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东宫大太监杨直坐在了在樵荫堂的上房里。
山茶奉上了今春的贡茶,袅袅的茶香和花香一起氤氲开去。
钟老夫人道:“殿下微服驾临,臣等不能相迎,已是分外失礼了。我们家老爷早上就出了门,临行前并没有什么交代,不知殿下此来是有何事见教?”
杨直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殿下是路过此间,记得顾大人曾提过有一本藏书,这才不请自来,冒昧地上门求访。”
他补充道:“是刺史顾大人。”
他的态度有些让钟老夫人说不上来的微妙。
东宫掌印太监杨直,虽然待人一向是春风拂面,但那和善也是依托在大权在握的倨傲上面的。
也包括杨直在内,钟老夫人见过宫中权宦的次数不算少了。
对这种貌恭实倨的态度清楚得很。
但杨直今天从进屋来,就显得十分的谦卑、有礼。
这样的变化,钟老夫人上一次在大内监身上遇见,还是在庆和九年,顾崇右迁回京,由柳州太守出任吏部尚书的时候。
她心中暗暗地忖度。
但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道:“殿下只管来看,若是有所需要,容臣抄写一本,将原本进与殿下也使得。”
杨直就打了个哈哈,道:“殿下慕名而来,岂能夺人所好。只是不知道这本书收在顾大人书房的哪个地方,也不好随意地翻动……”
钟老夫人立刻意识到杨直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才要点出来意。
她心里一沉。
几乎下意识地就以为顾九识与太子之间起了罅隙。
她试探地道:“德昭的书房,我们平常都不进的。他游宦在外,书房就一向是他媳妇安排些洒扫,不知道殿下要找哪一本,我使人问问……”
杨直笑道:“不必,不必!”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词。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钟老夫人低下头,啜了一口茶。
杨直慢慢地道:“殿下同府上的小娘子有几分熟识,听说她常跟在顾大人身边侍奉,不如就让她来为殿下找一找?”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句话,就感觉到气氛有些紧绷。
钟老夫人语气有些怪异地,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不知道这话怎么被说出口似的,道:“臣府上的小娘子?”
※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见顾瑟在榻上闭目养神,就有些犹豫。
顾瑟睁开了眼,问道:“怎么了?”
闻藤就趋近了,小声道:“姑娘,殿下忽然过府来,老夫人说请姑娘去外书房招待……”
顾瑟不免有些奇怪。
她问道:“祖父和二叔都不在府中吗?”
“奴婢也不大清楚,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来传的话。”
闻藤就手脚麻利地重新给她梳了鬟儿,摘了白天出门带的珊瑚珠花,换了一对堆纱的宫花,就少了几分庄肃,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柔。
那天在开原的城楼上,她和闻音没有跟着上去,但后来姑娘被太子殿下打横抱着下了楼梯,亲自送上了马车,她却清清楚楚。
从前她猜姑娘会嫁给太子殿下,姑娘却只想一生不嫁去江南隐居。
所以每次太子和姑娘私下相处,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闹出些什么事来。
如今好了。
姑娘也不像从前那么抗拒了,也肯回京了。
她满心都是欢喜,服侍顾瑟上了肩舆。
顾瑟猜不到她的心思。
她站在外书房轩敞的门口,就看到负着手站在书架前,专注地看着架子上签目的高大男子,听到门口的声响,正回过头来。
第43章
※
他面容沉静, 但腿长步阔, 在顾瑟反应过来行礼之前, 就走到了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臂。
夙延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
天青色的襕裙服帖地笼在她身上,约束着少女玲珑有致的腰身,她微微地垂了头, 如羊脂般柔腻洁白的脸颊和脖颈,与风拂衣袂摇落的星河相应,像一幅宁谧温存的画卷。
从前许多年里都没有相见的时候,时日也是这样的过,甚至于他还可以设想,若是为了护她喜乐,把她嫁给了别的男子, 要如何为她撑腰,成全她一世的尊贵。
可是决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以后, 竟然连短暂的分别都难以忍受。
夙延川想起她抵京的那一天,自己在寿康宫里坐立不安、被太后取笑的样子。
他隔着柔软而薄的衣袖, 握着女孩儿纤细的小臂,定定地凝视着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语。
他许久无言,顾瑟微微仰起头, 对上他狭长而黯黯的眼眸,心中就有些难明的情绪。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屋外的窗下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顾瑟颊上蓦然就飞满了胭脂色。
这是钟老夫人房中最受倚重的老掌事陈嬷嬷的声音。
她就说祖母怎么会忽然地让她来外书房待客……
她轻轻地挣了挣手臂。
夙延川如梦初醒地放开了她。
顾瑟以为他会规规矩矩地退开, 但他却只是放了手,却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她,道:“瑟瑟,我听顾大人说他有一本《金石例》,是大明先生的原本手稿……客随主便……”
他开口前先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依旧带着些微微的沙哑,和原本低沉的音色合在一处,又靠得近,让人耳廓都忍不住生出些酥麻。
绯红漫上了少女玉一般白皙精致的耳廓。
顾瑟忍不住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夙延川神色沉黯的眼中就漾出笑意。
顾瑟睁大了眼睛。
女孩儿明亮的杏子眼像一汪水似的,在他心头徐徐流过。
他在少女羞恼之前退开了半步,柔声道:“有劳瑟瑟了。”
顾瑟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他。
她印象中的夙延川,一直是强悍而成熟的。
他从来都像一座大山一样,保护她,包容她……从来都不会欺负她。
可是重来一次,她才发现原来他也会这样的坏心眼。
顾瑟撅了噘嘴。
少女娇俏的模样让夙延川眼神一黯。
清甜的香氲从他面前飘了过去。
少女纤细的腰肢挺得直直的,脚步轻快地向书架走过去。
夙延川却忽然在清淡的花果香里嗅到了一缕异样的香味。
他缓缓地跟在了顾瑟身后,看着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低下头翻阅里面的索引。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边。
她身上的香气一直是温和而纯粹的,与她的容颜和气脉都契合得恰到好处。因此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甜腻异香就显得格外刺鼻。
顾瑟在册子里翻检了一回,忽地想起什么来,道:“这本书似乎不在这里了。”
她有些歉意地侧过头去,望着夙延川,道:“我从前有段时日喜爱金石,因为《金石例》里面有许多孤例,父亲就把这本书给了我。如今是在内院的书房里。”
“殿下可着急么?我叫人去拿过来吧……”
寻书只是一句托辞罢了。
他只是想到她已经回了京城,就忍不住要找个借口来见一见她。
夙延川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无碍,改日我再来取。”
顾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还“改日再来取”呢。
不知道他是怎么骗过了钟老夫人,让她老人家送出一个孙女来招待他。
只怕根本就没有骗过去。
也许老夫人不过是看在他是皇太子的份上,容忍他一回。
顾瑟想到他会被钟老夫人扫地出门的情景,忍不住低下了头,抿起嘴微微地笑了笑。
夙延川看着小姑娘心里不知道想了什么,心情忽然变好了,也没有去深究。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今天都做了什么?”
顾瑟道:“和姐姐出门去顽了一回。”
她原本还很轻快的,说到这个话题,见到夙延川以后就消散了的沉重心绪又重新萦回了心上。
她不想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柔声道:“您坐一坐吧!我叫人回去取书。父亲这里有许多好茶,我们悄悄喝一点,他不在家,不会知道的!”
夙延川一向敏于察觉人的情绪,何况是被他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小姑娘。
他温声道:“好!”
他坐在了长案边,看着顾瑟俯下身去,在多宝格底下的柜子翻捡,问他道:“殿下,阳羡的紫笋和雪芽您喝哪一个?”
都是他平素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