凉的弓弦映着烛火,仿佛幽然发亮。
愤怒令人冲动,上头的酒意使人昏昏,她注视着角弓弦上的冷光,咬了咬牙,一把拿起了弓。
第6章 夜袭
顾淼捏着角弓,出了营帐,为了掩人耳目,一路沿着荒无人烟的僻静小道东躲西藏。
距离高檀的营帐不远,是马厩,马厩旁有一片小林。
虽然冬日枯枝,无树叶遮掩,但是夜中黑暗,所有的人都在围着篝火作乐,此处远离中心地带,寂然无声,喧嚣隔了夜色,小道幽幽静静。
顾淼脑中昏昏,耳边只听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此地最宜伏击,此时她仅凭冲动行事,尚未细思她究竟该如何将高檀引到此地。
她将角弓挽在手臂上,手脚并用地先爬上了马厩旁的枯树。
她立在高处,远处篝火燃气的火苗与黑烟遥遥可见。
可是这里依旧看不清高檀的位置,篝火旁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并没有找到高檀的身影。
酒气愈发上涌,顾淼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先从枝干爬下去。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远远地却从西面的小道走来。火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穿着寻常军士的黑袍,可是他的头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顾淼认出了他,他是高檀!
她于是静立原处,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夜色之中。
酒意惛惛,她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
她手中一转,角弓已被握在左手,右手拉弓,细长的弦紧紧地崩在她的扳指前,箭头泛着冷光。
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有把握,百发百中。射中他的大腿,或是手臂,只需一箭,她来得及全身而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而高檀也无须流太多的血,他所立的地方离篝火不远,他只需高声呼喊几声,再折返几步,便能轻易被人瞧见。
万无一失。
顾淼再度拉紧了弓弦,目之所及,箭头所指,是高檀的手臂,左手臂。
北地夜中凄冷,可他身上穿得单薄,黑袍清晰地勾勒出他手臂的所在。
只需一箭。
箭在弦上,箭尖却忽而轻轻地颤抖了起来,顾淼的双手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热辣的酒意直冲喉头,顾淼暗暗吸了一口气,颤抖的双手稍定。
她再度绷紧了弦,她的动作又轻又缓。
寂夜森森,周遭几乎再也听不到任何旁的声音,除了高檀的脚步声和她稍稍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
顾淼立刻屏住了呼吸,只见高檀向着马厩的方向越走越近,微弱的火光已被他渐渐抛在了身后,他的身影漆黑一团,迈进了暗处。
不能再犹豫了!居高临下,时不再来!
她闭了闭眼,扳指将要移动,耳边又听另一道极快的脚步声奔来。
顾淼一顿愣,随即收起了弓弦。
另一个人影匆匆追了上来。
他们的声音细碎,顾淼竖起耳朵,听了个朦朦胧胧。
“高檀兄!”是个陌生的声音,来人的脸庞隐在暗处,身上穿着邺城大营的军服。
他的个头不高,仿佛是个年轻的新兵。
高檀的身影停住,微侧了身,只问:“你打听到了么?”
打听?打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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