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群青当然记得,她平静道:“我阿娘告诉过我,聚散离合,是留不住的。”
“上次姐姐说,要荐我去尚服局,是真的吗?”停顿片刻,若蝉问。
群青道:“我说你有才能,为婢可惜,是我的真心话。荐书我已递上,等你做了女官,就有更多的月俸了。”
“生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赏识奴婢。”若蝉摘下一片树叶拿在手里,微微笑道,“姐姐,南楚当真是害人,弄得这宫中总是风声鹤唳。上次那乳母落在了陆大人手里,死了,幸好太孙小,认不得人。你说,若是大人发现他们熟悉的人其实是细作,要死,那不得伤心死。”
群青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就像是人搭住了鬼的手,冰凉的感觉自指尖传递到心里,彼此都心知肚明,偏又不敢戳破。
“落在陆大人手中,不仅会死,而且死前会受折磨。”群青道,“落在我手中就不一样了。”
“姐姐难道不会杀了她吗?”若蝉侧过脸望着她。
“我恩怨分明。”群青道,“此人当年在清净观中救我一条命,我愿意帮她留一条命。端看她的选择。”
若蝉的神色变了变。
“你今日怎么带它出来了?”闻言,若蝉顺着群青的眼神看向自己裙间。那里多出了一柄拂尘。
若蝉慌忙卸下斜跨着的拂尘,对群青笑笑:“姐姐眼力真好。今晨帮姐姐祈福,忘了摘下。姐姐等我一下,我放回去。”
说罢,她转身向偏殿走去。
群青望着她的背影,无声看向高处。檐上露出一抹暗色衣角,是武婢埋伏其上,只要若蝉一进门,便会被扣住。从此不必出来了。
风吹动二人的披帛,若蝉走得很慢,像明白了什么,在抬袖拭泪,两肩微微颤抖。泪浸满衣袖,她无声地张口:“对不起……”
一步,两步,群青立在风中,听着周遭的腊梅簌簌摇动,胸口淤堵之感忽然卷土重来,如树伸展枝叶,直通喉咙。她抚住胸口,那感觉却并未平息,有东西急切地翻搅,想要出来。
她张口,一泼血毫无征兆地喷吐在地。
“夫人!”
余光中,见府内当差的奴婢与暗卫肝胆俱裂,向自己跑来。
耳畔兵刃相击,若蝉横过拂尘,拂尘藏着的银针喷射而出,击退数个暗卫,檐上武婢飞跃而下,持刀直击若蝉面门。若蝉的身影,却变得极为诡谲,急转方向,向堂屋掠去。
群青想开口,但身上竟已被冷汗浸透,灵魂似被无法摆脱的力量拽一把入水中。各式各样的虚幻声音充斥了她的耳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无数气泡翻涌又破裂,自耳边一掠而过。
就这样不断地向下坠,下坠,四面越来越静,身体亦越来越舒服,如同被柔波托起,又被覆上柔软的锦被。
群青自娘胎出来,就没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所以迟疑了好一会,方才从锦被中坐起。
内堂静,歌声轻。床账上方悬挂着的风铃和彩色刺绣香囊轻轻地旋转,一切都如她记忆中一般静谧。朱英就坐在她床边,一边绣手帕,一边轻哼小调。
“阿娘。”群青唤了一声,还未起身,便已被朱英搂在怀里,清凉的手摸她的额头,分外的舒服,“这孩子,烧了三日,阿娘担心死了。喝些水来。”
自小到大,朱英很少这样抱她。群青在这奢侈的怀抱中,几不想松开。阿娘给她的水入浸口中,更如同仙酿甘泉。
“还想再睡一下。”群青道。
“那就好好休息休息,方才你不知做什么梦魇,一直在叫喊,累坏了吧。睡好了,再起来练习刺绣吧。”朱英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理好头发。
少女目送她腿脚不便的身影离去,仰起头,窗外一片温柔昏黄,美得令人不忍移开目光。闭锁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将她的童年时光封存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邸内,分外孤独宁静。
自然也没有危险,背叛,刀光剑影。
群青在安静的闺房内走来走去,最后坐在妆台前侧头梳理长发,望着镜中稚嫩的面容,点漆般的眼睛。梦中惊心动魄的碎片突然闪过心头。
可凝神细思,却无法连成一线,什么也想不起来。梳好垂髫,又拿起枕下的刺绣,一针一线。
她会一直待在这里,属于她的一天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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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变了天,雷雨密布,将整个尚书府笼罩在阴沉之中。
越过门口齐齐跪地的侍卫,陆华亭踏进厢房,官服与黑发沾湿,鲜妍如喋血之花,被暗卫扶下马的薛媪撑伞跟在身后。
婢女们围在矮榻边听从李郎中调遣,有的托盘,有的捧药,见他进来,纷纷让开:“夫人突然昏倒在花树下,当时便摸不着脉了。”
群青闭目躺在矮榻上,犹如睡着了一般。她垂下的手指苍白纤细,陆华亭几不着力地轻触一下她的手,随即将这手腕扣在自己指间,指尖按压各处,手指微微颤抖。
李郎中道:“闭气而已。小子,你别摸了,此处不行,挪个暖和一点的位置。”
话音未落,陆华亭已将群青拦腰抱起,低头望了望她的脸,踩着满地鲜血将她抱到厢房的床上,又命人燃起炭火。
李郎中快步赶来,奈何薛媪已抢占了他的位置,先一步搭住了群青的脉,沉思良久:“中毒。”
李郎中道:“小子,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狷素便将若蝉砂锅投毒一事说来。侍女骇得面色发白:“可是夫人分明已提早发现,这几日已嘱咐我们重新熬药了。”
李郎中对薛媪道:“六娘受过大伤,虚不受补,我连烈性些的药都不敢给她开,你是什么资质,就敢给她补身?”
薛媪不言语,半晌拧眉,“不对,你们是不是换了我的药方?”
狷素顿时面如菜色。
陆华亭道:“请二位看看,她是不是有孕了。”
薛媪惊异,默了默,道:“虽脉象相似,不过服了龟息草,妇人‘假孕’而已。”
李郎中沉吟片刻:“她把红花换了当归?”
狷素忙道是。
“红花以当归替代,乃是行医者对怀孕妇人最常见的替代之法。这下毒之人亦深谙医理,而且熟习她的身体情况,如同医者熟习自己的病人一般。”
薛媪缓缓地抚摸着群青的头发,“你还记得我从前说过,这娘子体内有余毒流转吗?当归性温,于普通人是滋补良药,于她,却是开启闸门的钥匙。”
说罢,瞥一眼李郎中:“你又是何资质,这样都收徒不怕害了你徒儿。”
李郎中面色凝重:“当归不过寻常补品,此前用过未见不妥。六娘母亲与我相交,她自己也擅医,从来没说过六娘怕当归。”
薛媪道:“也是我求胜心切,用了烈药。是药三分毒,药用错了亦成毒,所以才说此人医术未必在你我之下,改得了我的方子,便成催命符。”
“请问薛媪,如何可解?”陆华亭垂眼,缓缓问。
说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若蝉以砂锅下龟息草,暗示群青假孕之象,为的就是请君入瓮,赌她心软,叫她自己换作当归。
“眼下余毒流转,人在梦中自是酣甜,但叫不醒如何吃饭?如何饮水?现在没事,七日之内恐危及性命,现在我便要施针,免得毒入心肺。那老头,按住她双臂。”
李郎中忙请按住群青的衣袖。
当日清净观中,群青受剑伤,便是薛媪施针,便吊住了她一条性命。
陆华亭见她施针,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黑眸掩在长睫下,半晌,问道:“她身上余毒是从何而来?薛媪觉得,可是南楚控制人心的手段?”
“不像。且不说好毒如同上好的药材一般昂贵,想要控制细作,可选择连心蛊这种现成的毒药,又何故苦心孤诣,杂乱无章地在她身上一点点地尝试。经年日久,又有谁有这么久的耐心?”
陆华亭指骨攥紧,攥得几有些生疼。
正在此时,暗卫破窗而来:“大人,安插在东市的人手抓住了南楚接应之人,但并未蹲守到太孙!想来若蝉未按计行事,出了府门,拐入街巷,向南面逃了。”
狷素和竹素变了脸色,对视一眼:“正当叛军作乱,太孙从夫人手里丢失,且不说夫人中毒危在旦夕,就是夫人醒了,如何承此重罪?”
“要不先禀明宫中吧。”竹素道,“显然是冲着夫人来的,一箭双雕之计,先与圣人商量,免得让圣人与大人有了龃龉。”
“先把消息按下。”陆华亭抬眸望向他们,“倘有流出,唯你二人试问。”
“大人,大人……”
任凭呼喊在后,陆华亭已转身,踩着满地鲜血进了堂屋,看过空荡的摇篮、挥落在地的烛台,此处显然历过打斗,风雨从破洞的窗涌入,若蝉便是从破窗而逃。
两个武婢都受了伤,其中一个伤重未醒,另一个倚坐墙边奄奄一息,方才包裹过的腹部伤口,还是隐隐透出了鲜血,咬牙道:“若蝉拂尘内□□针,属下看护不力……未能保住太孙。但她也活不久了!”
陆华亭方才侧头:“当真?”
“真的,属下给了致命伤,她逃出去时,肋骨都陷了!”
陆华亭颔首,止住她艰难的回话。
他漠然看向窗外。骤然亮起的闪电,将这张皙白俊美的面孔照得分毫毕现,他唇边冰冷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知何时,窗外显出一队人的轮廓。
这群人出现的得无声无息,如阴兵过阵,每人戴着一张鬼面,无声地与陆华亭对峙。雨滴自铁青鬼面、锈青的剑上蜿蜒而下,未得主令,不敢妄动。
“听到了吗,若蝉跑不远。”陆华亭手持玉牌转向他们,眸色极黑,玩笑一般道,“找一处最近的修了庙的山峰,把她逼上去。”
为首之人停顿片刻,只见那鬼面颔首,紧接着,这些赤红的身影又如云烟一般,无声地消失在四面八方。
陆华亭将玉牌攥紧,面上笑意亦收敛。
这便是孟光慎争夺了一生的死士,几度陷他于生死之境。
孟光慎如今已死,这些人自然是他的了。
第130章
大雨倾盆, 天暗得几乎不辨前路。杂乱无章的野草,如野兽扑面而来。
若蝉带着铁锈气味的喘息急促。
许是受寒,又也许是被手勒得过紧, 襁褓中的李璋发出阵阵哭声,然而哭声被掩盖在雨声和喘息之下, 越来越微弱。
若蝉咬紧牙关。乳娘没在身旁, 婴儿难以忍饥挨饿,她变不出奶水, 只能要点米汤。
望见山庙翘起的檐角,若蝉用尽全力向上爬。
因这极端天气,庙中没有香客。门开个缝, 小和尚窥见淋成落汤鸡的她, 抱着襁褓,不问缘由便立刻让她进门。两名布衣小僧把李璋抱过去,用干燥的旧衣重新包裹李璋, 另有一人去煮米汤。
若蝉自己把湿衣脱下,浑身颤抖着从火盆取暖,两点火星如萤虫一般跃出,她停顿片刻, 小脸幽幽, 掸了掸衣襟。
突然想起群青以前说过, 出宫庇身可以去庙里。
自己不知何时竟听进心里。
若蝉刻意转念不去想, 随即就被肺上隐痛逼出了冷汗。她悄悄摸进披风里, 再拿出的指尖上全是血。外面凄风苦雨, 再出去奔走恐怕没命。
也多亏荒帝当年迷信神佛,这荒郊野岭,也能找到寺庙, 里面是见了妇孺不会盘问符信的出家人。若非如此,她也不能起死回生。
想到此处,几乎露出一丝笑容。
身旁李璋的哭声给了若蝉安全感,但怀抱李璋的小僧的目光却不在孩子的脸上,时不时地瞥一瞥她,似乎难掩紧张。
被这样看了几眼,若蝉抖落水珠的手陡然停住,她站起,想抱回孩子。小和尚却向后退几步,叫她抢了个空。
在他身后内殿,若蝉看见了人影。
内殿站立几名红衣人,但这几人内息高强,竟没有泄露一丝声息,令整个庙中现出无人一般的死寂。
若蝉瞳孔微缩,权衡之下,回头狂奔,未及出庙又有四人进来,抢过她招式,将她拍倒在地,几乎震裂了地板,李璋的哭声充斥了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