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冒着呼啸而下的弩箭,疯狂辗轧的滚木,以及冒着热气,泛着恶臭的金汁,三架云梯同时扣上垛口。数名身手极为利落敏捷的女兵攀上云梯,奋力向上爬着。
突然,一阵让人牙酸的辘辘声从上方传来,攀得最快的女兵赶紧抬头,只见一段巨大的滚木当头砸来!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可身体还是机械地遵从着向上爬的指令,以螳臂当车的姿态向着滚木靠近。
说是迟那时快,一道青灰色的残影袭来,稳稳地卷住了急速下落的滚木,竟是一根柔软粗壮的象鼻。
女兵瞪大双眼,一边持续不断地向上爬,一边扭头去看救下自己性命的恩人。
那是一头形容骇人的巨象,在一名少女的指挥下,将那根滚木狠狠抛上了城垛。城墙上响起一片惨叫,而那名女兵也借着大乱的时机,攀上了城垛。她嘴中叼着短刃,借着云梯的晃荡凌空一翻,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城墙的边缘。
女兵劈手一挥,一名妄图将她推下去的清军便立毙当场。她心里清楚,她必须要抓紧时间,清除城墙上的障碍,给后续的战友们腾出空间。正拼杀间,她动作忽地一滞,只觉侧方逼来一道寒芒!
她只当那是一支冷箭,赶紧一仰身,想要躲过箭矢的攻击范围,却惊愕地发现,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寒意竟然来自一双眼睛,一名高大男子的眼睛。
那人容长脸,看上去相貌堂堂,儒雅的眉眼里藏着的是比匕首还要锋锐的杀伐之意。他就那样沉默地立着,面对着鲜血飞溅的场景泰然处之,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危险!
女兵心中警铃大作,虽然尚不知危险来自何方,可那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已然彻底将她包裹。她记得主帅赵明州曾经说过,害怕什么就要冲向什么,所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拔刀向那名男子扑了过去。
脚尖在城墙上迅捷地一踩,女兵便已觉出了异样,那城墙的砖块突然如同活物般隆起,紧随其后地,是几乎将人心房炸裂的恐怖轰鸣!
轰——
声浪如同无形的巨手横扫整片战场,她只觉自己的头颅随着那声爆响产生了诡异的酥麻感,鼻血登时喷了出来。那名男子的影像在视野中急速消失,女兵大头朝下坠下城去。
在死亡的前一瞬,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只见原本坚实的地面翻涌如岩浆,护城河炸起滔天巨浪,直扑明军而来!一股浓重的硫磺味刺入鼻腔,将她最后一丝神识彻底冲散了……
那种古怪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也在曹岁的鼻端蔓延开来。曹岁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一。这场可怕的震动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与城楼上守城的清军相比,明州军可谓死伤惨重。尤其是负责攻城的云梯队,率先攀上城楼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火铳队也罕见地有了损伤,因为剧烈的地脉震动,好几个火铳手的枪支炸了膛,最先波及到的则是火铳手最为看重的眼睛。
在自然可怕的伟力面前,哪怕是名满天下的明州军,亦是只有挣扎苟活的份。而曹岁的象兵队伍受到的冲击可以说是最小的,大象强韧的肉///体和巨大的身形,成为了士兵们天然的庇护所,象背上的士兵躲过了地震最初的冲击,此时正竭尽全力安抚着大象,防止大象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陷入疯狂。
“不要慌!攻城要看我们了!”在象背上坐稳的曹岁大声道,她的象兵队能攻下洪水中的赣州城,自然也不惧这看上去坚不可摧的金陵。
象杖高高举起,趁城楼上的守军还没有从地震的余波中反应过来,曹岁决心带着象兵队开始第二次冲锋!
“冲啊!”曹岁高喊着,用杖首轻击大象颅顶的骨缝处,那是大象骨质最薄弱处,训练有素的大象可以通过象杖的指挥,进行冲锋或者撤退。
然而,往日里如臂使指的大象此时却猛地一歪,差点儿把曹岁从象背上摔下去。
“阿芒!”曹岁大怒,呵斥道。
回应她的是大象不同寻常的悲鸣。
便再是立功心切,此刻曹岁也发觉了异样,俯下身向大象的腿部看去。
第177章
平生一剑(四)她不能失去她的阿芒……
宽大厚重的象足此刻已有大半陷入沙地之中,青灰色的砂砾泛着潮湿油亮的光泽,在大象的周身形成了一圈又一圈诡异的漩涡。阿芒扬起长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那是来自滇南的象王对整个象群的示警。
曹岁抓紧象鞍,倾着身子用象杖向地面一探。原本坚实的沙地,此刻如同巨兽大张的嘴,不断吮吸吞噬着地面上的一切。
“这是……流沙!”曹岁只觉心头巨震,她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平整的土地在一场地震之后,就变成了可怖的流沙,她只是本能地抽出靴中的匕首,狠狠劈向连接着箭楼的三股绞南海藤绳索。
“砍断象鞍和箭楼,立刻后撤!”她大声命令道。
对于体格巨大的象群来说,一旦陷入流沙,几乎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她必须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转机。
象杖敲击着大象的耳尖,那是驯象术中最高危的紧急撤退信号。
然而,流沙下陷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或者说,象兵们冲得实在是太靠前了……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阿芒庞大的身躯就已经大半没入到砂砾之中,砍断象鞍和箭楼所换取的时间成本微乎其微。
“阿芒!”曹岁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她开始手脚并用,疯狂地扒掘着阿芒腿周下陷的流沙。
对于她来说,阿芒不仅仅是一头勇猛的战象,更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失去她的阿芒。
城楼上的清军已经从方才的地震中缓过神来,开始好整以暇地向着陷入沙地,毫无还击之力的象兵倾泻箭雨。他们将寻常的羽箭换成了箭镞含有汞毒的透甲箭,对付皮糙肉厚的大象最是合宜。顿时,象鸣、惨叫、怒吼响成一片,让曹岁本就苍白的小脸冻结成冰。
在无尽的混乱与拉扯之中,一声尖锐的马嘶若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长空!只见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赵明州骑乘的花斑马人立而起,率领齐白岳的机动部队直扑城下而来。
“不……不要过来!”曹岁嘶声大喊,撞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夺目的红!
只见十数匹战马结成楔形阵列,其后拖曳着一面巨大的红旗!那不是寻常战旗——旗面用三百匹杭州贡绸缝制,经纬线间编入了马尾鬃,极是厚实坚韧,号称淋不坏吹不破,便是经历狂风暴雨依旧能够崭新如初。
那本是杭州的绣娘们日夜赶工,趁着攻打南京城之前捐赠给明州军的礼物。这本应飘扬在金陵城上的胜利旗帜,此刻却成为了营救象兵队的桥梁。
马蹄飒踏,飞火流星,红旗在风中轰然绽开,形成如同海浪般卷涌的波纹,远远望去若赤潮吞天!
只见马队在流沙地的边缘倏地急停,以一种不可思议地整齐迅捷调转马头,将原本悬挂在马队后方的旗面,利用惯性猛地甩了开去。
“爬到旗上来!”赵明州的大喊。
“爬到旗上来!”齐白岳与麾下骑兵亦齐齐高喝。
曹岁的心忽地一松,她来了,大西军有救了……自己可以死得瞑目了……
她心里清楚,因为带头冲锋,她已经是距离安全区域最远的一个,她是绝没有机会冲过流沙地
带,爬回到那面预示着生路的旗上的。不过,只要自己带来的兄弟姊妹们能活着,自己也不算失职。
她的手轻轻抚在阿芒宽大的脑袋上,感受着对方沉重的呼吸。
只是可惜了阿芒……
突然,曹岁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凌空举了起来。只见已经被流沙没过胸膛的阿芒,奋力屈起后腿,将全身力量灌注于脊柱,象头后仰,粗大的象鼻猛力一甩,只听大象的脊柱发出一声榫卯脱臼的闷响,曹岁便如同投石机抛出的弹丸,划着抛物线飞了出去。
“阿芒!”在被抛向空中的一瞬,曹岁伸长了手臂,徒劳地抓握着。阿芒温柔的象眼始终凝着她,仿佛带着笑。
在距离旗面的不远处,越来越多困于流沙中的大象拼尽最后的力气聚在一起,伸长象鼻首尾相连,给驯养它们的象奴搭起了生的阶梯。冒着飞射的箭雨,象奴们眼含热泪,踩踏着曾经生死相依的战友,在流沙中艰难的行进着。
立在城楼上的多尔衮抱臂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看着那些在流沙中如同岛屿般沉浮的象群,目光滑过那面铺天盖地的旗帜,最终钉在那一身红盔红甲的女将身上。她带领那帮骑兵不断拖曳着红旗,防止它陷入到流沙之中。
无论陷入到何种之绝境,她似乎总有办法向死而生。若不是她身上欠了自己太多的人命,自己未必不能拔擢她,直至一个女人能够到达的顶峰。她有着洪承畴的智谋,却并没有洪承畴识时务的本事。
多尔衮的脸色依旧呈现着近乎冷酷的平静,可那双浓黑色的瞳仁里却铺满了无处不在的红,黑红交织间,透出一种压抑下的疯狂。
“箭。”绷紧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一个不容置疑打的字。
一旁的亲卫赶紧敛息垂首,将弓箭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多尔衮拈起箭矢,指腹在箭杆上一抹,箭镞便轻巧地在火把的焰尖上旋了一圈。“嗖”的一声,那支羽箭便带着蚀骨的恨意破风而去,正中红旗的一角。
燃着火的羽箭和被抛出的曹岁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旗面上,出于本能,曹岁蜷起身躯,借着下落的惯性就势一滚,再一抬眼,就见火焰跳跃着烧灼起来。
天干物燥,明火借着风势,试图吞没所有可燃之物。咸腥的血,酷烈的铁,融金的旗,嚣狂的火,急促的箭,化作曹岁眸中如同炼狱的画面。
“跑啊!”她听见齐白岳焦急的大喊。
曹岁狠狠一咬下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最后望了一眼阿芒沉没的地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泯灭了所有阿芒曾经存在的痕迹。泪水从眼眶中飚了出来,她猛地回转头,拼尽全力朝着齐白岳和赵明州的方向狂奔。
——曹岁,那你的路呢?
——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理解更多人的苦楚,探寻更深刻的真相……只有找到自己的路,才会找到真正让你平静下来的答案,找到那些真正值得你去珍惜和保护的东西。
稚嫩的脚步跌跌撞撞,在翻卷的红旗上,在滚烫的烈焰里,拼尽全力地跑动着。
她想要对她说,赵明州,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路!我要推翻这个不把人做人的天下,我要杀尽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庸常,我要活着,我要亲眼看看你所说的那个,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活着的世界!
她脚底板已经被火焰燎出了血泡,小腿上几乎被火舌舔下一层皮,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奔跑着,在即将被火焰吞没的最后一刻,奋力一跃,抓住了齐白岳伸过来的手臂,继而昏死过去。
第178章
平生一剑(五)臭东西,你敢咬人!缺……
陈三五是被剧烈的爆响声震醒的,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下一瞬就被人合身扑上,重重压在他瘦骨嶙峋的胸椎上,陈三五发出一声颤抖的痛呼。
身上的人动了一下,一叠声地道着歉:“对不住,对不住!”
定睛望去,只能看见那人轮廓柔和的下颌,和脖颈处白皙如女子的肌肤。
“余震还没有停,咱们现在不能乱跑。你先忍忍,我马上就救你出去。”
陈三五的头脑中一片混沌,他只觉那人一点点把他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在他身上覆上厚厚的锦被,将他包裹得如同一只蛹。那锦被如此柔软馨香,带着被阳光充溢濯洗过的,明亮的味道。哪怕现在情况未明,陈三五依旧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似乎如前一世般久远……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黑色的,沉淀着血液和脓水的腥臭。脚踝处,好像还沾染着从腐坏的肉块中拔出的黏腻感,陈三五的胃剧烈的翻动了一下,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
他现在在哪……
“唰啦”——
似乎是帐帘掀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数人慌乱的喊叫声。
“圣上,圣上!您……您有受伤吗!”
“布鲁斯医生,你快来看看!”
“缺牙耙流血了!姑姑缺牙耙流血了!”
——圣上……医生……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缺牙耙又是谁?
正疑惑间,陈三五却听方才那人温声道:“我没事,就是擦破点皮,小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如同孩童般地诚挚与明亮,让人莫名安心,“不过你们最好看看这位大叔,刚才他被我压得不轻,疼得直嚷。”
盖在头上的锦被被掀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陈三五愣怔地躺在地上,看着聚在自己眼前,满目关切的人们。
其中一人身形高挑,容貌俊美逼人,让陈三五想起了那夜照在手背上的月光,他应该就是刚刚扑在自己身上的人;还有一个个子略微矮些,眉眼稚嫩,男女莫辨;还有一个身材壮实,脸膛宽大,可表情却有些痴傻,此时正眼神直愣愣地扎在自己脸上;还有一个——
“啊!”陈三五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
还有一个红毛怪物!
被陈三五误认为是红毛怪物的人,自然是来自荷兰的军医布鲁斯,他探手在陈三五的额头上试了试,又伸出手指在陈三五的眼前晃了晃,随后捏了捏对方的胳膊手脚,笑了出来:“没事没事,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是吗!那太好了!”占用着朱由榔身体的般般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前方正在打仗,她心中记挂着姐姐,坐立难安,为了分散注意力,便主动帮着布鲁斯医生照顾伤患。谁料,正准备给昏迷不醒的陈三五喂点儿水时,忽然起了地震,便有了刚刚那一番插曲。
小德子心疼地看着自家小皇帝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擦蹭的伤口,问布鲁斯要来了药粉,非要自己动手给朱由榔上药。
“圣上,疼不疼啊?”小德子轻声问道。
“不疼不疼——”般般大喇喇地挥了挥手,却不料下一秒药粉便洒了上去,“啊!疼疼疼!”
傻春见此情景,哪里肯依,指着药粉龇牙咧嘴道:“臭东西,你敢咬人!缺牙耙,我帮你打他!”
小德子只得一边给般般包扎,一边给傻春和药粉瓶子拉架。
陈三五就那样瞠目结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