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这是一处不亚于寄园的大宅,可借着月光赵明州还是看出了它与寄园的不同。如果说寄园是穷奢极欲、花木生香,那这间宅院便颇有几分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味道了。想来在这乱世之中,地主家也没有什么余粮了吧……
赵明州拉着齐白岳,一边查探,一边弓着身子向着灯光明亮处寻找出口。
庭院深深,一道清溪穿行其间,溪流的尽头是一汪精致小巧的湖泊,湖畔矗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小亭,上书“停云”二字,极是隽雅。此时正是月满清溪,云开雾散,天地一片澄明,借着湖水的反光,赵明州看清了亭中晃动的人影,正是上午在寄园中见过的华夏与陆宇火鼎。
陆宇火鼎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道袍,歪靠在小亭的立柱上,领口斜斜敞着,像极了赵明州曾经看过的电视剧中江湖豪侠的形象。他单手举着一个酒壶,咕咚咕咚地仰头喝着,洒出来的酒水倒是比喝进口中的还要多。而他身旁站着的华夏依旧是那一身青色的直綴,长衣挺括,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人立月下,恰如翠竹迎风,和一侧发着酒疯的陆宇火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火鼎,酒入愁肠愁更愁,今日不宜再饮了。”夜晚的微风将男子温和的声线遥遥送到了赵明州的耳中。赵明州将自己的身形隐在一丛茂盛的蔷薇花下,一边拉紧齐白岳的领口,一边下意识地偷听着二人的谈话。
陆宇火鼎发出一声失落至极的嗤笑声:“就是喝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反正……反正咱们所图的救国救民之大事都……都无人应和……”
“倒显得咱们急急渴渴,直如跳梁小丑一般!你瞧那谢三宾,苟安旦夕,聊慕虚名,打发咱们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这就是东林党所谓的‘正人君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吉甫,我不甘心,我不服气啊!”
华夏的手轻轻搭在酒壶之上,动作缓和却不容置疑,陆宇火鼎耷拉着眼皮,任由华夏将那半空的酒壶拿了去。“火鼎啊,你还记得今日我们在寄园中见到的那两位少年人吗?”
华夏抬起头,目光深湛地凝望着湖中月色:“他们是从扬州逃出来的。我听一位书生说,扬州城早已是僵尸满路,浮尸满河,河上行舟都无处下船蒿,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啊!我简直无法想见,他们是如何挨过了饥惶、躲过了追兵、逃过了流匪,一路南下,最终才到达宁波府……”
“国破君亡、诸贼当道,那两个少年人没有放弃,江阴的百姓没有放弃,我们凭什么因为几个官僚士绅背义忘恩便替他们选择放弃!这天下合该是黎民百姓的天下,只要还有一人同心死义,我大明便尚存一里江山!”
华夏轻转手腕,将酒壶中的余酒倒入湖泊之中,搅碎一池月光:“你我无须妄自菲薄,亦无须自斟自酌,这壶酒当与天下百姓——共饮。”
——好个
一里江山!好个与天下百姓共饮!
虽然没法完全理解华夏文绉绉的语句,但那字字泣血、声声含泪的愤怒与勇气,依旧打动了藏在暗处的赵明州。
也打动了本就存着追随之心的齐白岳。
第13章
甬上狂生(六)你叫慕容云海!……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华夏与陆宇火鼎皆未曾注意过的角落里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亭子前冰凉的石砖地面上。
“齐白岳愿追随华公子、陆宇公子反清复明!”
这一嗓子,清亮亮,脆生生,带着孩童的倔强与坚韧,震彻于在场的三个人心中。
陆宇火鼎一个趔趄,让齐白岳惊得差点儿翻到湖里去,他本就醉醺醺得难以自持,还好一旁华夏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衣领,重又将他扯回到亭椅上。
这时,赵明州也缓缓从树丛后走了出来,抱着臂看向目瞪口呆的二人。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被卷到这个历史的漩涡之中的。她本只是想要救妹妹出火海,却又莫名其妙多了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到如今,小尾巴没甩掉不说,还被他拉着要进入一支必然失败的队伍。
是啊,必然失败,这是历史的大势。
赵明州暗暗叹了口气,她又能如何,齐白岳偷了那谢三宾的珠宝,大宅外面还有闻声而来的官军,她们又好巧不巧地“偷听”到了人家反清复明的大业……这一连串的巧合让她不得不相信,在她头顶三尺的天空之上,一个恶趣味的神明正在操控着她本已死透的人生。
“阿姊,咱们反正已经出来了,再想回去也是万万不能。还不如追随华公子,明反了他的!你也瞧见了,那谢老贼忌惮着华公子呢,说不定华公子能帮咱们问出来朱由榔的下落呢!总比……总比你顺水推舟要安全吧!”
脑海里还回荡着方才齐白岳信誓旦旦的话语,赵明州略有些尴尬地冲着对面二人点了点头。
“我陪他来的。”她低声道。
场面一时之间安静下来,陆宇火鼎和华夏相互对望了一眼,片刻后,华夏移步上前,向着赵明州拱了拱手:“二位小兄弟,又见面了。”
他的面容柔和,眉眼之间带着温文的笑意,让人看着安心。
语毕,他蹲下身,将齐白岳爬狗洞时蹭在肩上的脏污轻轻拍净,轻声道:“齐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便有此壮志,已是强过我们许多。但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合该好好读书习武,珍惜此番光景。待你长大成人,若我还能在此乱世中苟活残喘,定当带着小兄弟一道成就一番事业。齐小兄弟,你说可好?”
澄明的月光透过云层的间隙流泻满地,将男子的身影拢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氤氲了他周身的轮廓,唯有一双眸子如水盛霜,亮得人心底通透。他抬眼望向赵明州,劝慰道:“小兄弟,还是回家去吧。”
赵明州看着华夏眸中流动的光彩,抱在胸前的双臂不自觉地垂落下来。她明白华夏话语中暗含的意味,他们自己都尚且前途未卜,怎么能再拉扯上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呢?更何况,齐白岳还是谢三宾的世侄,怎么看都有点儿卧底的意味。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对面前的男人升起一丝难言的同情。
——可惜了。
“呵”,一声带着醉意的嗤笑从湖畔的亭中响起,陆宇火鼎一摇三晃地走了过来。“是了,这位小兄弟,你别看现在……嗝……虎落平阳被犬欺,那帮耆老富户都躲着咱们走,可咱们……也……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半大孩子……”陆宇火鼎一边说,一边醉醺醺地在齐白岳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就在他抬手要往赵明州脑袋上招呼的时候,赵明州眼角一跳,抬掌回肘,出手如电地将陆宇火鼎伸过来的大手拍了回去。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赵明州最厌烦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脸子瞬时落了下来。
陆宇火鼎倒吸了一口凉气,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背看了半晌,借着酒气怒嚷道:“你这小子,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赵明州眉眼一横,冷冷地瞪了回去。
“好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可把赵明州问住了,她从小就不擅长记人的姓名,只是隐约记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四个字的名字,四个字的名字……“你叫慕容云海!”赵明州自信地回道。
“什么慕容云海!我乃陆宇火鼎,陆宇乃颛顼高阳氏,是五帝之玄帝后裔,岂是什么慕容家可比!”陆宇火鼎急了:“我自幼习武,遍历名门大派,师从程冲斗,家中蓄养……”
赵明州长眉一挑,左脚后撤虚点地,双膝微弯,手肘放低,双拳举至下颌处,肩膀微微转向陆宇火鼎。这是一个极其古怪的站架,至少陆宇火鼎从未见过。
只见那个身量不高的少年冲着他弯了弯眼睛,右手由拳变掌,极其自然地招了招,打断了他冗长的自我介绍:“来,试试就知道了。”
——敢挑衅!
“试试就试试!”陆宇火鼎也拉开了架势,不知为什么,他竟隐隐有一种兴奋感油然而生,数日来积压的憋屈与无奈一扫而空,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这可把一旁的华夏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想上前拦阻,可他一介书生,哪挡得住这二人大开大合,凌厉非常的攻势。忙中出错,他竟然将目光投向了还跪坐在地的齐白岳。
他心中苦笑,自己都指望不上,竟然还能指望一个孩子。可想到一半,华夏的心思便被那孩子眸中的光彩攫住了。
只见齐白岳此时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拳脚相敌的二人。按理来说,赵明州身材虽说结实,可身量稍矮,与人高马大,看上去有些胡人血统的陆宇火鼎比起来十分吃亏,可齐白岳却丝毫不为自己的堂兄紧张,相反,他目光中多的是羡慕、笃定、甚至——激赏。就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武斗的胜败并不重要,或者说,早已注定。
华夏微微一怔,继而将目光转向空地上的二人。
空地上铺着的青石砖经过岁月的打磨早已光滑如镜,此刻明亮的月色沁润其上,呈现出水面一般的反光,二人身姿如蛟,攻守互搏,宛如海中双龙争月,看得人惊心动魄。
面对主动挑战的赵明州,陆宇火鼎是存了相让之心的,所以他一上来就借着酒劲,使出了大开大合的一拳。这一拳向着赵明州的左肩,出手如风,更添一份醉意豪放。
他若是招架不住,我赶紧撤力便是。陆宇火鼎心中暗道。谁料,赵明州腰部一扭,左腿亦随着腰部一旋,陆宇火鼎那一拳便擦着赵明州的头发丝儿击空了。
——好快!
陆宇火鼎感觉自己的酒醒了一半,对面的赵明州就像条滑不留手的鲶鱼,只这一碰便能知其身法之灵活精妙。而最让陆宇火鼎心有忌惮的,是对方的眼睛。虽然身形在躲闪,可那双眼睛却是直直地扎在自己的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松懈。就仿佛那暂时的后撤,只是在酝酿下一次更可怖的进攻。
到现在为止,赵明州还没有出过拳,陆宇火鼎紧了紧心神,脚下的腾挪加快了,又一个“白蟒缠身”扑了上去。
陆宇火鼎对这个招式是很有信心的,他身姿颀长,蜂腰猿臂,攻击范围极广,很少有人能躲过他这凌厉一击。
他感到赵明州整个人已经笼罩在他的包围圈之下,再难逃脱了,他不禁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颇为自信的笑容。这时,赵明州的嘴角也弯了起来,下一秒,赵明州从陆宇火鼎的眼前消失了。
第14章
甬上狂生(七)这小兄弟拳头厉害,就……
——这是什么套路!
陆宇火鼎身体前倾,“白蟒缠身”的动作已成,再想撤回防御已经晚了。他只得利用余光快速地寻找赵明州的位置。
双眸猛地睁大,陆宇火鼎俊朗而自信的面容之上,出现了一丝惊愕的松动。赵明州并没有消失,她只是在包围圈形成之时,如同游隼般快速下沉头部,将整个身体的重心下移,完成了一个“龙翔潜底”之态,即是现代格斗动作中的——下潜。
当然,这一切陆宇火鼎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赵
明州预判了他的预判。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自身体的下方传来,那是赵明州的眼神,自始至终从来没有移开过的眼神,一直被自己忌惮的,如同名刃般锋锐的眼神!
突然,这种让人如芒在背的眼神便诡异地急速上移,形成一种迫人的风压自上而下刺来,逼得陆宇火鼎喘不过气来。武人的直觉让他只来得及抬手格挡,下一瞬,下颌处便受了一记重击,陆宇火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陆宇火鼎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遭受重创的,但一旁观战的华夏却是看得明明白白。那少年的速度明显比陆宇火鼎快出不少,在躲过陆宇火鼎那一招“白蟒缠身”后,他借着下潜之式猛然下蹲,继而左脚起跳,右腿的膝盖如同飞石般撞向陆宇火鼎的下颌。
更为让华夏震撼的是,少年在空中还好整以暇地收势了一下力道,以防对陆宇火鼎造成太大的伤害。
——仁不以勇,义不以力,当真豪杰!
预想之中人体与地面的撞击并没有如约而至,赵明州给了陆宇火鼎一记跳膝之后,就早已预判了这大个子的落点,稳稳地拽住了他腰间的束带,让他不至于摔得那么狼狈。
整场比试中,赵明州没有打出一拳,却让对方吃尽了苦头。陆宇火鼎的酒,彻底醒了。
长这么大,他何曾受过这番屈辱,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坐在地上,蜷着一条腿,盯着赵明州看了半晌,又惶惑地扭头看向华夏,似乎是寄希望于华夏来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无非是一场酒后的噩梦。
华夏有些无奈地笑了,他拍了拍陆宇火鼎僵硬的肩膀,走上前对赵明州抱歉道:“小兄弟,我们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
这话一出,倒弄得赵明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搜肠刮肚了一句安慰话,对陆宇火鼎道:“其实我拳脚功夫不太行。”
赵明州的本意是,她初始是学大刀出身,学拳是后期为生活所迫,自然不如刀法精妙。可她此时是比试的获胜方,这句话倒把失利的陆宇火鼎衬得更不堪了。哦,你打成这样拳脚功夫还不太行,那陆宇火鼎岂不是更不行,格外不行,特别不行了?
赵明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拉你吧,慕容云海。”说罢,便向着陆宇火鼎伸出了手。
陆宇火鼎张着嘴,开开合合半晌,最终自嘲地挠了挠头,抓住了赵明州伸过来的手,笑了:“愧煞我也。”他一边笑,一边心里暗道:这小兄弟拳头厉害,就是嘴损了些。
华夏见状,也笑着向齐白岳伸出了手:“来吧,齐小兄弟,这次就算我不许你们加入,只怕陆宇也不肯了。”
齐白岳眸光一亮:“那我和阿……啊!”脚上被赵明州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齐白岳赶紧改口道:“和阿州堂兄能来了?”
华夏和陆宇火鼎对视一眼,颔首道:“求之不得。”
齐白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可那挽起的嘴角尚未成型,便觉得怀中一空,藏着赃物的包裹便被赵明州提了起来,放进了华夏的手里。
“喏,投名状。”赵明州道。
***
谢三宾今日醒得很早,此时正斜倚在床榻上,看着府中的小丫鬟替他熏衣衫。微微潮湿的外袍搭在熏笼之上,混合着零陵香与檀香的袅袅烟气,自笼下扣着的熏炉中悠然而出,将那缥缈之香传荡开来。
谢三宾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心满意足地吐出,悠悠道:“给阿州姑娘的衣服料子扯好了吗?”
小丫鬟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道:“扯好了,老爷。”
“用洒金绣的茱萸花做裙子,英气。”谢三宾补充道。
“是,老爷。”
那位阿州姑娘,他甫一见面便觉得不凡,那眉眼间的锐气,当真如一团火一样燎得人心口发烫,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的感觉了。
要说长相倒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毕竟美人他也见得多了,当年的柳如是就已然让他心中再无绝色。可那阿州姑娘的美不在皮相,偏偏在那生死都难以磋磨的精气神儿啊!就好像一道照亮了尸山血海的闪电,在血腥与绝望之中,透出响天彻地的光彩来,当真是……美啊!
谢三宾砸吧了一下嘴,将充盈在口腔中的口水生生咽了回去,又自觉显出些许老人气,便矜持地抬袖掩了一下。
突然,卧房的门被敲响了,咽到一半的口水被这一吓,好巧不巧地呛住,害得谢三宾狠咳了一阵子。
“老爷,齐小少爷不见了!”房门外,谢家老仆急火火地通秉道。
“咳咳咳,有什么好惊惶的!咳咳咳咳,差……差人去找找便是。”
“可是……可是那姑娘也不见了!”
谢三宾的眉头蹙了起来,嘴上却还是不耐烦道:“说不定是初来乍到出门闲逛,人家有手有脚的,还能拘着人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