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李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我知当日殿下为未麻所控,心神恍惚,但城破之日,将摘功私心凌驾于天下之上,于百姓而言,难道不是弥天大罪?”群青道,“殿下至今不愿直面此事,只因它是你的污点,而不是出于愧疚。幸亏殿下不为君,不然这些人,又要一笔购销了。”
李玹的思绪似乎回到攻城那日。多年征战、志得意满的那日,他身为太子,不肯让李焕先进城,听孟观楼说未麻可以让他的身体暂时恢复,便贸然饮下。
多年以来他无数次从马上翻下,风寒发热;这是头一回身有余力,能射箭骑马,犹如回到年少最风光的时候。策马奔腾时,扣上青铜鬼面,李玹觉得自己变成了李焕,是四处征战、屡建奇功的李焕,寒风中,他持剑冲进城内,享受着胜利的果实,他被狂喜冲昏头脑,压抑在温仁表面下的暴戾、血气与遗憾爆发而出。
他已不记得自己下了哪些令,只记得挡在他面前的路障被尽数清去,他的里衣都被鲜血浸透。除杀戮之外,自然也要用从前高高在上的皇族来装点胜利的喜悦。他知道李焕喜欢宝安公主,孟观楼引他找到清净观,可怜宝安公主正在其中修行待嫁。
“当日观外,便有内侍携带公主口谕出去投降,被你一剑斩于马下。”群青道,“以磷火恐吓,你的马纵跃而过,所有的箭弩都已射尽,还是未曾拦住你的人,时玉鸣以身抵住门板,你策马破门而入,拿剑逼出宝安公主。”
李玹浑身颤抖起来,犹如身在冬日:“你是谁?那日你在观中,你是谁?”
群青一手慢慢地掀开白纱,自下而上,一张略带英气的艳丽的脸暴露在李玹面前,她青黑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张脸与每一年桐花台上、公主身边的那张稚气纯洁的脸渐渐重合,只随着年岁增长,眉眼间添了柔美的弧度,眼神却冷得惊人。
李玹望着她,呼吸几乎停滞。
半晌,他嘲讽地轻笑了下。旋即一口血咳了出来,污血溅在栏杆上。
他想起来了。
当日观中,她张开双臂,挡在棺材前,她说公主已经投降,按律不应斩杀。他已杀至眼红,剑尖微拨,示意她让开。
十五岁的少女一动不动,只仰起脸望着他,那神祇一样无私的神态,让他暴怒,让看到自己的恶,他的剑送入她的胸膛。
之后他心中隐痛,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忽地从妄想中清醒过来,头痛欲裂,被孟观楼和寿喜连拖带抱地带离了清净观。
隔日事发,清净观中,他曾面色苍白,一具具看过尸首。尸首之中并没有她。
他安慰自己,也许那只是幻觉。得知她大概率死在宫乱之中,也好安慰自己,不是他亲手所杀。
而今与群青与他对视着,让他胸中翻涌绞痛,冷汗淋漓,是昔日明月,破碎在他自己手中,碎片灼烧了他的手。
他望着群青,她不知他为何露出如此神情,见他吐血,递来素帕。
李玹却没有接,只看着她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李玹自行擦了擦嘴唇,凤目中满是虚浮的情绪:“出宫之后,如何回宫?”
说得好像从前认识一样。
群青停顿片刻,道:“出宫之后,医馆为生,过得不错,为了与公主相见,有机会便回了掖庭。”
李玹闻言,没有点破,半晌,点了点头:“今能见你,我心甚悦。把孩子抱走吧。”
他转过头去:“多谢你来送我一程。”
第124章
宫女们一盏盏点亮宫灯, 亮光照亮了乱舞的雪粒。殿内灯烛荧煌,瓜果菜肴已经摆上桌案,冬宴即将开始。
金屏背后, 李焕在萧云如的帮助下穿戴衮服珠冠,他的眼睛还沉沉望着手上的战报。
中洲第一场雪后, 北戎便进入了民不聊生的严冬, 亦是北戎人数年来奇袭的时候。北境战事已经爆发,战报递进李焕手中, 却是一封比一封不容乐观。
看到当年亲手夺下伏俟城又丢了,城中百名百姓被斩首,李焕将战报用力丢出去:“一个二王子, 是没人对付得了他了吗?”
刚进来的小内侍骇得伏地, 缩起了脖子。
“圣人,诏狱密室失火,废太子将火绒缝制在里衣内。火虽已扑灭, 但废太子也……”
小内侍双手捧着的罪己诏上,赫然是李玹铁画银钩的笔迹。
他承认自己忤逆夺宫之过,同当年践踏两坊百姓之罪,如今无颜求个全尸, 只求速死。
李焕回过神, 拿起罪己诏一口气读完, 缓缓坐在了榻上, 惊异于事情的顺利。
这场争夺战中, 他终究取得了胜利, 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眼前灯烛摇曳,桌案上笔架与砚台还保留着宸明帝从前的布置,兄弟三人站在此处与宸明帝叙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而一切已成为过眼云烟。
而在这个位置上所要背负的压力,亦是从前千百倍不止。
萧云如道:“殿下,废太子已死,想来太子党再不能成气候。妾想替太孙求个恩典,不如给这孩子一个身份,在宫中妥善照顾,他日后明白事理,也会有感念之心。”
“七郎这次亦是煞费苦心。他也愿养着,那就养着吧。”李玹既已舍弃性命,李焕也不愿再难为李璋,闭眼道,“入冬以来,战事头疼,就封太孙为靖王,图个好彩。”
小内侍叩首,领旨前去。
萧云如把战报捡起,看了看,道:“若贵妃收到的那封信是真的,当年旧楚的昌平长公主未死,如今就在北戎,那北戎二王子的人马熟悉大宸边境,又明白大宸将士的弱点,接连取胜也并不奇怪。为今之计,势必要一个熟悉北境战场的人亲临统帅才行。”
李焕道:“上过北境战场的统帅,除了朕和七郎,活着的就剩一人。就看凌云翼如今堪不堪用了。”
帝后二人还没出场,便听外面混乱起来。
几名奉衣宫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穿青布袍的僧人拽住。
这僧人浑身酒气,一脸落拓之相,他一面拽出自己的衣裳,一面对杨芙谄笑道:“娘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没看我已剃度出家数载,世俗征战与我何干?你若是说这个,便干脆放我走吧。”
杨芙如今已被封为贵妃,她的高髻上插满金玉,绯红大袖上渲染的牡丹,衬出她的倾城之色。然而此时她的面色被气得微微发红:“凌云将军若全然不理世俗之事,本宫写信相邀,为何还要进宫?”
僧人一手捞酒往口中倒,笑出了声:“那不是看在你是曾经的妻妹的份上,见你求助,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你既以色侍人过得很好,我不走,难道还要配合你们建功立业不成?”
杨芙身旁的宫女们登时大怒,令其住口,骂他疯疯癫癫。这僧人抓住空隙,猛地往殿门外跑,又被杨芙拽住:“你说什么本宫不在意,我却记得当年北戎如何凌辱大宸臣民,让本宫嫁给可汗。圣人不要你冲锋在前,只要你随战布阵,辅助张将军,就当是为了北境的百姓和将士,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辱?”
僧人却是只管向外跑,见跑不脱,竟然回过身,突然抓住杨芙的一只手摩挲起来,“果然是旧楚第一美人,长大了,更有一番风味。”
杨芙猝不及防,尖叫着抽回手,紧接着僧人便被盛怒走出的李焕一脚踹倒:“朕好歹从前叫过你一声师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凌云翼被踹倒在地,却是不恼不羞,先是叩头。又浑不在意周围人的脸色躺在了地上,笑着在地上滚了几滚,一直滚到门口,撞在一人裙摆上。
向上看见一张皙白秀致的脸,他眸中神色骤变,似乎看见了昌平公主杨仪,再定睛一看,才意识到认错了人。
群青亦看清了这张憔悴浮肿的脸,心弦嗡然一响,紧接着手臂便被陆华亭攥紧,后退了数步。
这僧人是凌云翼,当年昌平长公主的驸马,也是芳歇的生父。
群青环视杨芙和李焕的脸色,拂了拂裙摆,望着地上的凌云翼:“凌云将军这样怕上战场,可是知道了那个消息?”
凌云翼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歪在地上,壶嘴对着嘴巴,饮酒不止,宛如一滩烂泥。
“听说北戎二王子迎娶了一位新妃,随军作战,她年过三十,是从老可汗那里继承来的妃子,有人说她会说汉话,像当年的昌平长公主。昌平公主跳河自尽,本就无人敛尸验证……”
一言既出,不仅凌云翼怔住,四面寂静,杨芙也有些讶异地望向群青。
几日前杨芙突然收到了昌平公主杨仪的信件,说自己现在身在北戎,会随北戎攻打大宸,要小妹帮扶,助南楚复国。因昌平公主身死多年,信的真假难辨,没想到没过几日,便从阵前传来了流言,说看到了年纪与相貌都对得上杨仪的女人,军心不免涣散。
当年杨仪夺权不成,结果被凌云家和李家联手背叛,一定怀着极深的怨恨,若她真的活着,流落北戎,想借北戎之手复仇,那便不是普通的骚扰,而是不战不休。
对刚刚稳定的大宸来说,无异于动荡再生。
群青道:“你不敢去北境,是不敢面对昌平公主,还是说,你跟她里应外合,本就是她……”
话音未落,凌云翼的酒壶突然砸过来,凌云翼望着群青平静的脸,似乎极讨厌她的激将,深陷的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恨意。
“七郎,何时娶个貌美新妇。”他打个酒嗝,指着群青笑道,“我看你长得像故人,圣人,好好查查她的身份!”
群青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凌云翼却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李焕还没说什么,杨芙却有些紧张地瞥了眼群青:“别再浑说,方才你也对本宫出言不逊。”
好在凌云翼在宴席上如此放肆,周围人早就认定了他吃醉了酒,没有人听信他的话。
“好了,女官升至高位本就不易,整日里用流言攻击旁人的相貌,下不下作?”群青回过头,见丹阳公主越众而出,英气的眉宇间凝结着愤懑。
丹阳公主如此回护,群青心中复杂,行了一礼,被丹阳扶住:“当你的值,被流言所困,只能困住自己罢了。”
“闹这么半天不开宴,你们不饿,本宫都饿了。”丹阳公主令人把凌云翼扶起来赐座,叹口气道,“对凌云家的赏赐和敬重,这些年从未短缺,整个冬日宴都是圣人为你所设,凌云将军何不给个面子?”
凌云翼虽仍是散漫,却不再提要走的事,任宫女们扶起来坐在了座上。
群青与陆华亭一起坐在了桌案前。他慢慢地提起酒壶,替她洗杯斟满,低声问道:“娘子从前认识凌云翼?”
群青不答,反而问道:“他以前一直这样?”
“他这样已经许多年了。”陆华亭微饮一口,“征战时远远见过,倒是沉默寡言,自成事之后,突然放浪形骸。先是拒受官职,剃度出家,观其面色,应该常年饮酒,没有清醒之日。”
群青垂眼:“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凌云家的庶子,十五岁便以战功骁勇闻名军中,听说他射得一手好箭,能百步穿杨,北戎兵闻之胆寒,竟是百战百胜。
凌云翼回长安受勋那日,是个极热闹的日子,据时玉鸣说,她是被阿爷抱着去看的,但群青只剩下依稀的记忆。
她记得昌平长公主繁复华丽的宫装,金线在日光下闪耀得刺眼,那日的昌平公主,美艳威严得几乎不可逼视。针落可闻的寂静似乎是这些将士们对公主的叹服,她在寂静之中,手持鱼符,施施然地走近受勋的将士。
她的光芒映得他们都有些昏暗了。
昏暗之中,那少年就站在中间,黑眼仁安静地望着地砖。凌云翼儿时不少因为容貌秀气被嘲讽,而此时他脸上带着象征战功的淤青和血渍,却令他再也无法被主家看轻。
昌平公主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
凌云翼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地上星星点点,满是铜钱般的光斑。方才看清了那张脸,一下子觉得这大理石的地板都变得粗糙至极。都说这位长公主是把持朝政之人,她的美犹如太阳,若直视她,会将人灼烧。
昌平公主把鱼符给了其他人,却在凌云翼面前停留,解下自己的璎珞,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璎珞冰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周遭寂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时玉鸣问阿爷这是什么意思。
阿爷说,凌云将军日后就是长公主驸马了。
昌平公主一直不曾择婿。谁也不曾想到,她会看上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做她的驸马。
凌云翼惊愕抬头,如扎进酒缸内一般面红耳赤,他看见这张成熟、美艳,近乎耀目的脸对他微笑,犹如从天而降的温泉。
每个人都在欢呼,几乎摇动整个宫殿,没有人看见,这少年漆黑的眼中有着微微的晦暗。
若做驸马,则仕途断绝,他永不可能再挣自己的前途。但昌平长公主的选择,谁可以违逆呢?
第125章
自此之后, 昌平公主身边便多了一人。
群青入宫之后,常见驸马伴在公主身边。他不喜奢靡,只穿最简单黑色便服, 沉默寡言,似乎旁人越注意他, 他越要向后缩似的。
宫宴上, 金杯的炫光流转在昌平公主的花靥上,凌云翼坐在她身侧, 安静地饮酒,这苍白的少年,让群青想到守门的青铜狮虎兽, 似乎有一种压抑的力量蕴藏在他的身体中。
杨芙拉着群青的手, 向长姊炫耀自己新来的伴读,要找武将教群青学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