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两个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路边坐在高高树杈上的青衣小少年,在顾瑟离开之后犹豫了片刻,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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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忽然聚起铅灰色乌云的时候,谢守拙正在浣花台上代师作陪。茶斗过三巡,座中的文人们已经纷纷起墨落笔,一时吟哦声渐。
跟在他身边的小道童最先看到变天,忙扯了他衣袖示意。
谢守拙当即转去寻大师兄冲阳子,一时安排众人去客舍避雨,忙得团团地转。
等到与会众人都到了客舍,外头果然就下起又急又大的雨来。
谢守拙抱着臂,站在窗屉底下,嘴角紧紧地抿着,看着外面瓢泼似的雨势,心里头总有些隐隐的定不下来,仿佛有什么事被他遗落了。
他把山上的事林林总总地想了一遍,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点微微的警兆。
灰色浓郁到生出微蓝的天空里,忽然撕开了一道雪亮的闪电。
像是顾瑟的侍女闻音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猛地揭破了他心里那一点朦胧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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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顾四娘子带了一个侍女独自上山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被披着雨进屋的越惊吾打破了气氛,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里,顾九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夙延川先霍然站起了身。
顾九识也紧跟着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青衫的小少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被两个人这样看着,即使是沉静面瘫如越惊吾,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嗓音微紧,道:“顾四娘子到了精舍以后,侍女进望京七景里‘野泉鹿鸣’地图,言是谢氏小郎君所遗,约四娘子同去游赏,又说以茶宴故,诸景俱经清扫,她若是独自在屋中无趣,可以先行前往。后来四娘子便带一名侍女携地图出行……”
不待他说完,夙延川已低声喝道:“谢守拙!”
颇有些怒意。
顾九识道:“殿下,小女孤身在外,下官心中不安,请告退了。”
他直起了腰,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夙延川似乎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径直转进了屏风后,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把宽袍广袖换了一身紧身软甲,一边束着袖口的绑带,一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向越惊吾摊了一只手示意。
越惊吾向墙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架□□,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娴熟地解开锁扣,缚在手上,忍不住道:“殿下,江骄阳昨日传过信来……”
夙延川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一转眼,却看到屋中还立着神情惊愕的顾九识。
夙延川闭了闭眼。
像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当事人的亲生父亲。
——在听到那个小姑娘可能在这样扑天席地的大雨里独处山野的时候,他是真的有震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乱。
顾九识已凝声道:“当日小女便承殿下相救之恩。今日之事,实不敢多有劳殿下。”
夙延川道:“顾卿,你应知道今日我二弟也来到此处。那你可知望京山中此刻有多少人?有多少是酒狂名士、翩翩君子,又有多少是江湖浪客、亡命之徒?”
他话中的意思让顾九识面色几乎倏忽之间变得雪白。
他道:“臣少学剑。敢请殿下借我力士,臣不胜犬马之情。”
夙延川最后把手臂上的短弩又检查了一遍,拍了拍顾九识的肩膀,又俯身将马鞭挽在手中。
他身量高大,比正当盛年的顾九识还高拔些许,手上的动作是带着安慰的,眼中却是鹰一样冷而厉的光。
那个狡黠又灵慧的小姑娘,如今还没有到一朵花开的年纪。
他沉声道:“顾卿放心。孤一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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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
余红眉伏在巨树粗壮的枝杈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身体甚至有些轻轻地打着摆子。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豆大的雨点穿过树冠浓密的枝叶打在他身上,让他分不清雨水和汗水。
在这样的雨里,就算是血水,也一定很快就会被冲淡、流走吧。
他眼前又浮起那整整一船的黄金,和侄子双眼暴突的深褐色头颅。
杀人,他做过许多次。
“白昼探丸九市中”。
“探丸郎”唯一的“赤丸”,名震北地草莽的“却红刀”。
就是当街枭首、扬长而去,也已经不能让他这样的心情激荡。
他左手紧紧地扣住了一根树枝,那成年人大腿粗细的干枝被他一握之下,竟然生生地断裂开来。左手臂上被洞穿过一次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楚让他的眼中反而激荡起了更疯狂的杀意和凶光。
就在这个时候,密集的雨声中,陡然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短促的哨箭声。
七、八骑骏马冒着如瀑的大雨,转过隘口,向后山的方向疾驰而来。
余红眉扣指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飞蝗般的箭支从沿山路两边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两翼的马上,骑士却忽然高喊了一声“护驾”。
夙延川被围在中间,四面的侍卫高高地举起了盾牌,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穿着一色软甲的黑衣人从更外侧包抄过来,即使是伏在树上,也看得到道路两边忽然流出的暗红色血液,很快被雨水冲走。
四、五片雪亮的刀光从树上斜斜地扑了下来。
夙延川手腕一翻,黑色的鞭影宛如游龙凌空而起,与两道刀光正面相触。
与此同时,他右手小臂在甲片上轻轻一格,随着一阵清脆的机括声,三支□□已经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一直跟在他马后的越惊吾清声喝道:“齐射!”
夙延川一鞭、一弩,须臾之间已将突袭的四人打退三个。
一轮更密集的箭支织成一张巨网,一时之间漫天的风雨都被遮蔽了,将他和暗杀者割裂开来。
余红眉却如一片阴影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马前。
夙延川抽出了刀。
两片刀光在雨水中叩击,持刀的人有刹那的对视。
余红眉眼中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神色狞厉如鬼魅,夙延川面上却没有丝毫其他的表情,大雨淋湿他额上的发丝,让他的目光像他的刀尖一样冷硬。
而他的刀在淋漓的大雨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啸音——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太子已经与余红眉换过十余刀。
产自平明都护府的雄骏代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余红眉的刀陷在马颈里,一只手还死死地握着夙延川的小腿——他掌力何其厉害,几乎就扣进肉里去,夙延川却恍如未觉似的,抬腿狠狠地踹在他胸前。
“你……杀我侄儿,断我传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顿在地上的余红眉还大瞪着眼睛,没有完全咽气,越惊吾另牵了一匹马上前,夙延川接过缰绳,吩咐道:“其他几条路都搜一遍,查干净了,送到老二屋里去。”
一面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大雨里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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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外,就是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没什么遮挡的山洞里。顾瑟在门口一侧石壁前驻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人写下的诗又读了一遍,微微地叹了口气。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石壁上是一首《浣溪沙》,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词句,大约是英宗辛卯之变里,被南逃车驾所裹挟的人途经此地所作。那诗词句婉约,像是女子手笔,但字却写得墨迹纵横,流露出女子中少见的英气。
闻藤道:“姑娘,快往里站站罢,那里都是雨。”
顾瑟向内走了几步,回到风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拧了拧,湿透的布料哗啦啦的流出一汪水来,和外面的雨声呼应着,提醒着她此时的处境。
闻藤怀里的火折子浸了水,尝试了许多回也没能把树枝引起火来。
她站在顾瑟身边,也抬头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姑娘若是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风寒。”
顾瑟却轻轻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藤跟着侧耳细听,空山急雨,其声如雷,她却在这样的雨声里隐约听到一点怪异的、若隐若现的人声。
她心里头提了起来,一时许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顾瑟没有想到一向稳重的闻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听了一时,道:“地上的火堆,”其实一直没有生起火来,只是些许枝叶堆在那里,作成一堆,“平了吧,我们先躲一躲。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来寻人的。”
她们是比着谢守拙留下的地图上的山,雨下起来的时候,因为“鹿泉”这一景并无亭台、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这山洞原本就没什么纵深,只在一侧的出口处有一块形状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闻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头后面暂避一避吧。”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闪过两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里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余光一扫,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闻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推着顾瑟往石头后面去。
然而已经迟了——那两个已经过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来,不是闻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迹,衣裤割烂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个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柄短刀,进了山洞,眼睛一扫,就看到地上堆叠的新鲜树枝。
他道:“有人。”
声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这个时候,望京山能有什么女人,别是山下的农女罢,东宫的疯狗还在后面咬着,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走,也很难走得脱,归骑有一支哨探,极擅寻人。还不如抓几个人为质,万一里头有个值钱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闻藤本来紧紧地伏在顾瑟外面,这时忽然把她又向里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来。
顾瑟抓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闻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开——顾瑟用了大力气,闻藤也用了大力气,她一生都没有对自己的小主人这样地用力过。
她以口型慢慢地说道:“我出去以后,你就快跑。”
她忽然从石头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声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极为明确,跑出去的时候,就对准了前面那个持刀的瘦高个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