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夙延川微微敛目。
小姑娘这样的细致。
一颗心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却还是傻呆呆的,也没想过要他娶她,也没想过嫁给别人……
他要是个浪荡子,人品低劣一点,她这一辈子都要毁了。
他柔声道:“就紫笋好了,不要一直在那里低着头,仔细折了腰。”
外头不知道候着多少服侍的人,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取茶。
顾瑟却笑道:“不必,你们送些水来,我为殿下沏茶。”
府里大爷顾九识不在,老爷子顾崇却也是雅士,常备着各色鲜水,没有多久,果然就盛了一瓮山泉来。
夙延川却挡住了顾瑟的手,自己接过了铜壶。
他娴熟地烧水、点茶。
顾瑟争不过他,支着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扶在茶铫上,一时有些失神。
夙延川忽然问道:“瑟瑟,今天出去玩得开心吗?”
顾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反应过来以后,又侧过头去,轻声地道:“不过是大家都不是一路的人罢了,倒也不必一定要往一处去。”
她语气里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夙延川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瑟瑟,一向是个遇到什么事都先想到去解决的女孩儿。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倦怠的样子。
可见是真的伤了心了。
谁能让她这样的伤心?谁会让她这样的伤心?
夙延川的目光落在少女交握在黑漆桌面的纤细双手上,用力克制了心底一点难以言喻的暴戾和杀机。
他徐徐地道:“这时节京中的好去处有许多,不想见谁,那就不要见好了。”
顾瑟抿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眉眼间却仍带着黯然。
高热的泉水在茶瓯里荡开,青白色的叶在滚水中微微地舒展、盘旋,像一朵朵将开未开的兰。
浓郁的茶香在室内铺卷开来。
修长而稳定的手擎着杯壁,将茶盏放在了她的面前。
顾瑟抬起头来,就对上夙延川深邃而温和的视线。
那眼神笃定又包容,像是大海一样深沉,又像是清风一样温柔,像在无声地告诉她:“我就在这里!”
顾瑟忽然鼻子一酸。
她在他面前一向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一定是看出了、听出了什么。
可是这种话要她怎么说出口……
她闷闷地低下了头,像是忽然发现茶盏上有什么新的天地似的。
她越是这样,夙延川越发觉事情的严重。
他耐心地等着。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隔了许久,顾瑟才低低地道:“殿下,如果我的姐姐做错了事……”
果然是因为顾家的大娘子。
夙延川想起几年前,在三司使白永年家的水榭里,她开解他的时候,就举了她姐姐的例子。
小姑娘很看重家人。
他这几年一直关注着小姑娘身边的事,她的父亲顾九识又站上了他的战车。他对她的家人的了解,比她想的更多。
他敛了眉目,听她接下去的话。
顾瑟却没有再说下去。
夙延川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小姑娘沉默地垂着头,顷刻之间,有水珠扑簌簌地滴落在手上、腕上。
夙延川心头大痛,想也不想地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去。
他俯下身来,单手将顾瑟的手拢在了掌心,一只手轻柔地抚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柔声道:“瑟瑟,你听我说!”
顾瑟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
眼神那样的彷徨又信赖。
夙延川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孟浪地将小姑娘拥进怀里。
他声音低沉,用了十分的温柔,道:“瑟瑟,你是你,你姐姐是你姐姐。你姐姐比你年长好几岁,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判断能力,无论她做出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
顾瑟喃喃地道:“她是顾家的女儿。旁人不会想顾家的大娘子如何,二娘子如何,他们只会说,你看顾家的姑娘,竟能做出这种事来,可见……”
上辈子,不就是这样吗!
顾笙做的错事,填了自己一条性命进去,一死了之,却把顾家的声誉、顾家女的名声全毁了。
“她恨我们!”
顾瑟黯然地偏过了头。
“如果不是她今天说出了口,我都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她是这样看父亲、看我的……她觉得父亲偏爱我,她觉得顾家长房的荣光都与她无关……”
“父亲给我们一模一样的礼物,她转头就放在一边。只此一个的透烧琉璃美人觚,父亲给了她,被莞姐儿眼热故意打碎了,她也没有一点点表示。”
“她起了热,母亲几天几夜陪在她床边,眼睛都眍了,她醒了第一句话却要找二婶婶。”
“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怎么能这样的狠心?”
这些话,小姑娘对谁都无法说出口。
丫鬟再贴心终究是侍人,有主仆之别。
钟老夫人、云弗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愈加伤心。
夙延川怜惜地抚着她的发顶,心里刀绞一样地疼,他柔声道:“瑟瑟,你信不信我?”
第44章
※
顾瑟下意识地点头。
夙延川就合拢了手, 将她一双手扣在掌心里, 他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单膝蹲了下去, 仰头看着她。
这个姿势让顾瑟有些慌乱,她道:“殿下,您快起来……您怎么能在我面前这样的低头……”
夙延川手臂微微用力,压住了长裙下她无措地不知道如何安置的双腿, 柔声道:“有许多事,也许你不能、或者不愿处置。这是人之常情!”
“但我想让你都可以交给我。”
他声音温柔轻快,但也果决,道:“我来为你解决。”
“瑟瑟,有些话在开原我就该对你说。”
他看着女孩儿染上红晕的面庞,声音低沉又温和,带着点点的笑意:“还请瑟瑟原谅我, 那天高兴的说不出话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我心悦你, 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做我一生的归处。”
他忽然说这样的话, 让顾瑟全忘了方才的苦恼和辗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夙延川也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深邃,柔声道:“瑟瑟, 你是最聪慧不过的女孩儿,你该清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败, 会不会死。”
他说“死”的态度坦然又洒脱,却让顾瑟红了眼睛。
她道:“殿下不会的。”
那张平明关染血的战报又浮上她的眼前。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比方才还要凶、还要急。
她喃喃地道:“殿下,您会长命百岁的!”
她的每一颗眼泪都像刀子似的扎在夙延川心里。
少女睁着水雾朦胧的眼睛望着他,那一向会说话的眼神里,痛苦像是浓雾一样吞噬着他。
好像她真的见到他死在她面前似的那么哀伤,那么绝望。
他抬起手来,一时之间找不到帕子,就用衣袖去擦拭她的面颊。
宽大的玄色大袖边缘用金线绣着暗纹,擦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泛起了微微的一片红。
夙延川停下了手。
他一生自负,所有体会过的心痛、怜惜和患得患失,都是这个女孩儿给的。
他轻声道:“好,我不会死。”
他微微仰着头看她。
他从六岁上被册为太子,只跪过太后、天子和皇后,世人见到他都俯首,他从来俯视众生。
他如今把这个小姑娘亲手托在在比自己还高的位置上,问她:“瑟瑟,我在这里正式地征询你的想法,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看着她,声音低哑又轻柔,像是安抚,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认真,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死,我长命百岁,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太子妃,以后做我的皇后,做未来皇帝的母亲。”
“好不好?”
他感觉到掌心里,小姑娘柔软的手指紧张地蜷缩了起来。
顾瑟抿起了嘴,眼泪渐渐地止住了,却一时之间都没有说出话来。