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他既这样应承,群青坐在对面,拿起一枚菱角,只是她剥得极慢,一点点揭皮,额头都沁出汗水。
陆华亭看了一会儿,拿出一枚,伸到她眼皮底下,双手放在菱角的两个角上用力掰,指节一推,便推出雪白的菱肉:“这样剥。”
夜风沁凉,摇晃着灯笼。群青望着他手上的菱角,觉得今夜荒唐,她另取一颗,以同样的方法剥开:“长史也常吃菱角?”
“水边多此物。”见她学会了,陆华亭面色如常,将菱肉放进口中。
群青那枚还没送到嘴里,忽听得内侍的尖声开道,随后是铜锣敲响,从后颈的地方传来:“太子回宫,百姓避让!太子回宫,百姓避让!”
群青将那篮菱角一提就想走。陆华亭一把拽住篮子:“某说你回得去,你就回得去。吃完再走。”
“我回去再吃。”
“回去就凉了。”陆华亭明亮的黑眸望着她,宛如劝友人饮酒的贵胄公子,显出分外的坚持,“娘子趁热,吃一口,口感是不同的。”
群青咬了一口菱角,热腾腾的清香在口中爆开,吞咽下去,五脏六腑都变得熨帖起来。
李玹的白鹭车旗缨飘扬,缓缓行进。午夜的钟声“铛——”地自承天门悠长传来,从东市中冷不丁窜出一条明亮的舞龙灯,欢快地滚到眼前,鼓乐声起,四面烟火上天,寿喜忙叫:“停停停!”
原来今日是初九,东市夜间闭市有舞灯表演。太子的车架不得已停下,先让这条巨大的舞龙从面前飞过去。
五光十色阻挡了东宫的仪仗,倒让一辆给宫中运送香料的灰扑扑的牛车抢了先。它比舞龙先走一瞬,眼下独占空荡荡的大道,朝着宫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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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掀起牛车粗布帘子的一角。
方才她吃了菱角,陆华亭便叫住赶车的小内侍,她趁人不备跳上牛车。
她眼中闪过一条生气勃勃的舞龙灯,戴面具摆着头舞蹈的杂耍艺人,那鱼龙乱舞的声势远去。
她已备好进宫门的鱼符,还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便是进门的守卫手脚很慢。舞龙过去,李玹的车架若追上来,他们可能在门口撞上。
为防止这一点,她刚才用尽全力朝李玹的车角掷了一根针,制造了一点混乱。
刚掷出去,她看见陆华亭的身影出现在道中,拦住了李玹的车架。
群青忙放下帘子,牛车进了宫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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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陆长史阻道,要跟您说话。”寿喜有几分不悦。陆华亭一直行事恣意,但当众拦下太子的白鹭车,未免太不尊重。
因为疲倦,李玹撑着头,紧闭双眼,闻言道:“让他说。”
车帘被陆华亭掀开,他向李玹赔礼,忽听得一声响动,雕花车窗突然碎了一角,二人都是一惊,骇得寿喜以为有人行刺,还是李玹抬手:“勿要惊慌,可能是舞龙溅起的飞石。”
陆华亭的目光上移,哪里是什么飞石,嵌在车框上的,分明是一枚明晃晃的针。
群青果然不信他。
他不动声色将针拔出来,问道:“殿下今日访查民情,结果如何?”
“百姓有怨,群情激愤,本宫已派人安抚。”李玹睁开狭长凤眼,“蕴明身上似有酒香,也是刚从肆夜楼出来?”
陆华亭行一礼,方正色道:“崔家挖掘堀室,以换符信为名,将流民中的良家娘子关在其中百般虐待,逼良为娼。恶贯满盈,罪行累累,殿下可曾想过处置崔家?”
“有伤百姓,自然是严惩不贷。”李玹冷笑,“你这般试探,倒好像本宫会包庇崔家似的。”
陆华亭:“崔家马上要与孟家结亲,孟相毕竟为太子太傅,与东宫同气连枝。”
“孟家是孟家,本宫是本宫。君臣有别,臣在君下。”李玹道,“本宫身为太子,自有决断,不需你来揣度,你走吧。”
“有殿下这句话,臣便放心了。”陆华亭拜别李玹。
帘子放下,寿喜说:“真是莫名其妙。”
“不奇怪。”疲倦引发头痛,李玹蹙眉摁着额角,“陆华亭要动崔家了,来试探本宫的心意。”
“那,殿下要阻止吗?”
“既是恶贯满盈,为何要阻止?只是寿喜啊,”李玹讥诮道,“在这件事中,百姓是否委屈并不重要,陆华亭与孟家的争端不重要,就连本宫也不重要,只有圣人的心意是重要的。圣人要保崔家,本宫便帮他们削减罪责,圣人觉得该罚,本宫便顺水推舟。只有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本宫才能有自己的想法。”
“奴才受教……”寿喜说。
白鹭车重新行驶在夜色中。李玹感觉疲倦涌上心头:“去清宣阁,那里还有人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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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宣阁的四样小菜仓促地呈上来。
群青刚刚回来,只来得及把袖中的素扇取出来:“若蝉,照着这个缠花。”
那扇上胭脂绘出的花朵灵动,似乎能灼人视线,她交给若蝉,便再也没看一眼,换了衣裳回到殿中当值。
李玹拿玉箸碰了碰那宵夜,许是因为疲倦,没有胃口。他看向灯下的群青:“你也用些?”
李玹完全不知他们刚刚擦肩而过,群青只觉宫外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奴婢用过饭了。”
“是没有你想吃的?”李玹道,“你想吃什么?”
群青道:“奴婢想吃菱角。”
李玹神情一顿,有些扫兴,也不再提:“宫中没有菱角。”
夜已深重,蛐声长鸣。陆华亭拎着外裳回到内殿,狷素他们早已睡下。
许是早些时候太过热闹,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周遭寂寥得惊人。
陆华亭手上还捏着那根冰凉的绣花针,他在灯下用力弯折,企图将它掰断,可这枚针冰凉冷硬,恕不从命,他只得放弃,拉开抽屉,冷眼把针轻轻地丢在群青之前的素帕上。
隐约间,他闻到浮棠映雪的香气,那气味原来是沾染在他给群青的那件外裳,他拿起来,长睫凝着冷霜。
窗边还有半壶酒,他端起来无声饮尽,利落地将外裳丢进火盆,让其在无人看到处燃烧殆尽。
第41章
当天夜里降下暴雨。
雷雨轰击着宫城, 被吵醒的宫人们,忙起身关紧窗户。
狸奴从床底窜出来,叫个不停。被禁足许久的杨芙猛地惊醒, 瑟瑟发抖, 却没有抱它,那双美丽的眼睛盛满茫然。
“青青……”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蓦地咬住唇。
苍白的床帐在头顶飘荡。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安抚狸奴,抱着枕头掀开帐幔, 躺在她身边, 抓住她的手。
群青洗头用皂角揉搓, 发间有浮动的冷香。杨芙很惊讶, 她惊讶自己时至今日,居然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香气。
杨芙是楚国最美的公主,她的母亲韩妃因生出这样绝色的女儿获宠, 从此将一切心力放在她的吃穿打扮上。
四海来朝, 八方进贡, 好东西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奉到她的眼前, 她要做的就是把目光从一件宝物, 移动到另一件宝物上, 不把任何东西记在心里,因为很快就有更好和更有趣的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 也是她儿时选中的美丽的宝物,本应得到昙花一现的恩宠,可是群青太厉害, 总能带来惊喜,竟使杨芙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杨芙方才, 梦见了风光的少年时代:那时她与十六公主尚未出阁,坐在屏风后。有色胆包天的使臣,假借酒醉贸然冲进屏风内,想一睹宝安公主的芳容。
难闻的酒气刚漫进来,群青已站起来,扇子丢出去,砸在那使臣鼻梁上,直将他的脸打成猪头:
“大楚十七公主让奴婢教教大人规矩。”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那使臣吓得诺诺鞠躬、连滚带爬退了出去。杨芙与十六公主笑成一团:“他又高又胖,你怎敢那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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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群青坐回凳子上,仔细地剥着菱角,她最爱吃菱角,可是要先给两位公主剥,自己又剥得慢,往往一个都吃不到嘴里,“没关系,外间有侍卫,他若敢进犯,可以喊人。”
群青与她们说话时,语气又轻又慢,有几分纯真,与方才判若两人。
“倘若没有侍卫呢?”杨芙夺下群青手里的菱角,偏要追问她这个问题,“只有我们两人呢?你还敢不敢护我?”
群青真将头扭过去,窥测那使臣的身形,她梳双髻,髻上挽碧花,杨芙忽然惊于她的女使也有这么漂亮洁白的脖颈,群青回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我敢。”
杨芙最爱群青的英气,一把挽住她,给予她无限的恩宠。但是最宠爱的女使,在杨芙心里,也要有比她先死的自觉,因为这是天下所有奴仆的职责。
清净观中,群青践行了她的诺言。杨芙一直觉得自己的伤心,就像打碎了珍爱的琉璃花瓶。
直至今夜,杨芙重温旧梦,突然意识到,那夜群青好像连一个菱角都没吃到。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想到这些,心上细细拧拧的疼,让她惊怒交织,那花瓶似乎裂在了她自己心上。
杨芙剧烈咳起来。禁足后,她受到从未有过的怠慢,狸奴的吃食不够,炭火不足,以至于这阁子湿冷,瓶中鲜花发霉,花瓣一片一片地掉落,到处都落满了劣炭的灰尘。
“宝姝,宝姝……”她呼喊宝姝,帐外无人应声,“来人!”
却是一个宫女急急地进来:“公主可是是不舒服?燕王送的风寒药还在仓库中。”
“燕王,”杨芙泪流满面,“让他滚!”说着将枕头丢出去,吓得狸奴惨叫一声。
她枕的是李焕送的玉枕,喝的是李焕送的药,床边摆放的是李焕从集市上带来的玩意儿,恐怕所有人都在讥笑她吧?可在已换了主人的后宫中,她想好过一些,又能如何?
是因为她与李焕有染吗?让群青与她为敌。
燕王在观中杀过群青的阿兄。
杨芙感觉被戳到了痛处。
群青不过是她曾经的伴读而已,她甚至可以为自己死,可发现她与李焕有染,她竟也敢评判她、在宴席上如此害她,逼她做选择……
那她也不必再念旧情。
“去把宝姝找来。”杨芙对小内侍说。
小内侍从角门处找回了正在偷传消息的宝姝。
杨芙问:“郑知意的优昙婆罗种出来了?”
宝姝的衣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已长得两指高了。”
怎么会这样?杨芙怔了怔,连阿提涅也骗她吗?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杨芙问。
宝姝道:“奴婢已去家书给我阿娘,让谢家从关外运来鲜花,想来明天就能到宫中。”
宝姝今夜神色不安,欲言又止,此时咬着唇,突然跪下:“禁足实在太长,于公主不利,奴婢想到一个法子,请公主恕罪。”
她从袖中取出一册荐书,神情不自然:“奴婢听闻燕王妃要在奉衣宫女中选女官,当时……报过了名;只要您给奴婢盖上印信,奴婢便能以应选之名出去了,等进了六尚,想法子帮您将禁足解开。”
“遍寻不见,原来是想着怎么跑了。”
杨芙幽幽地盯着她,半晌才冷笑:“你以为本宫不晓得,你到我身边不是真心,本就存了入六尚之志。眼下看我失势,就想弃船而逃。”
旧楚的公主,果然并非蠢笨之辈。宝姝心中慌乱,只恐宝安公主治她的罪:“奴婢怎敢?只是禁足之后,始终不得翻身,奴婢总得替公主办法……”
“你知不知道,你买通金吾卫给家中传递消息,本宫都留下了证据。违背圣令,你这辈子都别想做女官了!”杨芙将狸奴抱起来,放在怀里抚摸,阴沉地看着惊恐的宝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