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眼前两盏灯晃来晃去, 她猜, 是狷素他们迎出来了。她头很晕,想快步回房, 谁知一声脆响,随即喧哗吵闹声围了上来,都叫“小心”。
她站在原地, 低头一看, 裙角浸在水中。
“是谁把水缸摆在门口?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水缸不在门口,在角落!刚添了热水,醒酒汤温在里头。奴才们迎在这儿, 夫人斜着走,直奔着水缸去了。而且这水缸很厚,不是轻易能踢碎的……”
陆华亭瞥见碎片,立即将群青拉到一旁, 见她并未受伤, 便揽住她:“圣人赐酒, 娘子饮得多了。你们收拾一下, 先回房了。”
众人应了, 迅速忙碌起来。
群青万没想到一进门就踢破了水缸, 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极少出这等洋相,热血顿时涌上脸颊,又不知会被陆华亭怎么奚落, 干脆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装作醉酒,任他半扶半揽地带回厢房内。
房内燃香,清淡雅致。
陆华亭身上柑橘的香气时有时无,在鼻尖浓郁至极。
他竟是一路无话,只将她扶在床榻上,盖上了被子。
群青心道,对待没有意识的自己,倒是比想象中温柔。
方才这样想,她感觉陆华亭立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旋即他将门落锁。只听丝袍革带落地声,他抽出腰带,以丝帕相隔,利落将她一只手腕缚在床柱上,这才离去。
此人好洁喜净,定是想到今日赴宴,先行沐浴。
群青睁开眼,无言地动了动手腕,陆华亭身上酷吏习性,缚得极紧,许是怕她乱跑,竟出如此下策。
既是不痛,她便没有解开,另一只纤细的手摸进床与墙的缝隙,推开床板下的暗匣,从里面取出新的蜡丸揉开。
恰逢陆华亭不在,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垂眼看纸笺上的传信,先看阿娘的传信,随后才开始看南楚的任务。
蔚然的信中,果然也提到了北戎进攻一事。北戎的进攻,实际是为削弱大宸实力,以图谋南楚复国。昌平公主原本想命杨芙窃取军机,眼下已化为泡影;而芳歇给群青的任务,是让她伺机将李璋带至云州。
群青的目光在李璋的名字上停留一瞬。
李玹的认罪书问世,太子党已经不成气候。为何又要她带李璋去云州?
云州紧邻南楚,当地士族已被南楚笼络,虽然云州刺史刘家已因灾情处置不力被处置,但刘党未能夷平,终成祸患,也许叛党又生,想要拥立新帝。
如今李璋看护在她眼皮之下,应付一下,至少可以拖到北戎被击退。
忽听得脚步声,陆华亭竟然已沐浴完毕。群青当即想将纸笺烧了,却忘记一只手腕还系在床柱,够不着案上烛台。眼看陆华亭走到床前,群青只得躺回床上,将纸笺藏在被褥中。
陆华亭发上尚在滴水,终究挂念将她绑得太久不适,竟比平日更早出来。群青心跳如擂,感觉他带着水汽的手指解开了系带。
盖被子时,他好像又不急了。
群青的睫毛微颤,陆华亭望着她的脸,不知发现什么,掀起被子。
群青突然坐了起来,此举反倒将陆华亭吓得一退,旋即群青把纸笺递给他:“你看吗?”
陆华亭垂睫扫向纸笺。
看来的确醉了,南楚的传信也往他手中递。
陆华亭拉过她的手,左手引过烛台,就着她的手帮她点燃。
明亮的火苗燃烧在两人之间,映出了群青眸中迟疑。这原本是一个可以展示秘密的机会,她默许了,但他并没有看,只玩笑道:“六娘,我问什么你都答?”
未料群青“嗯”了一声。
陆华亭怔了片刻,道:“写信之人与你相熟?”
“是蔚然写的。”群青道,“蔚然是我第一个朋友。小时候我阿爷和阿娘不让我与同龄人相交,蔚然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信也递不进来。后来她经过我家院墙,把一张草纸丢在我家后院,用碱水浸泡,才可以显出字来,如此才交上了朋友。”
“下面这几只大雁,是我阿娘与我约定好的密语。南楚时刻递来阿娘的讯息,好胁迫我任务。”群青见火已烧到下部,道,“申时对着西窗的光,可以看到东墙上的字。”
听到朱英的名字,陆华亭瞳孔微缩,随后将火扬灭,吹了吹:“既是阿娘的讯息,烧掉未免可惜,留着还能做个念想。”
“你不验证一下?”
“有什么好验证的。”陆华亭将大雁夹在一册书中,还了她,“就几个字,能递什么信息。”
群青道:“是了,观其形,是在问我安好。”
她迟疑了一瞬,看向陆华亭,因为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人容貌本就俊美逼人,鬓边湿发在苍白的脸颊微微打卷,专注视人时,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方才不是要某来服侍,娘子现在还要吗?”他似乎不想讨论其他任何事,只想问她这句话。
群青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便蹲下身,真的帮她脱去鞋袜,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脚踝的瞬间,她攥紧手指,强令自己放松。
陆华亭再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群青皙白的脸已红透。四目相对片刻,陆华亭以指触了下她的脸:“今日梅子酒怎么如此上脸?”
群青应了,倒是好奇他还能如何服侍。
随后他在盆中打水,替她擦了脸和手。水温适宜,冰冰凉凉,十分舒服。群青心中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仰头问:“行军时何处习得照顾旁人?”
陆华亭笑道:“娘子,我已好长时间都不如此待人了。让我服侍过的,都是阴间的鬼。”
群青眼中笑意凝滞,突然想起来,此人收尸前才会给尸首净面,便一把抓住他的手,是为阻止他再去蘸水。
只是手中的根根手指骨节分明,美丽中似乎蓄积着不可控的力量。
陆华亭的手冰凉,下一瞬,果真反扣住她的手指:“知道不能喝,为何还多饮?”
群青犹豫半晌,说了出来:“我是为昌平公主之事感怀。”
陆华亭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脆弱无定之色,如一汪水在眼中闪过,偏是这样认真含笑的神态,让他觉得两人在烛火下几乎亲密无间,“我怕我们像长公主和驸马。”
“可你不是昌平,我亦不是凌云翼。”陆华亭望她一会儿,神色几乎蛊惑,“这世上所有人皆是常人,只有你我二人是孤魂野鬼,娘子不是合该与我作伴吗?”
道理似乎无可辩驳。
群青的下颌被他轻轻抬起。刚封住唇,便听见了门外的响动,向那处看了一眼。
狷素将若蝉拉到了一边:“这么晚还敲什么门!”
若蝉端着解酒汤,朝门缝内瞧了瞧:“我是听说姐姐醉了才做解酒汤的……”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听不见,若蝉应是被狷素拉走了。
群青早就净面铺床,钻进帐内。外面雪声簌簌,片刻后她钻出脑袋,望着正在铺地铺的陆华亭,青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上来睡吧。”
陆华亭带着熏香气息钻进了狭小的帐内。
群青向墙边挪了挪:“可以上来,但不能碰我。”
从陆华亭的神情上,群青判断出自己提出了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
只听嗤的一声,他将挂在架上的腰带拽下来,撂在她怀里:“莫不如将我捆了。”
见他当真伸出双手,群青拾起腰带便狠狠缠在他手腕上,算是报了方才的仇。
“绑紧些。”陆华亭任她所为,望着她的脸,“让我挣开又是另一回事了。”
群青绑的有些累了,心中好奇,望向他:“是真的很难受吗?”
方寸晦暗之地,他的眼底也有几分色泛红,望着她道:“娘子肯怜惜我吗?”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便已一凝,因为群青轻轻一扯,手上桎梏便已散落。
……
墙壁有些冷,是因身体太滚烫。他的发丝缠着她的发丝,手指细致地拆开她的上襦系带,双肩绣着的一朵银线百合翩然而落,群青心中蓦地闪过恐惧,两手抢在意识前一把攥住他的手。
陆华亭的手背已经触到那处凸起的伤痕。
那是清净观时替宝安公主挡剑留下的剑伤。
当初群青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心中毫无波澜。家国动乱之时,捡回一条性命算她的幸运。反正她不会有姻缘,因此无伤大雅。
然而此时她突然回想起剑伤长好后的样子,红色的疤横在少女白皙的胸前,丑陋骇人。这处伤痕被她掩在衣衫之下,甚至比她的身体还要隐秘,还不愿示人,手心甚至沁出了冷汗来。
陆华亭沉默片刻,道:“那你来脱我。我不如娘子紧张。”
随后衣襟窸窣,他松松地靠在了墙壁上,以眼神示意她过来。
群青伸手解他的里衣,陆华亭果然一动不动,望着她任她作为。群青脱得颇有些粗暴,两手拽着衣领向下,直到看到那玉白紧绷的腰腹上,亦有纵横伤痕。
群青抬眼望他。
这一双眼,睫羽长而上翘,如蝴蝶展翅。
陆华亭以指触摸她的下唇,描摹她的唇形。
她平日里极少笑,唇微抿着,就是那副平淡内敛的样子,刀劈不开,水泼不进,终于因他的触碰,渡上了柔软的色泽。
他的动作因忍耐急促了些,群青突然张了口,指尖轻轻探进一片柔软。他的指尖陡然停顿,眸色登时浸染浓黑。
他将她压至榻上。
这不是最疼的一次,却是真的有些晕。像儿时发烧的时候做的七彩琉璃般的幻梦,看到摇晃的光影如蝴蝶落在帐顶、账侧。
手臂攀绕上他的背脊,她从未与旁人缠得这么紧,如难解的藤蔓,相撞的冰山,几乎未有喘息之机。
他可以引她向极乐,却也令她恐惧战栗。
说不清是恐惧他,还是一直以来,她因极少获得过快乐,所以恐惧欢愉。
陆华亭望着她的神情,鬓边发丝汗湿。
他垂眼望见她的头发和他的长发缠在一起,仍觉不足,发力之时将手腕轻轻抵在她唇边。
群青望着他,一口咬住,犬齿落在手腕内侧伤痕之处,陆华亭笑了下,将痛感蕴在喘息中。
窗外雪花簌簌地飘落。
三年前,长安城破之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暗卫消息递来,李焕夜中遇袭,丢了鱼符。天蒙蒙亮,陆华亭带人赶到清净观时,李焕屠城的流言已传遍宫中。
熹微的阳光照着观中凝固的血迹,陆华亭沉默地扫过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
“长史,除了躲在在棺材里的宝安公主,都没气了。”狷素回禀。
而被救出来的杨芙只剩哽咽,一口咬定昨夜杀人的就是李焕。而李焕随后赶来,竟因怜惜宝安公主,当场认下这罪名,受了暴怒的宸明帝一顿鞭笞。
辱杀已降的皇族和百姓乃是重罪,有此一过,足以败坏李焕的名声,抹杀李焕所有的战功。
静默之中,陆华亭请命道:“臣请为清净观这三十二具尸首入殓。”
皆知陆华亭曾为佛家弟子,常敛收尸体以积攒功德。宸明帝点头同意,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去了。临走时寿喜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说:证人除宝安公主都已死透了,你还能从尸首口中撬出证词来?
陆华亭不予理会,为院中摆整齐的尸首净面点朱记。
他走动之时,衣袍忽然被人扯动。他垂眼,望见一个穿宫装的少女,手指似乎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