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昌平公主笑着放下酒杯,召群青上前:“一点御敌功夫, 何必麻烦?这是驸马最擅长的,青青,来,现在就叫一声师父。”
群青看着凌云翼瞬间凝滞的脸, 迟疑片刻, 唤一声“师父”。
等了许久, 凌云翼方才微不可闻地“嗯”一声, 且他没有用正眼看她, 而是看着手中攥着的金樽。
“驸马性格就那样, 很有些内向,而且不爱搭理旁人,每日都不高兴似的。”出了门后, 杨芙摇晃着着群青的手道,“听说养在寺庙中的诺世子都有我腰这么高了。驸马还是那副样子,一点也不像做了阿爷的人呢。他若是对你很凶,你就告诉我,我向皇姐告状去。”
群青说:“没事,我不怕。”
学艺最是重要,至于其他的,她忍着就是了。她能忍。
虽然如此,每日走向射囿,向一言不发的凌云翼行礼时,群青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以至于凌云翼骤然握剑转身时,她惊得向后一退,差点滑坐在了雪地里。
凌云翼顿了顿,将少女冻红的脸颊上下打量,沉寂的目光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阿爷常常打你?”
群青道:“回驸马,我家里没人打我。”
“那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打你。”驸马右手握着酒壶,喝了一口,苍白面上被烧出两团红霞,愈发显得懒洋洋的,“军营之中,赏罚分明,只有犯了错,才会受罚。”
群青瞥着那只悬在腰间的紫金酒壶,似乎是成婚之后,他才开始酒不离身。
“譬如这样。”凌云翼望着她,毫无征兆地拔出腰间短剑,朝她面门进攻。群青立即按照学过的招式拔剑抵挡,却还是迟了些,被划破了手臂,又被推出去好几步,坐在了雪里。
她才明白了犯错受罚的意义,他很反感她走神。
“站起来。”凌云翼不愿同她废话。
群青忍着疼痛爬起来,微行一礼,再度拾剑而上,一日一日,从入冬之时挥到三九之时,驸马长久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鸣金声中,群青只感觉到呼呼的风声和伤口的刺痛。凌云翼瞥向她破烂袖间洇出的血痕,似有些惊讶她如此疼痛,还不停止攻势,眼中亦正色起来。兵刃越来越快,掀得雪沫如飞溅,直到群青一个跟头摔到在地上。
蓬松的雪有三尺厚,群青摔得并不痛,但是精疲力竭,好容易爬起来,见凌云翼在阳光下别过头笑了。那笑容有几分顽劣,是平素从未见过的轻盈神态,只是很快便消逝了。
“知道打不赢还打呢?”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很温和,“你有些像我初从军时。”
群青道:“此行是为护佑宝安公主,难道刺客近了身,也要因为自己打不赢就退缩吗?”
未料此话让凌云翼眼中的笑容立即消逝了。
他点点头,拾起她的剑,轻飘笑道:“也是。既是用在宫廷里,你的武艺,学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群青拿着剑鞘接过剑,凌云翼却把剑刃抬高些,借着日光看清那上面的铭文。昌平公主赐下之物,皆是宫廷秘宝,这把剑也是贵重。
“真是一把好剑。”他赞道,猛然推剑入鞘,那力度震得群青虎口发麻,“只可惜,只能用在这金笼中了。”
群青仿佛感知到驸马心中怨气,心中不安,可是再仰头去看他,他立在原地,一如平日沉默,如一座雕塑。
“去换身衣裳吧。”凌云翼好像不想再搭理她。
群青身上袄裙已被雪水打得透湿,快步去更衣。回来时,看到射囿里添了很多人,便躲在枝杈后观望。
这一行人锦帽貂裘,皆是凌云家的子弟。凌云翼曾经的兄弟们进宫拜会,他们跟在昌平公主身后,不住地恭维着公主。
昌平公主想自己逛梅园,从小内侍手中接过弓箭交给凌云翼,只叫几人在射靶前比剑取乐。
可待那抹华贵的身影翩然而去之后,射囿中的氛围便变了种模样。他们拉弓射箭,道:“真没想到,最有福气的是驸马,儿时太天真,读什么圣贤书,都不如这俊俏的一张脸。”
“除了模样俊俏,还要勇武善战,最好有击退北戎的战功,这你们谁有?”
另一人笑道:“俊俏也好,善战也好,换来的不过是入赘给帝王家。这世子都老大了,还不封赏凌云家,咱们父亲竟连个实权都没有!明面上是驸马,说他是男宠也可以,何日昌平殿下变了心,弃之如敝履。男人做到这份上,真可怜。”
历来和皇族做姻亲,家族都可鸡犬升天。都是因凌云翼向昌平公主请命,不封赏凌云家的人,杨仪不愿令世家坐大,乐得顺水推舟。这些人平白失去加官进爵的机会,心中满是怨气。
凌云翼本就为家族排挤,如此一来,每次见面,更免不了暗流涌动。
一支支箭穿破冰雪,钉在靶上。
无论如何奚落或暗示,凌云翼都不接话,眼中满是漠然。
“自古美人配英雄,昌平殿下选中阿弟也是合情合理。我倒是羡慕万分,这昌平公主何等的权势滔天,夜里还不是要被阿弟压在身下。也不知昌平殿下和其他娘子……”说着,几人都笑起来。
笑声未落,忽然变了调。
凌云翼骤然拨转箭头,利箭擦着说话那人的脸过去,鲜血飞溅而出,那人立即仆倒。一周人都被镇住,大呼小叫地围拢过去。
凌云翼面色苍白,阴沉沉地看着他,眸中燃烧着红霞般的火焰,一字从口中吐出:“滚。”
如此阵仗,自然惊动了昌平公主。
待这几人连滚带爬地离了场,雪地之中,又只剩下二人,黑衣的是凌云翼,如金鱼摆尾的,则是昌平公主的衣裙。
披帛裙摆宛如飘荡的云霞,拂过凌云翼的面庞,她调笑道:“生气了?何必要如此动气呢?”
群青听说昌平公主与驸马不睦已有多年。
凌云翼突然跪在雪地中:“臣愿驻守西北,为大楚守卫边境安宁。”
骤然的沉默昭示着昌平公主的不悦。
“可保家卫国的人很多,又不止你一人,驸马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便是为了这件事争吵。
见凌云翼跪着不动,昌平公主强行用团扇挑起他的脸,笑着看进他眼睛里,“你若真是讨厌本宫,方才干嘛要维护本宫?”
因周围还有其他的宫人,凌云翼瞧了她一眼又立即看着地下,无人可以随意直视昌平公主的眼睛,当然也不可以乱动乱喊,但他的身子绷得像弦,几乎在颤抖,似在强忍。
昌平公主带着的八名内侍宫女,无一人挪动步子。
群青觉得眼前的昌平公主似乎变成了驯兽人,跪在她面前颤抖的变成了一头被拴住的狼。
平庸的男子,无法引起昌平公主的兴趣。她知道凌云翼不快,而让昌平快乐的,恰是他心中不驯的部分。
她想驯服他。
用她的慑人的美貌,奢靡的生活,用她倾倒众生的滔天权势。
也许她并不希求花好月圆的婚姻,婚姻只是她在政事之外的一点趣味。
如此昌平公主,会预料到,日后凌云翼真的敢变成狼,反咬她一口吗?
总之那日之后,昌平公主还是答应了驸马出征。
有一日,杨芙的发钗掉落在下午的宴席间。宫中上灯时,群青提着一盏灯,推开两仪殿的门寻找。摇晃的灯,朦胧地照出桌案上的果子和酒。
殿中酒香弥漫,案后昌平公主的大袖流淌开来,整个人斜斜地趴在凌云翼身上,左手持杯,右手拽着驸马的衣领,以酒喂他。片刻后驸马似乎忍无可忍,他的手臂将她压向自己,眼中似乎只有她一人,推得桌案攲斜,随后两人一齐发现旁边有人,都呆住了。
群青大吃一惊,脚底似生了根一般挪不动,迅速吹熄灯笼,跪下小声告罪。
凌云翼脸色泛红,立时便想发作,案后昌平公主却拦住他,坐起身,素手拢了拢披散的长发,丝毫不见被触怒之色。群青第一次她如此容貌,像妖怪一般慑人。
她笑着望向群青,眼神流转,笑容宽和,倒一杯酒,摘一颗青梅投入酒中:“本宫问你,你可知在大楚,青梅酒是何寓意?”
群青道:“奴婢不知。”
“是祝贺平安之意。希望人也与青梅一般囫囵个儿地回来。”昌平公主面不改色地说,“北境刀剑无眼,方才本宫在给驸马践行呢。”
群青连忙应是。
“来,青青,这杯酒赏你了。去和十七娘玩吧。”昌平公主笑着将酒杯递给她。
群青手上生汗,攥着酒杯出来,一直走到有月光之处,还看见那颗青梅在清波里荡漾。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点靥的宫女含笑将厚重的殿门关闭,从此隔开了热烈与冰寒,甜蜜与背叛。
这一年冬,凌云翼便带兵驻守西北,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只是自此之后,与昌平公主分隔两地,直至他与李家暗中联手,以救驾为名扶代王,夺江山,昌平公主火烧代王,投江而亡。
算起来,践行之夜,的确是两人作为夫妻的最后一面。
昌平公主确实赌输了。按说凌云翼连亲子都能献祭,他应该原本就是只养不熟的狼。群青却又不知,他大权在握,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群青与陆华亭讲完,向那布衣僧人看去。他容颜凋敝,如一抔燃尽的灰,唯有拿酒杯的姿势,依稀可见记忆中那少年的样子,可是持杯的手,已出现颤抖的老态。
李焕给凌云翼赐酒:“朕登基不久,千头万绪。若非如此,不肯劳烦凌云爱卿,自己就去北境督战了。就算你不想去,朕也责令你将北戎军的弱点写出来,也好免得前线将士白白牺牲。”
凌云翼恭敬看了李焕一眼,只是沉默地接杯。
圣人下旨,其余人不敢不从。有品阶的近臣纷纷起身同饮一杯,皆劝说凌云翼出征。
群青摘下盘中青梅果,放进陆华亭酒杯中。
萧云如侧头看来,好奇道:“群爱卿,为何向酒中投掷青梅?”
“回皇后娘娘,青梅酒是祈求平安之意。希望人也如酒中青梅一般,囫囵归来。”群青的声音清凌凌地流淌在殿中,“臣与陆尚书,愿为凌云将军践行。”
众臣面面相觑,称奇道:“还有这层含义?从前闻所未闻。”
纷然议论中,群青感觉到凌云翼的视线看过来,带着她看不懂的言语,停留在她十九岁的侧脸上。
她身上已不是旧楚的宫装,而是大宸的官服。
祝贺声中,似乎是凌云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跪下,沙哑道:“承蒙圣人不弃,臣愿为前锋,领旨赴北境。”
李焕松了口气,四周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就连歌舞伎的琵琶声也轻快了起来。
却又有人带着佩环叮咚随后伏地,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臣妾愿随驾前往北境。”
李焕见是杨芙,刚放松的神色立即凝住。
“贵妃不会武,去了能做什么?别闹了。”
群青感觉杨芙的眼神犹疑飘荡着,对上了她的,随后杨芙坚定地望向李焕:“臣妾……臣妾自知因旧楚公主的身份,即使有圣人宠爱,仍被宫中人奚落,不如去劝劝长姊,说不定于战局有利。”
“没有人敢奚落你。”李焕急道,“你明知杨仪是为报复,刀剑无眼,又有何劝降可能?你想要找死?”
杨芙道:“可是长姊的信发给了我,我已背叛了长姊,却躲在宫中连与她照面的勇气都没有,日后臣妾将如何自处?”
她说完后,满堂寂静。
杨芙梨花带雨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李焕对她,有迷恋、有宠爱,却唯独没有敬重。这却是头一次,她在李焕的眼神中看到了对她的尊重。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死在昌平公主手上,兴许还留有身后之名,如此便不用在宫中忍受屈辱,也不必夹在大宸与楚国皇室之间为难。想到此处,她不由笑了起来。
“准。”李焕面色凝重,点了二人随行保护杨芙,“还请贵妃保重,朕愿在宫中点灯祈福,等你回来。”
第126章
宴席结束, 天黑得连掌灯都难见前路。
被陆华亭扶着,一脚踩进雪中,群青才意识到自己在席上多饮了几杯, 行走平地,如同行走波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