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她从前面不改色,是因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此时回想起陆华亭看书时,他的面色如松风映雪,书中画面登时映入脑海,她忽然便有些坐立难安。
这些时日她不提,二人仍是分席而睡,陆华亭从未有逾矩之处。她知道他在等,等她不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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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媪的医术确实出神入化。翌日若蝉便能活动自如,前来拜见群青,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
群青怜惜她,令若蝉专心休养,又令两个侍女照顾李璋。
不用当值,时日一下子漫长起来。群青晨起,侍女添了一碗汤药给她:“这是红参汤,按照薛媪的方子来的。”
见她迟疑,另一人道:“是尚书大人给了银钱,叮嘱奴婢亲手去买的,很贵呢。”
既是花了钱的,群青端起来抿了一口,酸苦之至直冲头顶,简直难以下咽。
陆华亭起身时,正看见群青忍了半晌,另拿一碗,给他倒了一半。
“我怕我虚不受补。”她的眼神竟有几分无辜。
“你是怕我给你下毒吧。”陆华亭冷笑一声,望着她,端起碗抿了一口,旋即眸中长久的沉默。
沉默半晌,他还是饮尽,给群青看了看碗底:“既是保命之物,忍一忍。”
群青一时好笑,抿唇笑道:“你这么怕我死了?”
陆华亭没有回答。
群青蓦地在他脸上看出了几许恐惧,几许冷峻,他端起碗抵在她唇边,黑眸中带了几分压迫的意味:“至少不要死在某前面吧。”
群青被迫着饮尽了,这才用力将碗挪开,用手背擦净嘴唇。她不喜欢被人逼着的感觉,但被他这样看着,又不知为何难以拒绝,冷下脸道:“你该上值了。”
恰逢狷素敲窗:“大人,今日是孟光慎行刑之日,他一定要见您一面,才肯受死。圣人意思是,让您送他最后一程。”
二人都怔了怔。
陆华亭自行穿衣系带,看着帐中,瞥见穿针引线的影子,群青披着衣裳,手上拿着一枚香囊,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小丛阴影。
群青先前应下他,要重绣一只香囊。眼下有时间,便绣了起来。来年是蛇年,按照习俗,可以佩灵蛇献瑞,她已打好了纹样。
只是她绣得并不专注,心中纷乱地思考孟光慎之事。
这一世陆华亭复仇之路已走到了终点,仇怨的结束亦是惨痛,想必此人的内心亦难平静。
群青的灵蛇只绣了半个脑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
“我没绣完。”她撩起帘子。
陆华亭一意孤行,低头将这未绣完的香囊装了一把黄香草,困在自己的腰带上,打了两个结。
陆华亭走至门口,忽闻身后一声低低的唤:“七郎。”
他当即住步,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外面的天光映着飞舞的雪粒,将他官服虚空之处映得发亮。
群青看着那道背影,继续道:“结束之后,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铜锅。”
外面冷得惊人,靴子踩在雪地上留下连串的印记。
从室外到诏狱当中,冰晶化成水,濡湿了眉宇。说来也奇,直至走到孟光慎面前,陆华亭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感到寒冷,满脑子都是群青的那句话。
孟光慎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已成一具枯萎的皮囊,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陆华亭,发出低低的笑声。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胜负已分,输赢已定。
陆华亭眼中没有半分波澜,斟满毒酒,送入缝隙间。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非得杀你。”孟光慎看着他,“因为你最像我。打你出生,我看到你看人的眼神就知道,如果不弄死你,将来你一定会杀了我。”
陆华亭掸掸衣袖,似乎很不情愿与他扯上关系:“认罪画押,我大发慈悲,留你一具全尸。”
“我有何罪?”孟光慎笑道,“投敌叛国?何为敌,何为国?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是鲜卑十二帝姬,嫁入中洲为妾——称不上妾,是世家的奴隶,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家主稍有不顺,就打碎她的牙齿,直至她只剩下空空的牙床。家主暴戾饮酒,却食君之禄;我如此聪明,却因着鲜卑的血统,备受欺凌。那时我便立誓,只要能向上爬,我谁都不在乎,谁都是我的踏脚石。最后陆家还不是得靠着我延续,大宸还不是靠着我建立。原本我差一步就可为天下之主,你若是足够聪明,应该为我所用,将我们的血脉延续下去,而不是为小节与我为敌。你体内也有鲜卑的血统,也有我一半的精血,七郎,你当真不懂我吗?”
“阿娘和手足,皆是小节,这一路见过的百姓亦是小节,你的道理我不懂。”陆华亭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淬着冰冷的笑意,“但我赢了,你输了,认了吧。”
不待他说话,陆华亭吩咐竹素:“半柱香之内若是不认,你们就送他一程,不必上报圣人了。”
“七郎,你与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光眼底流露出恐惧和恨意,“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的身体的是如何损毁的吗?”
他道:“当年昌平长公主忌惮李家子,每年新年进宫述职时,都要令乳母奴仆数十人进宫领赏。长公主身边那个叫朱英的跛足宫女,擅用苗毒,每年都是她亲手将金锭递到你阿娘的手上。你阿娘欢欢喜喜领赏谢恩,却不知金内□□,伤了她的身,毒又通过乳汁进了李玹的口。亏得李焕发热吐奶,当日马皇后是亲自喂养,于是这毒就全被你领受。”
“你大难不死,又与朱英的女儿厮混一处。哈哈,老夫倒是可怜你,她也算是半个凶手了吧。你可对得起你阿娘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陆华亭将酒杯摔在壁上,酒液溅在孟光慎身上。
陆华亭眸色漆黑,面上没有表情,半晌道:“你们送他一程吧,我就在旁边看着。”
第123章
鹤顶红发作时, 寻常人会因痛打滚,把牢门撞出声响。
陆华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这残忍的动静, 直至鲜血喷洒在铺设在牢外的一张熟宣上,如同红梅画作。
直至动静停止许久, 血迹亦干涸, 陆华亭方起身,弯腰拎起这张熟宣, 举起来欣赏了一下,拿着它向另一边走去。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放大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背上的冷汗已经吹干。
既无痛苦,也无虚无,只有一种深深的疲倦, 正如赢下棋局的每一次。他看了眼窗外纷然不断的落雪,母亲离开那日恰好也是个雪天,胸中翻涌的情绪化作一股腥气涌上喉间,又被他咽下去。
从前他不知自己能活多久, 战胜不过是一瞬之喜, 过后总觉无趣。但这次又有不同。
他的手偶然碰到香囊上的绣线, 想到上面的半个蛇头, 他竟弯了下唇角, 又很快压下去。
“要回去吗?”竹素问。
狱中光线昏暗, 陆华亭的面容苍白如一块素玉:“你去回禀圣人,孟光慎已经伏诛。”
竹素看了看他:“孟相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知道。此人口中满是诳语,死前也要摆我一道。若是为他所扰, 岂不如了他的愿。”陆华亭的眸色极黑,步履不停,“此事我会自行验证,先不要让她知道。”
若是假的,自无意义。若是真的……那就是他与朱英的恩怨,与群青无关。眼下朱英还没找到,又何必徒增是非。
“大人要去废太子那里?”竹素跟着他一路行至关押李玹的监房,金吾卫接过鱼符打开了铜门,陆华亭也走了进去。
密殿内,大理寺已经秘密审问李玹半个多月,为的是拿到废太子清净观失德的口供,好让圣人裁决定罪。
然而李玹拒不肯认,便令在外的太子党有了作文章的机会。
“外面太子党成日里为废太子喊冤,已成圣人一块心病。你以为区区一个孟光慎,值得圣人专程下诏叫我来一趟吗?”陆华亭说着,将李焕的手谕取出放在了桌角,笑道,“某擅长做什么,圣人最是明白。”
李焕行事雷厉风行,众人见李焕手谕,皆起身下拜。桌案边萧荆行撂下笔站了起来。他如今已接任大理寺卿,面目更加坚毅,但一对英挺的眉毛又拧在一起,他低声道:“你如今还蹚这趟浑水做什么?还怕酷吏的名声传不出去?若废太子有三长两短与你有关,你不怕结下仇怨?”
顺着他的目光,陆华亭看到了李玹,和他背后阴湿墙壁上,用咬破指尖血所写的诗句。李玹习字铁画银钩,血书写来更是字字泣血,喊尽为人所害的冤屈,此诗流传出去,只怕更有人趁乱起事。
陆华亭让萧荆行把那张染了孟光慎血迹的纸拿给李玹。
昔日太子面无人色地坐在蓬草之中,多日无人替他梳洗,他消瘦了许多,一双凤目却仍然淬火一般写满不甘。纵然知道总有这一日,他持纸的手抖了起来,带得手镣哗啦作响:“太傅终于死了,如今轮到本宫了?”
陆华亭道:“臣不过协助大理寺卿审问,还望殿下早些在口供上画押。”
李玹笑笑:“本宫没有罪,自不当认,我的名声岂能任由旁人涂抹?不然你们就杀了本宫,或者上刑。这不是陆大人最擅长之事?”
萧荆行连忙对陆华亭摇头。
李焕想要有理有据以服天下,扭转自己残暴的名声。谁知李玹偏不如李焕的愿,也许是得知外面还有人在为自己奔走,不肯放弃一线希望。几天内水米不进,他也不肯认罪,想来李玹性格太硬,便是上刑他也不会画押。
涉及废太子之事,稍有不慎,就会惹得龙颜大怒,牵连自身。
陆华亭以黑眸注视李玹,许久才道:“殿下当日求圣人饶过郑妃母子,圣人如了你的愿。殿下可知道,李璋如今就养在臣的府中?”
李玹神色冷下来,听出其中威胁之意。
“数月大的婴孩,身弱多病,成日啼哭,我娘子亲自照顾,还从细作手下救下他一条命。臣下值之后,常去看他,如今已养的很好,眉眼之间,倒是像郑妃。”
“殿下还没见过他吧?”陆华亭道,“实在可惜,原本郑妃刚刚挣出一条生路,却不知因为殿下,母子二人马上就要命丧黄泉。既然如此,当初不如死在夺宫之夜,何必给人希望,又生生地从手上夺走。”
李玹突然笑了,打断他:“蕴明,你觉得以三郎性格,难道本宫认罪,他们就不会死?若我是三郎,我会斩草除根。”
“臣不能揣测圣意,却能答应殿下,只要我活着,便保他们不死。”陆华亭道,“你知我从不骗人,也明知大势已去。殿下是要赌,还是信我?”
李玹看着他,许久,抿着的唇松动:“我想看看李璋。”
萧荆行觉得此举有些不妥,陆华亭却令竹素去传信。
外面风雪密集,发出簌簌声响。然而那侍女被竹素和狷素引着,来的却很快,她羃篱覆面,步履快而无声。
过了铜门,陆华亭守在门口,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觉察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群青一手稳稳地抱着襁褓中的李璋,任凭另一手吃痛,她从他的力道中感受到不解。
对她趁机乔装而来的不解。此事若让李焕知道,难免引发风波。
她偏过头,白纱已经被他一指向上挑,看到纤细的下颌、朱红的唇,陆华亭眸色微深,放下羃篱任其飘落,那抹鲜艳的红却刺进心头:“你添妆了。”
群青没有否认。
听到竹素传信,她以最快的速度梳头更衣,描眉染唇,是旧楚娘子在正式场合的打扮。
“我知你在干什么,我来帮你,在外面帮我看着。”群青挣了一下,陆华亭不肯放手:“谁让你帮了。”
“我有我要了却的仇怨,不要阻拦。”
她的语气毋容置疑,轻轻挣开他,走进密殿内。
陆华亭依言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狷素以肘捅了下竹素,竹素吃痛:“这不能怪我,三言两语,群大人自己猜出来了。”
隔着栏杆,李玹看清了襁褓内的李璋。
李璋睡得安恬,果如陆华亭所说,被养得很好,薄薄的皮肤透出和暖的血色。
李玹盯着婴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这便是你给我的报答?”
群青心中一惊,她一身侍女打扮,又以羃篱遮面,尚未开口,未料李玹还是认出了她。
群青道:“太孙我会照顾。殿下唯有认了罪,废太子妃和太孙,才有生路。”
旋即李玹的尖锐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凤目中隐含着痛楚:“认罪?成王败寇之事,本宫有何罪过。本宫负了他人,但并未负你。我想要一个理由。”
如今看来,她从许久前便站在李焕那边,暗中与他为敌。
群青是他一手扶持,他不相信他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群青道:“前朝君臣,若已投降,按照规矩不可杀。两坊百姓已开门迎降,为何还要屠城?清净观守卫时玉鸣已投降,殿下为何还要将三十二人通通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