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腕上筋骨错位的疼痛,却仿佛一路蔓进心里,几难容忍。
一滴黑血,从他一动不动的眼睫上滴落。
群青将自己蜷缩起来,护住心口,顺着力道往下摔,尽可能使自己少受伤。
方才守着楼梯的暗卫跑上去攻击灰隼了,露出了缺口。
算算时间,安凛应该到了。此法虽然冒险,但可以脱身。
有人在楼梯口接住了群青,阻住了她的滚落,他一手将她搀起来,口中道:“不知小心一点。这娘子,摔伤了没?”
不是安凛,但声音很熟悉。
群青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忍着通身的跌痛中抬头,望见一个穿短打、戴斗笠的青年,他斗笠下的一张脸,好奇地看着她。
这人容貌英武,肤色苍白,唇上有青色的胡茬痕迹,脸颊上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胎记。
李焕。
这是没带面具的燕王李焕。
群青浑身颤抖起来。不仅是害怕,还有震惊。她清楚地记得,李焕此时应该还在回长安的路上,她亲手下令,叫安凛伏杀他。
李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焕出现,陆华亭他们却并无意外之色。
群青心念百转,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与燕王同行的三名暗卫中。有一个名叫影素,擅长易容。上一世,影素曾假扮卫尚书,躺在竹椅上,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一次,应是陆华亭让影素作为燕王的替身,与赵王李盼一起班师回朝。而真正的燕王李焕,早已单骑快马,秘密返回长安,摘掉面具活动,就在眼前。
那折子上的回城军报,是专程写给她看的,为的就是……钓出伏击在路上的南楚细作,一网打尽。
那些细作,恐怕危矣。
群青勉力站起身,仰头望向陆华亭。
她的鬓发散落,那曼妙的裙已挂破,洇出几处血痕,因眸中含着锐利的冷意,那张脸竟显出几分殊艳之色。
陆华亭站在楼梯上,遥遥地回望着她。他鬓边亦有两缕发丝垂下,因为失血,他面色苍白,双眼便黑得深不见底,冷若幽潭。
在此时,有府军来报:“长史,剑南道那边传来消息,一路畅通,没有伏击。”
没有伏击。
陆华亭神色中闪过波澜。
群青却连那论断输赢的视线也收回,转头从李焕身边擦肩而过。
仇人就在眼前,想忍住什么也不做,似乎有些困难。
李焕毕竟善武,几乎是瞬息,他依靠着敏锐的预判力,拿手上长棍拦住群青,从她袖中掉出一片刀片。
长棍再向上,抵住她的咽喉。
谁知群青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刺进李焕手臂,李焕还想动,却痛得掉了长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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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小的匕首要不了他的命,但会让他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暗卫们始料未及,方才陆华亭没有下令让他们动,眼下不敢大声张扬燕王在此,纷纷奔下去。
群青身影早消失在门外,安凛拉着她跑进夜色中:“走!”
楼内,暗卫将李焕团团围住。
“主上何必跑到这里来呢?”竹素道。
“一回府上,一个人也没有,听说有死士出动,怎好让你们冒险?本来想帮忙,早说你们在堵人不就得了,害我白挨一刀,她跑了。”
李焕咬着牙,因痛露出了青筋,抬臂看清那匕首的瞬间,眼神变了,望向陆华亭:“蕴明,你我在宣城时候缴获的玩意儿,这是你的匕首?”
陆华亭正从楼梯上下来,楼梯上全是群青滴落的血,闻言步子一顿。
他自然看见了,那匕首上的宝石折射出粲然的光。
群青从他那里讨要走的匕首,如今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反扎在燕王身上。
“臣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半晌,陆华亭道。
几人都震惊地望向他。办事不力,这么多年,何曾见长史说过这种话?
第53章
群青被安凛带回家中。
家中有热水, 她脱去衣裳,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好在除了手臂上灰隼的啄伤一直渗血,其他地方伤都很轻, 手腕还有点痛。
那位叫月娘的妇人取来她的布衣裳, 给群青更换。待群青打理好后,月娘又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汤:“是补血的,娘子喝一点吧。”
安凛道:“多谢夫人了。”
月娘的眼神温柔而又担忧,似乎想问点什么,但见安凛和群青有话要说, 还是退了出去, 轻轻闩上门。
群青在月娘身上看到自己阿娘的影子, 不由问:“安大哥之后怎么打算?”
安凛沉吟:“能怎么打算, 希望乱世中能有一隅安稳生活就是了。”
“现在已经不是乱世了。”群青提醒他。
安凛翻看了账本:“青娘果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为这账本折了多少人,只有你取回来了。你放心, 得了此物, 我一定禀报主上, 升你为‘天’。”
群青想, 其实也并非她一人功劳,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顿了顿才道:“我想问安大哥一件事。”
安凛见她没有喜色,本就奇怪, 只听她道:“禅师让我们将账本给御史台,只是为了引起百官相互攻讦吗?”
“那想必是了,御史台那汪大人, 是个昏官。”安凛说,“你看这账本上涉及人数有数十人之多, 他不敢一次处理;这么多文官武将,都得闹腾一下,企图脱罪;必是一场混乱,宸明帝要头疼了。”
“那混乱的结果,能让崔家受罚,肆夜楼倒塌吗?”群青问。
“我知你意思。”安凛停顿一下,叹道,“那滚钉板的母女二人,以前就在我们这处做杂工,月娘心地软,还常常接济她们……”
“我之所以留心此事,是因我的阿娘也滚过钉板。”群青在安凛惊讶的目光中淡淡道,“我阿娘给我讲过,她是苗女,少女时因为苗寨的土司占地杀人,她只身来到长安,滚钉板为父伸冤。”
“当时,是昌平长公主亲理案件,不仅为她主持公道,还因为她有一手好针工,把她留在身边做了奉衣宫女,是以我阿娘对长公主的感情深厚无比。”
“我出生以后,便没见过缺衣少食的阿娘,但我见过她脚掌上的钉痕。”群青继续道,“因为那伤,她走不了远路,也无法跟着我和阿兄跑跑跳跳,不是坐在椅上,就是坐在床边。”
所以她才无法想象,朱英是如何用那样的一双脚掌,一路向南跋涉。
“青娘,你不想将账本交给御史台?”安凛道。
“若交给御史台无用,何必要做?”群青道,“短时间内,主上也无法复国,朝中混乱,民不聊生,对你我又有何好处呢?”
“让我想一想。”安凛面色有些难看。
两人都停下来,门外月娘哄睡女儿的轻柔哼唱便传进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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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一半,安凛将杯中酒饮尽,向群青展示杯底:“青娘,做咱们暗桩的须得提防着人。几天不见,都要仔细对方皮囊下换了颗心,你却一点也没变。不论你是‘天’还是‘杀’,是否我的下属,我都愿意与你相交!”
群青见劝说安凛有望,心中涌出暖意:“只要安大哥愿意帮我换符信就行,我可以不做‘天’。”
“你既这样说了,便按你想的做吧。我会为你作保。”安凛低声道,“账本你已费心取到,不过是上交时出了‘岔子’。就算是禅师也得理解,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安凛将账本还了群青,见她手臂上的伤,道:“今日那些人是谁的人?隼乃猛禽,你能脱身,真是凶险。”
“本就对立,不过相互利用,合作取物,我早有准备。”群青很平静。
做了多年细作,她对谁都有防备之心,更别说陆华亭和她立场有别。因为有准备,所以从无期盼。
手上被拉过之处却浅浅地发热,那触感似乎烙印在她腕上。
陆华亭既然痛恨细作,账本取到,她应该没有利用价值了才对。
然而在那灰隼扑来,她跌落下去的瞬间,他抓住的不是账本,而是她的手腕。
群青并非铁石心肠,但太心软,便易裹足不前。她将红枣汤喝了干净,想到陆华亭的计谋,问安凛:“对了,刺杀燕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动手?”
她一来担心自己传错指令,导致昭太子迁怒她,二来,那些埋伏的细作们毕竟也是人命,若因为她导致几十人全军覆没,她一时也难接受。
安凛惊讶:“不是听你所说,没有擅动吗?那些人原本不服气,背地里骂你,等到燕王的伏兵冲出来,他们才如鹌鹑一样个个不吭声了。”
“我几时说不要擅动?”群青疑惑。她分明记得,自己写的是“动手”,怎会变成了相反的指令?
安凛比她更疑惑:“青娘你传我的蜡丸呀:‘宁愿被罚,不要行事。’”
群青眼眸转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下一沉:“完了,苏润……”
安凛道:“苏润是谁?”
-
苏润正在门边,抖着手展开纸笺,再次确认上面的文字。
“动手”。
短短两字,却似包含着无数重要的信息。
苏润没想到群青会给他这样的答复,可是青娘子做事总有道理,从未出过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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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已经帮衬了他这么多,他若不能领会,总不能叫她如教习小儿一般,次次都掰开揉碎地教他生存吧?
寝宫之内,甜果香充盈,软榻之上,金帐悬起,丹阳公主撑着脑袋,背对他侧躺在软榻。臂弯垂落一件绣鸾鸟的大袖衫,露出脖颈和肩背。
苏润将纸笺藏好,怀着赴死的决心,推门走到了榻边:“臣苏润,奉命来给公主画像。”
丹阳公主一个激灵,下意识将大袖向上扯了扯,只回头讶然地瞧着苏润,疑心此人被夺了舍。
他不是宁死都不肯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吗?
她眸中流露意兴阑珊之意,什么死不死的,惺惺作态罢了。
苏润在画架上挥笔画起来,丹阳公主见他神色紧张,目不斜视,反倒松弛下来,将那袖衫又往下滑了滑,露出整片背部,背上刀戟伤痕纵横。
苏润未料看到这样的景象,笔不由顿住。
丹阳公主见他半晌无声,道:“苏卿,本宫背上有伤,可是丑陋难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