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 第14章

作者:绮里眠 标签: 穿越重生

  顾璟死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二叔顾九枚和顾九识在樵荫堂吵了起来,说夭折的孩子不宜进祖坟。

  她记得父亲那个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凌厉凶狠的眼神。

  他说:“这个家还轮不到二弟来做主。要做我儿的主,等我死了再来说话。”

  她一直到最后都不相信弟弟只是不幸偶然发了天花。

  可是顾璟尚在进学的年纪,性情又开朗,自来不曾与人结怨,况且他为人聪慧,在外从不乏自保之心,谁会去伤害一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她知道父亲一定也一定没有就这样相信……可是一直到最后,父亲也没有告诉她。

  这一次,她再也不要弟弟毫无准备地被算计,孤零零地死在无人敢接近的地方。

  与此相比,她宁愿弟弟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外祖父的荫庇之下……在她找到那个可能隐藏在顾家的,不动声色的幕后黑手之前。

  云弗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

  她携了顾瑟的手,柔声道:“娘晓得你们姐弟两个情谊深厚,不过今年壶州水患,路途不畅,又并不太平,璟哥儿被阻在凌州,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若是想他,只管写厚厚的信来,到时候一并寄过去。”

  顾瑟敛了心绪,含笑应诺。

  云弗这才放下心来。

  谢守拙代表壶州谢氏来顾家送节礼。

  顾氏自立足帝都之后,与许多世宦华族都有交游、婚姻。谢守拙能顺利拜在度玄上师门下,与顾崇的亲自引见也不全无关系。

  他今日没有穿道袍,却也只穿了深青色的素面细棉直裰,乌木发簪,打扮十分的低调,但眉清目朗,言谈自如,坐在顾九识下首,竟然也没有完全被顾九识气度所镇,反而显出些方外人特有的疏朗之气。

  顾九识在心里点了点头,过问他一向身体,态度十分的温和。

  谢守拙一一回应,就提及当日还真观中事:“那时我学艺不精,不但自己受了伤,更险些连累顾世妹。世妹临行的时候,还曾问我是不是随她回京治伤。如今侄儿养了这些时日,已尽好了。使世叔为我担忧,是我之过。”

  顾九识道:“这些人所不能逆料之事,何谈有过。”

  谢守拙微微一笑,又道:“过些时日恩师将要回返观里,届时望京山也会有秋茶之会,若是世叔和世妹得闲,不妨也来走一走。”

  ※

  帝阍之内,也有人提起度玄上师将要回京的消息:“陛下一向推崇度玄真人,不如就让庚儿去拜访他,让真人为陛下看看庚儿配不配得上做秦王。”

  “陛下,庚儿为了赈济灾民,受了这样重的伤,臣妾只是看着,都觉得这心里像是刀子在绞一样。”

  贵妃冉氏伏在庆和帝肩头,手指抚上庆和帝锁起的眉,“庚儿还在妾肚子里的时候,那时候妾是真的怕啊,怕您哪天来了,就告诉妾,这个孩子留不得了……他出生的时候,您亲手抱着他,对妾说,我们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个孩子……”

  她神色婉转又哀愁,水一样的眼睛里起了蒙蒙的雾气,使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可是一直到如今,我们也只有他一个皇儿。”

  柔软的手指按在眉间,温温凉凉,如玉生腻。庆和帝反手把她抱在怀里,就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他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道:“祖宗之法,皆有成律。庚儿这一趟出京吃了苦,朕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朕为了他压了白永年的封赏,朝中那些老臣已经颇有微词了,若是朕要封庚儿做秦王、晋王,中书省是一定不会附议的。”

  冉贵妃怀上夙延庚的时候,还没有进宫。

  那时候她名义上还是岐王的继妃,随着岐王以谋逆事败伏诛,和余下的岐王府人一起被圈禁在府里。

  他是真的喜欢冉氏。

  喜欢到帝位还没有坐稳,明知道白太后会不悦,还是几次三番微服入岐王府,幸了冉氏。

  后来她有了身孕,瞒了两、三个月,终于瞒不住了,他又偷梁换柱,使宗人府报了冉氏病逝,又以冉氏族中女的身份,接了她进宫,风风光光地封她做了贵妃。

  为此,他的发妻、皇后凌氏震怒,不顾他和白太后的阻止,毅然迁居京郊,只有祭天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从他对她一见钟情,求而不得,她却回头嫁给了自己的兄长,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可是当年那个顾盼横波的少女过了这么多年,眉眼依旧妩媚而绮丽,依赖着自己的时候,仍然像是当年那个含着泪向他求助说“我有了身子”的女孩子一样纤弱。

  他安抚地道:“朕只有川儿和庚儿两个皇子,不管庚儿封什么国,他都是本朝唯一的王爷,真儿只管放心。”

  冉贵妃却娥眉低敛,坐直了身子垂泪道:“陛下常说度玄上师是得道至人,十分受读书人的推崇,难道他说了庚儿可以当得秦王,文武百官还敢存心质疑吗?陛下,庚儿也是你的儿子,他也不求和太子爷争先,只是也想为你争一口气罢了……”

  ※

  “今年望京山的秋茶会,想必会是十分热闹了。”

  东宫的书房里,一位相貌清癯,留着一把美髯的老者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对夙延川拱了拱手:“殿下提拔了舒琅进都水监,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堂堂之举。若是没有舒琅在桐州、壶州的作为,陛下就是一意孤行地要给二皇子殿下一个秦王的封爵,只怕竹翁也找不到话来驳。”

  今任中书令谢正英别号竹溪,士人间多以竹翁呼之。他出身壶州谢氏,入朝五十余年,为人端肃,行事严谨,是世宗托孤之臣。

  那老者又盛赞道:“殿下于蓬蒿中见英雄,已然有显宗皇帝之识人之明了。”

  夙延川坐在桌案后,正低着头给他那柄弓擦弦。闻言头也没抬地道:“桑先生这句称赞,孤还真的不敢领——这个舒琅,是一个小姑娘当作谢礼送给孤的。”

  “谢礼。”老者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失笑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倒是歪打正着。”

  夙延川把虎筋的弦收紧了,挽在手上试了试强度,将弓挂回到墙壁上,重新坐下来,才道:“先生又错了,这小姑娘却是有的放矢。”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反应,问道:“父皇垂问的时候,顾舍人说二弟不宜封秦国,引得父皇不悦,这件事可是真的?”

第17章

  ※

  顾九识今年不过三十许,已为天子近臣十余年,圣眷不衰,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少年探花的才名。

  桑简从前为夙延川点评朝臣的时候,就曾评价他“绵里藏针,法度严谨,虽父子同朝,但固为纯臣”,私下里只交游名士,谈玄风月,不结党,不纳卷,更不要说在皇帝的家事上多言。

  所以当听说他在庆和帝面前,旗帜鲜明地反对夙延庚封秦王的时候,桑简也深为所惊。

  他道:“消息递出来的时候,我也曾反复求证过。这段时日,陛下召顾德昭陛见的时候明显比从前减少。依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也可以侧为佐证。”

  德昭是顾九识的字。

  桑简言语之间,对庆和帝并无多少敬畏之意。

  夙延川眉目沉敛,不置一词。

  他在片刻的沉默之中,眼前不知道怎么又闪过那个有这与年龄不符的聪慧和大胆的小女孩的笑容来。

  能够教养出这样一个女孩儿的家族和父亲,他不相信会在这样的地方,忽然犯一个从没有犯过的错误。

  他看着桑简,道:“孤想找一个机会,私下里见他一面。”

  ※

  九月初三,望京山。

  九月的望京山依旧蓊蓊郁郁,顾瑟在山道歧路口下了马车的时候,正有沁凉的山风从群壑中席卷而来,拂落了一身的暑气。

  她换了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裋褐,头发在发顶规规矩矩地梳了个包包,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腿边。过来与顾九识攀谈的人都一眼瞧得出她的乔装,多是对她善意一笑,也不拆穿。

  偏偏也有人来逗她:“这是谁家的小书童,会不会磨墨?”

  顾瑟就板着脸,只当作没有听到他的调侃,规规矩矩地打招呼:“见过胡老先生。”

  胡远山就拈着胡子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又跟着你爹跑出来玩。”

  他无官无职,逍遥自在,来得比旁人都早些,特地迎出来见顾九识,倒不只是为了打个招呼。不过调侃了顾瑟一句,就把了顾九识的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低声道:“今日这一场可是热闹了,两位大爷,”他眼睛向帝京的方向微微一瞟,“都来掺了一脚,此时浣花台上,倒像是大朝会似的,谁也不敢说话……”

  顾九识微微一笑,却低头问顾瑟道:“鞋子走路可合适么,脚痛不痛?”

  顾瑟牵着他衣袖走着,闻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却向胡远山脸上看了看。

  胡远山也在看顾九识的表情,须臾又自己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德昭你这样的人,谁也休想瞒过你去。”

  他道:“确有一位,是我推辞不得的,为全我之义,要厚颜从中做一次中介。德昭若是不悦,只是怨我就罢了。”

  竟停了脚步,向顾九识深深一揖。

  顾九识侧了侧身子,没有全受他这一礼,道:“我与远山公相交多年,自忖君子之交,确实是没有想到远山公会有自承负我的这一天。”

  胡远山苦笑。

  他道:“德昭,我也不瞒你。你也知我少年时荒唐,若不是简公觉得我尚且可救,拉了我一把,此时胡远山已经不知道化作哪一捧烂泥。这么多年,简公对我从无所求,我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你。”

  顾九识看了他一眼。

  三人如今已走到一处岔路口。左行是秋茶集会所在的浣花台,右行是还真观的客舍群落,供来人休憩、私下交谈之用。

  胡远山垂着眼,面上已在这顷刻之间生出了许多疲老之态。

  他是以诗酒任侠闻名京畿的狂士,若不是在恩义之间左右两难之极,便是迟暮也意气风发如少年。

  他涩声道:“德昭,浣花台此刻想必已要试第一轮茶了,再不去,就迟了。”

  顾九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瑟安静又乖巧地跟在顾九识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顾九识是天子近臣!以忠纯事君十数年,才得到皇帝如今的信重、偏爱。

  为此,他持与乃父、吏部尚书顾崇不同的政见,在朝中不与任何人声援,素日来往的皆是不涉政事的风月名士。他才名远传十二州,但历届学子行卷之时,他都一封不受。

  可他如果私下见了哪一位皇子。

  如果被性格软弱、多疑又能力平庸的庆和帝知道了。

  顾瑟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一面又心痛。

  心痛梦里把这样的生活过了一辈子,直到最后死于逆军刀锋之下的父亲。

  顾九识却抚了抚她的发,道:“阿苦,小谢说依旧给你安排了你住过的房间,你带的丫头也已经先去房里收拾了,你先去吧。”

  顾瑟抬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顾九识只是微笑,道:“快去吧。”

  他目送着女儿的背影分花拂柳地隐去,视线重新回到胡远山身上,却淡淡地道:“带路吧。”

  胡远山有些惊愕地抬起了头,道:“德昭!”

  顾九识道:“桑简公一生不仕,陛下几回征辟,都没有把他请入朝来。如今竟然为一人效鞍马。顾某也很想见识一回。”

  胡远山呆立在那里,愣了一回。

  直到顾九识已经向通往客舍的那条路上迈了几步,他才恍然一样地追了上去:“德昭,德昭!——唉,总归是我对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