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多尔衮面上喜怒难辨,声音亦是平静,可说出的话语却意同诛心:“看来,镶蓝旗这把刀钝了。”
“额真明鉴”,额尔克叩头如捣蒜,“实在是再无男丁可……”
“宁可让江宁县流民三千投贼,也不能为本王所用,充作民夫!额尔克,你好大的胆子!”一道奏折狠狠掷了过来,正砸在额尔克光光的额头上。
额尔克被砸得头晕目眩,嘴里却不住念叨着:“额真息怒,奴才万死!额真息怒!”
额尔克面上讨饶,心里却是叫苦不迭,他实在不知道那些饿得走路都打晃的流民能抓来做什么,每民夫日耗粮1.5升,3万人便是日耗450石!城里的粮食本就紧张,再抓这么一帮吃闲饭的来,岂不是祸水东引吗?还不如把他们都丢给城外的赵明州,那帮明州军不是号称“仁义之师”吗?那便看看他们如何养得起这么多张嘴!
“额尔克”,多尔衮的声音逐渐平和下来,“非是本王苛待于你,当年,豫亲王曾用两日征召五千死士,一举扳回战局。你亦是本王看重之人,本王相信你也有这般能力。”
“额尔克,你能做到吗?”
额尔克打了一个寒噤,这听上去宽柔的话语,竟是比疾言厉色还让他心惊,他岂敢说“不”呢?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见多尔衮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摊在案几的奏折上,便赶紧倒退着出了殿门。
额尔克才出殿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差点儿撞上一袭黑袍的汤若望。这位钦天监监正脸色有些苍白,与胸前挂着的银色十字架相映成趣。
伴君如伴虎啊……额尔克心中暗道,颇有些感同身受地与汤若望点了点头。
汤若望却只是急急行了礼,便大踏步地走入殿中。
额尔克对这长得怪里怪气的西洋人还是有些好感的,想要提醒他此时摄政王喜怒未明,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结果那汤若望走得太快,别说私下说上两句,就是连衣角都没拽着。
额尔克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替汤若望叫苦,耳朵却不由得竖起,屏息听着殿内的动静。
只听汤若望焦急道:“皇父摄政王!臣夜观星象,只见荧惑犯太微,南京城恐有地龙翻身之劫!此时大军驻扎于此,皇父摄政王万金之躯更是不容有失。臣恳请摄政王闭九门、备三牲以……”
额尔克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汤若望也是个没眼眉的,在这两军交战的关头,吉利话不会说也就罢了,怎么什么晦气聊什么……估计啊,这奏折砸脑袋是免不了了……
心中这样想着,耳朵便听得更仔细了,一声细微喑哑的笑声传入额尔克耳中,刚干透的汗水又一次浮上后背。
“地龙翻身,好啊……好啊!”多尔衮的笑声如同潮水,初时尚潮湿式微,但转瞬便成滔天之态,震得额尔克耳廓生疼,他赶紧将紧贴着殿门的脸移开了些。
“投之亡地然后存,本王等得便是这地龙翻身!”多尔衮的笑声在殿中回荡,形成可怖回响。隐隐地,那疯狂的笑声中似有梦呓般地低语。
“十五弟,你且看着吧……”
***
一双指尖烂得见了骨的惨白人手扣进了石缝之间,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陈三五脚踩着数具腐臭的尸体,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垫高一点,再高一点……
陈三五的膝盖陷入一团绵软腐肉中,用力往外一拔,已经凝成蜡状的脂肪带着银丝,黏着在他的小腿上。他已经没有什么气力觉得恶心了,毕竟在这个巨大的坑洞里,恐怕只有他陈三五一个活人了。剩下的,则是一层摞着一层,怄烂肿胀,压出人油的尸体,人数不可胜计。
陈三五抻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哪怕已经憋得头昏眼花,他依旧不敢贪婪的呼吸。这种埋人无数的万人坑,就如同扣着无数毒物的盅一般,时间愈久,挥发的毒性愈烈。每多吸进一口,便是离死亡更进一步。
他还记得那笑话他谨慎过了头的漕帮弟兄,此刻早已化作被观音土胀破肚腹的孤魂,飘荡在坑洞的最深处。
他早就劝过他不要吃,可惜……
陈三五的舌底,此刻还藏着一小块镶蓝旗派发的“赈灾饼”。这掺混了观音土的赈灾饼,若是吃多了,便会状如怀胎,腹裂而死,可若是含着不吃,那唾液中散发的苦味便能让他保持清醒。
这些天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愿做下一个……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奋力将残缺不全的尸体垫于自己脚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毒气熏天的坑洞中坚持多久,他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向上爬着。
隐隐地,远方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陈三五僵硬的神色顿时因恐惧生动起来,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坑壁上,屏息静气,听着坑洞顶部的声音。
第175章
平生一剑(二)明州军,扛大旗,地龙……
近了,很近了,近到陈三五已经可以听到推车人短促的呼吸声。
数圈火光顺着陈三五对面的坑壁滑落下来,在坑洞底部敷衍地转了一趟,又缓缓移了上去。这一照几乎把陈三五吓得尿都下来了,双腿簌簌,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因为随着那火光的探照,陈三五看到坑洞之中有数点莹亮一闪而过。
那是人的眼睛,尚未死透,无助挣扎的人的眼睛。
陈三五很难说清,到底是这样清醒地活着更恐怖,还是懵懂地死去更令人心惊。
“哎……最初咱们还埋怨这坑挖得深,现在再一看,得,都快填平了!”坑洞上方传来清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你可闭上你那碎嘴吧,小心毒死你。”
“毒死我你也跑不了!”
“嘁……”
“哎,你说,那些明皇陵下面挖地穴的也会死吗?”
“估计是逃不掉,毕竟……”清兵压低了声音,“他们看见了啊……”
苦涩的唾液顺着喉管滚了下去,陈三五眼睁睁地看着数十具尸体被抛入坑中,激起一片腐臭的烟尘。
坑洞上方的清兵似乎也被这烟尘所扰,大声咳嗽着,骂骂咧咧地撤走了。陈三五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车轮声,手下的动作重又加快起来。更多残破的尸体被他垫在脚下,他终于摸到了坑洞的边沿。
莹白的月光照射在陈三五枯瘦的手背上,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庆幸。可这一丝苟活偷生的庆幸,很快便随着被乌云遮住的月光而烟消云散了 。陈三五发现,即便自己已经摸到了坑洞的边缘,却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了……
在尝试了数次,直到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陈三五方靠着坑壁滑坐下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若是早知拼尽全力也爬不出去,倒不如被那些清军一刀刺死来得痛快,总好过现在……
陈三五呜咽了许久,直哭得头晕眼花,那熟悉的马蹄声又传入耳中。
陈三五心头悲凉,只当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告,真的派来清兵结果他的性命。他便也不再隐藏,用最后残余的气力放声大哭起来。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哀哭,那马蹄声急促起来,由远而近,直震得尘土簌簌掉落,溅了陈三五一脸。
数不清的火把在他的头顶晃成一片,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陈三五只觉得目眩神迷,辨不清方向,更遑论持火把的人了。
“啊!怎么会……这帮杀千刀的鞑子!”他听到一道愤怒的女声。
“先救人!还有活着的!”又有数道焦急的女声响起,投在坑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先救人……是啊……我是人啊……
那如同火光般闪现跳跃的思绪只在陈三五的脑海中一晃,便彻底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哎呀,这人昏过去了!”刚把陈三五扶上马的孔四贞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防止他摔下马去。
她这些日子本就让孔有德不肯归降一事弄得烦躁,好不容易和李攀出来巡逻,还碰上了清军的万人坑。此刻她拉扯着陈三五褴褛的衣衫,只觉得滑腻得紧。
“这衣服上抹了什么啊,这么滑……”孔四贞小声嘟囔道,将手在自己的衣裳下摆上使劲蹭了蹭。
李攀追随赵明州多年,是在尸山血海中闯荡过的人,自然比娇生惯养的孔四贞更有经验。她只是借着火光扫量了一下,便猜度出陈三五身上沁得是万人坑中的尸油。
她探手在陈三五鼻下一探,只觉触之温热,尚有气息,便直接将轻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陈三五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手脚麻利地扯下腰带,将毫无知觉的陈三五捆在自己后背上。
“我先带他去找布鲁斯医生,四贞,你带着姊妹们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李攀吩咐了一声,便带着陈三五绝尘而去。
昏迷不醒的陈三五并不知道,这是即将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一夜。而与此同时,一文不名的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推动了历史大势。
第二日。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垂头丧气地跟在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身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影子隐在多尔衮魁梧的身形之下,左手扶刀,每一步都拿捏得极好,既不走得过快显得僭越,亦不走得过慢显得颓唐,始终慢多尔衮一个身位。
与街道上罕有人迹不同,沿街的商户都在开门营业,家家户户皆挂着“喜迎王师”的幌子,可那幌子下掌柜们的脸却个个惨白如纸。额尔克心里清楚,这是清军们拿着刀剑威逼商家们开市的结果,强扭的瓜不甜,可终究有口瓜吃不是?
“明州军,扛大旗,地龙爷爷喘粗气。罗裙兵,城门倾,牝鸡打鸣埋金陵!”
这时,一阵脆生生的童谣传来,划破了令人脊背发寒的静寂。多尔衮的步子倏地慢下来,抬头向道旁一株枯死的梧桐树看去。只见树下正立着三个总角小儿,手拉手围着枯树唱歌。
多尔衮青白的容长脸浮起一丝笑意,向着那玩闹的孩童走去。
三名顽童哪里知道,面前站着的高大男子正是一手促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一系列惨案的皇父摄政王呢?只觉得那人看得仔细,便也唱得愈发响亮起来。
“牝鸡打鸣埋金陵——”多尔衮重复着孩童们口中的歌谣,鹰隼般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额尔克,你征民夫不行,编起童谣来倒是拿手。”
他大手一挥:“赏!”
额尔克喜不自胜,正准备谢恩,却发现多尔衮的目光始终黏着在孩童的脸上,方才明白他口中要“赏”的非是自己,而是这三名唱童谣的孩童。
额尔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褡裢中掏出些散碎的银钱,塞到小孩儿手中:“还不跪下磕头,谢皇父摄政王的赏!”
他颇为威严地命令道,三名孩童不明所以,却也是乖乖跪下,磕了头,奶声奶气地嚷着:“谢皇父摄政王赏!”
这时,一道粗壮的人影猛然从一旁的油坊中冲了出来,带着混合着汗臭的豆腥味儿拦在三名孩童身前,重重跪下,砰砰叩着头,口中一叠声地告饶着:“小儿无理,冲撞了王爷,求王爷饶命啊!”
定睛看去,却是一名脸色惨白的妇人。
额尔克心中长叹:蠢笨妇人,你若是不冲出来喊这么一句,或许无事,可你这般横插一杠子,现在……却也说不准了。
谁料,多尔衮只是略有些怔愣,却并未发作,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亲卫兵将女子拉起,又让额尔克自掏腰包赏了对方些许银钱,方才作罢。
额尔克一方面为那女子和孩童庆幸,另一方面又颇有些心疼自己的荷包,正天人交战之际,却听多尔衮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多赏些赈灾饼,给那孩子吃了罢——”
晦暗的天色下,多尔衮带领着额尔克和亲卫兵悠然而去,只余那女子持续不断地谢恩声。
第176章
平生一剑(三)也不知道你给阿姊灌了……
岁在己丑,仲夏既望。
天下板荡已久,万民苦盼承平。今明州军挟十万虎贲之师,会猎于此,欲与清廷一决雌雄,金陵城遂成风云汇聚之所在。
冲车、云梯、霹雳炮、火弩箭皆整装待发,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向金陵城发起排山倒海般的攻击。象兵位于队伍的最前列,数十头大象身披重甲,背上驮着塔楼,曹岁等骑手稳坐其上,威风凛凛。大军之后,是绵延不绝的营帐,永历帝朱由榔坐镇帐中,遥望前线。
齐白岳颇有些妒忌地抬头仰视骑在象背上的少女,虽然他也骑着高头大马,可与大象这种陆地巨兽相比,还是太过矮小,衬得他似乎也矮了曹岁一头。前些日子攻打赣州,便是让这小丫头出尽了风头,此番围猎南京,怎地又是她先攻呢?
齐白岳心头堵得慌,颇有些
不服气道:“也不知道你给阿姊灌了什么迷魂汤,回回都是你先冲锋!”
曹岁眉头一挑,俯身望着他,故作迷茫地将手掌在耳前一拢:“不好意思啊齐小将军,咱们隔得太远,我听不见。”
齐白岳如何看不出她的调侃之意,咬牙道:“小小年纪,装模作样,战场上见真章
吧!”
齐白岳越是生气,曹岁心头越是高兴,只觉今日龃龉,已报当年齐白岳贬损之仇,当下笑着想补上几“刀”,却听得一阵激昂的擂鼓声响起。那是明州在中军帐前亲擂战鼓,鼓声铿锵,催人出征!
“攻城!”赵明州的呐喊伴随着鼓声传遍整个战场,十万大军齐声应和,声遏行云,向着金陵城汹涌而去。
冲车部队率先移动起来,每一辆冲车皆由精铁铸就,外包坚实的厚牛皮,车头镶有锋锐的撞角,直扑城门。高达数丈的云梯迅速竖起,一节一节向着城墙延伸而去,云梯下方站满了高擎盾牌的士兵,为正在搭建云梯的战友承担着炮火。
站在后方的火铳部队也在李攀的带领下开始了三段阵轮射,强大的火力掩护让冲在最前面的象兵迅速越过了清军的第一道防锁线,打得城墙上的清军几乎抬不起头来。
齐白岳紧随其后,带着自己的机动部队在战场上来回穿梭,寻找着合适的突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