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董寻:“各地给圣上送贺礼那才叫一个绞尽脑汁呢,还要提心吊胆的。”
怕出差错,又怕犯了忌讳……比如徽州府曾经往朝廷送一块印着“万寿无疆”的徽墨,结果“疆”字在半路被磨掉了,皇帝看着很不高兴,把送礼的官员给革职流放了。
沈持心道:这是陋习,得改。
他把这三百两“炭敬”又放回篮子里去。董寻:“坐了这大半天,我该走了。”沈持瞧着外头漫天飞舞的雪花:“董大人快回去歇着吧。”
把人送出胡同口才又返回家中。
他娘朱氏吭哧吭哧搬着一袋面往灶房挪去:“来,扛去造访,我做些糕点。”
沈持:“……娘,不用那么麻烦。”
这个朝代的过年又热闹又有年味,不过对他来说,怎么过都一样,他没有特别期待。
“怎么不用麻烦,”朱氏提醒他:“今年你和你媳妇儿头一次在家里过年,娘多做些好吃的。”
又要他早点把过来年初二陪史玉皎回娘家礼备好……
这是正经事,沈持应了声,带上斗笠顶着雪到街上逛年货去了。
别问他为什么没叫上史玉皎一块儿,这一休沐,几乎天天有女郎来找史玉皎出门比武、嬉闹……还都是武将之家的女子,她玩的都快不认得他这个夫君了。
到了年三十,她一早起来说要做家务,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屋问:“咱家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沈持打了个哈欠继续睡懒觉:“你找到了叫我一声,我来做。”
史玉皎:“……”
老狗旺财听见沈持在睡懒觉,叼了个肉包子来找他,松嘴放在他床头然后看着他,像是在说:起来吃了饭再睡回笼觉。
沈持摸了摸它的脑门,看着行动迟缓的老狗说道:“我不饿,自己吃吧。”
弹指一挥间,旺财来他们家已有十多年了,对于一条狗来说,余下日子不多了,多活一天赚一天。
旺财用爪子扒拉着包子,执意要他吃,沈吃一骨碌爬起来:“走了,旺财小叔,我带你到外面玩雪。”
于是一人一狗去撒欢放飞自己,后来史玉皎瞧他们玩的欢快,去史家叫来几名小辈一起玩,翻天地闹腾起来。
这一日过得十分逍遥自在,一晃到了黄昏该吃年夜饭时分,又有小太监来送贺礼,竟是雍王萧承彧的,沈持看他们抬了两箱一模一样的,惊问:“这是?”
小太监说道:“给沈相爷一份,余下一份是给薛学士的。”
薛溆是雍王殿下老师,过年给他送贺礼是应当的……沈持心道:怎么还有他一份?
看着还挺贵重。
莫非,萧承彧想换老师?他回京后听到风声,说雍王不喜老师薛溆,气得薛大人几次上奏折要辞去侍读学士,不想干了。
沈持看了眼史玉皎,她给他使了个“不能收”的眼色,他道:“这礼在下不能收,请公公先拿回去,在下自会去向殿下请罪。”
他不能,也不想给雍王萧承彧当老师。
两个小太监一脸懵:“……”还从来没遇到过送不出去的礼呢。
等他们走后,又有十皇子打发宫中的太监给史玉皎送了贺礼来,——一盘糖果,外加一首诗:
知公得句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箸,新诗和到是明年。①
歪歪扭扭的字,跟蜘蛛爬的似的,诗也是他抄来的,那意思是:过年了不比功夫了,比作诗吧,史师傅,可是,即便你再才思敏捷,当你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快明年了,也来不及写一首跟我争一争谁厉害了,你认输吧。
史玉皎看了哈哈大笑:“殿下这孩子……”她摇摇头:“顽皮,将来他要念书,老师得屁股后面追着跑……”
沈持:“十殿下过了年就五岁了,也就是六岁,再有一年的事了。”他在心中幸灾乐祸,不知哪个倒霉蛋会入选十皇子的侍读学士,到时候有得挠头了。
“你先别笑话别人,”史玉皎瞟了他一眼说道:“万一这差事落到你头上就好看了。”
沈持:“……”
这时候已近午夜时分,院外天光大亮,是各家开始放爆竹了,东风夜放花千树,人间从此添一岁。
不时有小儿挑着爆竹边放边唱:“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②……”
到了下半夜,听见不远处的林瑄家中有人急促敲门:“林少尹,不好了,东市失火了……”
沈持心中一紧:“林大人这是大意了。”
他也披上衣裳出门,到胡同口正好碰到林瑄:“挚一兄,我同你一块儿去看看。”
林瑄火急火燎地边走边拱手道:“多谢归玉兄。”
他们很快到了失火的地点,幸好离居民区比较远,是一处仓库,据说是租借给商人用来堆放货物的,没有烧着人。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灭火了,京兆府的衙役说道:“这里面堆放的是粮食,许是谁家放炮仗火星子飞进来引燃了。”他们查看过了,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
火光冲天,百余石粮食在一瞬间被烧成灰烬。
火扑灭了,这批粮食的主人——商人齐双来了,他看了一眼,没有特别心疼,只是很恭敬地对沈、林二人磕头道:“草民该死,除夕夜惊动两位大人……”
“起来吧,”林瑄温和地说道:“是个意外。”
沈持问:“你这些粮食损失多少银子?”
齐双说了个数:“劳沈相爷挂怀。”
沈持听了一算,他说的粮食价格似乎比市面上便宜许多:“如何以这么低的价钱购买到粮食?”
比往常的市价竟低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齐双被他问的微微一怔:“……许是草民记错了。”
“那你这批粮食,”沈持又问他:“是在什么时候买来的呢?”他想知道什么时候的粮价可以这么低。
齐双显然不愿意说那么多:“草民也忘了。”
其实这批粮食,是他今年九月份,朝廷向各地征收赋税的时候收的,那会儿,农民为了给朝廷缴纳赋税,急需卖出粮食换成银子——当朝征收田税不收粮食,要折成银子,导致市面上卖出的粮食骤然增多,供过于求,粮价随着赋税的日期愈近,不断下跌,农民只有卖出比正常价格更多的粮食才能获得缴税所需要的银子。
压低价格买来粮食,之后又以市价卖出去,他们就有更多的钱赚。
而百姓实际则纳了更多的粮食,但朝廷却收到的税赋并没有增加,这差额就这样被商人给赚去了。
对他明显躲闪的语气,沈持心中起疑,他看了林瑄一眼,笑道:“没事了,齐掌柜赶紧回家守夜吧。”
等齐双钻进马车走了,他和林瑄又转了转才回家中继续守岁。
回到家很晚了,史玉皎提醒他:“你明儿一早还要进宫去给圣上贺岁,早些睡吧。”她离开沙场回京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爱困了,说完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沈持:“你睡吧,我洗漱了就来。”
他去烧了一锅菖蒲水洗浴,一边泡在浴桶里一边想着齐双的神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呢?
就这样忽略了时间,等水凉了他洗好出来,已经四更半了。忙小睡一会儿,五更末时,外头的爆竹声又响起来,他该起床进宫了。
沈持换了新官袍,乌纱帽,系了崭新的玉带,皂靴,左鬓边簪一朵红色的绒花,去宫中给皇帝拜年。
踩着前几日下的积雪到了皇宫的东华门外,一群高官显贵正侯在那里,见沈持过来,纷纷过来贺年寒暄,有人笑道:“听说沈相爷年二十八还与董大人碰面聊朝政呢,沈相爷真是勤政啊。”
沈持笑了笑,直言不讳地说去年收上来的商税太少,少得他和董寻没办法好好过年,只好相邀在家中商议对策,他以为应当增加商业税……
他今日看似随口一说,半开玩笑似的试探,预估一下日后若要改税,阻力大小。
他说完,群臣静默,跟同一时间没了气息一般。
片刻后。
御史大夫管聃忽然摇头晃脑:“这大过年的,哪里飞来一只老鸹?”
管聃这是在讽刺沈持,他方才说的话,在他们听来都是乌鸦不祥的聒噪叫声,挑刺,劝他学学喜鹊、黄鹂,要么拴紧舌头,要么叫声婉转动听,不要像乌鸦那样报凶讯而“招唾骂于邑闾”,希望他从此管好嘴,除了随意吃喝外,即便行使左相之职也不要多事。
群臣一听,哈哈大笑。
不过沈持不是敏感肌,他脸皮厚,也跟着笑:“比起锯了嘴不会叫的鸟,老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③’难道不也是一只好鸟。”
第199章
“说的好, ”有人披一袭玄色金线绣龙鳞的大氅款款走来:“宁鸣而死,多崇高的志向啊,呵呵, 只是大过年的当心一语成谶,沈大人还是忌讳些的好。”
定睛一看, 是庄王萧承钧。
群臣:“庄王殿下。”
萧承钧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含笑看着沈持。
“多谢殿下提醒, ”沈持施礼道:“臣以后一定注意。”
萧承钧干笑两声,不再理他。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礼部员外郎周翔挑眉问道:“沈大人既说要增朝廷的赋税收入, 为何单单盯着商税而不是作为朝廷赋税大头的田税?”
那意思是你要是觉得朝廷收上来的赋税少就再苦一苦农民。
沈持乜了他一眼说道:“前朝大儒丘濬曾说‘治国者, 不能不取乎民, 亦不可过取于民……①’,周大人, 我朝的田税不低了, 再加就过了。”
周翔嗤笑一声:“沈大人甚是爱民啊。”
“周大人过誉了。”沈持淡淡道。
这时候东华门开了,大太监丁吉穿戴一新笑着出来:“给位大人, 过年好啊。”
“万岁爷等着呢, 快请。”
百官按照品阶依次踏进宫门, 去太和殿给皇帝萧敏拜年。
太和殿中,御林军的卤簿仪仗分列在丹陛之上及丹墀的东西方两侧,教坊司设大乐于丹陛之东西两侧还有北面。皇帝萧敏穿着新裁的龙袍,头戴平天冠, 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精神。大皇子庄王萧承钧, 二皇子萧承稷, 七皇子雍王萧承彧和十皇子也在,他们站在皇帝的下首看着文武百官。老大、老二面无表情,十二岁的七皇子努力装作大人的模样, 而五岁的十皇子则睁着乌亮的眼珠在默默数大臣的个数……
京官们身着朝服进殿后,由右丞相曹慈带领着给皇帝行跪拜之礼,祝贺新年。
“众卿平身,”皇帝今天心情好,语调最是和蔼:“赐坐。”
群臣依次就坐,面前放着精致的点心和糖果,还有御赐的贡茶,有人随口尝了尝,舒坦地微眯起眼。
皇帝萧敏说道:“朕听丁公公说,你们方才在东华门外谈论的很热闹,谈论什么呢?说出来让朕听一听。”
他拿起御案前做盘子里放的红果子:“都尝尝,这是陕西府进贡的,说是他们有一种土法可以保鲜,众卿尝尝比不比秋天的好吃?
群臣纷纷看向沈持,他拿起一个果子攥在手里,起身拱手说道:“回陛下的话,臣说了几句扫兴的话,方才庄王殿下提醒臣,新年说这种话不吉利,故而臣不敢再提。”
皇帝萧敏看了萧承钧一眼,他连忙说道:“儿臣听他们在议论,似乎沈大人嫌去年的商税收的少了。”
皇帝萧敏收敛笑意,转而问沈持:“沈爱卿,去年的商税收了多少?”
沈持说道:“五百四十二万两。”
他没想到皇帝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