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她忽然对白太后道:“这小姑娘真是难得的漂亮稳重,让人看着就喜欢,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淘得他老子直拿皮带抽他……还是要找个性情稳重能压得住他的孙媳妇才行……说起来两个孩子年纪倒是相仿……”
第15章
※
白太后却没有接忠安伯太夫人的话。
她笑呵呵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忠安伯太夫人悻悻地住了口。
她又把顾瑟打量了一回,看她捏着小银钳,熟练地剥了小小的一盅松子,就敬到白太后面前,又另取个盅儿剥下一捧。
白太后果然捏了盅里的松仁来吃。
忠安伯太夫人眼里的意味就更重了一层。
顾瑟被她这样看着,心里有些腻味。
她又剥了一盅松子,才仰头问白太后道:“娘娘,臣女身上可有什么失仪之处吗?”
白太后就抚了抚她头上的鬟儿,笑吟吟地对忠安伯太夫人道:“好了,好了,小姑娘面皮薄,你就是再喜欢,也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看了。”
顾瑟笑盈盈地看了忠安伯太夫人一眼。
忠安伯太夫人没有想到顾瑟的胆子这样的大,更没有想到白太后真的会为她出头。
她嘴里说着“是我失礼了”,对上顾瑟带笑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就凝住了,低下头沉了脸色。
白太后被众人簇拥着说了半晌的闲话,又唤了几家出挑的小娘子近前来细细过问了一回,态度十分的和善。
最后却只有顾瑟一个人被她留在膝前伺候。
到赐宴的时候,更连黄晚琼都退了一射之地,只搭着顾瑟的手慢慢从仙居殿走到设膳所在的琳琅水榭去。
顾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令她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挺直了腰。
等到这场宴席散了以后,半个帝都的官宦人家都知道顾瑟得了白太后的青眼。
顾瑟却坐在二房顾莞的闺阁里,低头吹了吹盏中氤氲的雾气,一面淡淡地道:“五妹妹若是不想与我解释,也该向祖母说一说,当日在仙居殿里,你为什么在后面推我?”
顾莞冷笑道:“我做什么推你?你自站着你的,何曾有我推过你来?”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
她道:“五妹妹,我站的稳不稳,同你有没有推过我,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事。我如今问你,也不过是想知道,我是顾氏女,你也是顾氏女,你盼我御前失仪,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呢?”
她把手中的茶盏轻轻地放在桌上,木与瓷相击有短促的闷响,像是打在人心上,顾瑟就看见顾莞眼角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
顾莞咬了咬牙,道:“我已说了,我自在一旁,殿里那许多人,你便是生要说是有人推了你,难道就一定要推到我的身上?”她捏着扇柄的手暴起青筋来,又道:“你在太后娘娘面前出尽了风头,又何必非要为难于我?”
顾笙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就要说话。
顾瑟已经缓缓地开口道:“五妹妹,当日在殿中时,我们姊妹都跟在母亲和二婶身后。我与大姐姐居前,三姐姐在你身后。我身后一侧是廊柱,一侧是你。这些都是但凡当面对质一句就能确知的事。”
她声音温柔,语气不疾不徐,却说得顾莞脸色渐渐紫涨起来:“五妹妹也是幼承庭训,二叔虽然名次不高,也是正正经经的士人君子,二甲科第。五妹妹若是直言告我何意想看我当众出一个丑,我还高看妹妹一眼,如今五妹妹只把证据确凿的事都拒不肯认,姐妹一场,我也不能看妹妹这样走上歧途,日后酿出大祸。”
顾莞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地跳了起来,尖声道:“你敢骂我?”
顾笙也终于插进话来,道:“阿苦!二叔是长辈,你怎能如此言辞不敬!”
她一边握住了顾莞的手,抚着她的背安抚她,一面又对顾笙道:“莞姐儿年纪还小,你怎么能这样的说她,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她将来要怎么做人。我们是至亲的骨肉,就是她有什么一时不察的地方,你也要多体谅她才是。”
顾莞却挥开了她的手,利声道:“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顾瑟看着顾笙惊愕而受伤的脸,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道:“姐姐是我的姐姐,也是五妹妹的姐姐,若是以姐姐所言,两个妹妹之间本无亲疏,所以此事又与姐姐有什么相干?”
顾笙愕然道:“阿苦,你这是在怨我了?”
窗外就传来沉沉的木杖杵在地上的声音。
蒋氏扶着钟老夫人出现在门口。
钟老夫人面色沉得像水一样,目光凌厉地在室内扫了一圈。
姊妹三个说话的时候,丫鬟都被屏退了下去,以至于有人来了都没有来得及禀告。
看见屋子里除了顾笙姐妹几个并没有旁人,钟老夫人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一丝。她丢开蒋氏搀着她的手,指了指梗着脖子站在一边的顾莞,道:“莞姐儿,叫你娘给你带上东西,你去祠堂给祖宗上两柱香。”
蒋氏面色大变,道:“娘!这时节天气阴冷,莞姐儿还这么小,怎么能撑得住!”
钟老夫人道:“莞姐儿都十岁了,可以慢慢相看人家了,怎么被你们一个一个的说着,仿佛还在襁褓里没长大似的,要人人都让着她才行?”
她语气不重,但说的蒋氏母女和顾笙脸色都十分难看。
顾笙原本还盼着钟老夫人并没有听到她们前面的说话,此时听钟老夫人言语,更不知道她在窗外听了多少。
她心中一时绪乱,一时觉得她在姊妹两个中间调停不易,又被人人都指责,受了十分的委屈,一时又觉得顾瑟和顾莞各有各的委屈,她做长姐的只是被人埋怨了两句,又只是心疼,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了。
蒋氏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自己又重新搀了钟老夫人的手臂,道:“娘只管放心,莞姐儿只是一时糊涂,娘亲自教训了她,她自然就晓得轻重了。媳妇也会好好教导她的。您且宽心才是。”
又道:“谁家的姊妹间不拌两句嘴呢,她也是您的亲孙女,没有您不心疼的,就教她跪上一日,往后拘在屋里多收收心也就是了。”
钟老夫人淡淡地道:“罢了,你们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你是做亲娘的,姐儿长成什么规矩,终归是要看你的。”
她又转了头,对顾瑟道:“你也给我回房去,把《内则》给我抄上十遍,没抄完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了。瞧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伤你姐姐的心,难道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顾瑟垂头应是。
钟老夫人的目光在顾笙脸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竟就没有再说什么。
顾笙晚上到顾瑟的房里来,坐在桌边怔怔地垂泪,问她:“是我做错了什么,让祖母对我失望了吗?”
室内灯火通明,顾瑟站在窗前的书案边写字,《礼记·内则》凡四千余言,一卷书摆在左上角,她以簪花小楷抄写,有时写两、三页,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顾笙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顾瑟写完了一段,搁了笔,才道:“祖母并没有训斥姐姐。若是姐姐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那又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她在顾笙对面落座,闻音端了水盆和干布巾上来,服侍她洗了手,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顾笙喃喃地道:“我也只是想你和五妹妹都能好好相处而已。”
顾瑟道:“是啊,姐姐真正是一片慈爱心肠。”
她语气若有叹息,顾笙敏感地向她看过来,却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微的,温柔平和的笑意。
顾笙怔怔地接过胞妹递过来的帕子。
以前的妹妹,看到她流泪的时候,会感同身受一样地和她一起掉眼泪,让她手忙脚乱地哄着她,安慰她,最后自己也顾不上伤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妹妹忽然就稳重成熟了,会温柔地安慰自己,给自己递手帕、擦眼泪了。
可是她不会陪着自己一起哭了。
顾笙心里的念头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眼泪却自有主张似地流的更凶了。
顾瑟总是在许多事情上难以理解顾笙的想法。
她侧了侧头,忽然道:“姐姐,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跌进了后花园的湖里。”
顾笙楞了一下,没有想到她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
她回忆了一下,喃喃道:“是的,那时候你只有四、五岁,和五妹妹两个在亭子里玩。我在一边听嬷嬷讲故事……忽然听见丫鬟喊着你落水了,我吓得要命,连人都忘了叫,下水里去拉你……你很乖,知道抓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用力挣扎……”
顾瑟微微敛了眉眼。
她轻声打断了顾笙的回忆,道:“姐姐觉得我是自己落下去的吗?”
顾笙怫然道:“亭子里只有你和五妹妹两个人,五妹妹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难道她还会推你下去吗?”
顾瑟就笑了一笑。
顾笙道:“我知道莞姐儿惹了你不痛快。可是你也不该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就把什么都疑神疑鬼起来。我们是至亲的姊妹,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便是她一时做错了什么,终归往后还要长久相处的,你做姐姐的,只管好好地教导她,也就是了,怎么竟连这些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嘴?这是你女孩儿家该有的规矩吗?”
第16章
※
顾瑟目光平和地看着她,道:“姐姐是长姐之心,既慈且爱。可是我和莞姐儿之间,也不过只差了两、三个月,我这个姐姐,倒是并不大当得成教导两个字。”
她坐在灯火温柔的光影里,即使是在私下的闺阁中,腰肢依旧笔直,仪态任是谁也挑不出一点点错来。
顾笙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天仙居殿里,她站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样子。
太后点了许多女孩儿上前去问话,也称赞了许多女孩儿容貌、气质、学识、性情,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评价顾瑟,却让顾瑟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她道:“阿苦,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管不得你了。”
顾瑟温声道:“姐姐说哪里的话。正如你所说,你我是挑不断的骨肉至亲。你总是我的姐姐。”
她站在门口,唤小丫鬟倒了水来,试了试水温,亲自端了铜盆进屋,服侍顾笙重新洗了脸。
顾笙临别时的眼神让闻藤心里梗梗的。晚上值夜的时候悄悄对闻音说:“虽则大姑娘性情温柔宽和,但也太过宽和了些,姑娘和她长幼有别,我们还要好好地帮着姑娘看着才是。”
从此对顾笙房里的事多了一份留心,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八月十五的时候,远在云梦退思书院跟着外祖父、江南名儒云既山读书的顾璟写了家信,连同云氏的节礼一同送上了京。
小少年的字迹比年初离家时又多了些许稳重,说江南诸事都好,外祖父、外祖母体俱康健,他又长了个子,又读了什么书,已经开始做策论,骑射课比年初加了量,如今已可以挽起一石的弓,舅舅赞他有外祖父当年之勇……
又另附了一叠纸,专给顾瑟写了许多絮絮的琐事,跟着表哥斗了什么蛐蛐,怎样的威武雄壮,在城郊的山上喝到极鲜甜的泉水,又怕寄到京里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书院里有位师兄,私下里会写些传奇本子付给书坊刊印,他从里头专挑了几本文辞故事俱佳的,藏在标了签子给她的匣子里,叫她不要给爹娘看见了。
顾瑟一面看着,一面笑,一面想起梦里顾璟不明不白地死在少年时,又有些难以抑制的悲从中来。
庆和十九年,顾璟在家里过完了年,在出发回江南去的路上,突然发起了天花。
忠仆派人快马加鞭地回京报信,一面毫不惜身地照顾着他,最后也不过拖了十几天的命。
那时她年纪还小,顾九识和云弗都不许她去见顾璟。
她连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弟弟垂危的那天,她被拘在屋子里,心里只是空落落的,也不能读书,也不能写字,最后只能把姐弟两个这些年一起看过、玩过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一样一样地收拢回去。像是又听到弟弟大笑着扑进她怀里,叫她“姐姐”,说,以后我要做比祖父还大的官,谁也不能再伤姐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